關于死亡的想象隻要出現過一次,就會在之後許多個稀疏平常的時刻裡一直出現。當意外來臨的時候,年輕人們開始意識到,越往後走,人生會有各種各樣的傷痛時刻,疾病、車禍、戰争、空難還有瘟疫,它們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到來,會在短時間内把你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
真正面臨這樣的時刻,錢成了能托底的東西。為了安撫對未來的恐慌,一些年輕人買了各種各樣的保險,其中有一種最極端,隻有去世了才能獲賠保額,自己用不上,隻能把錢留給他人——也許是家人,也許是其他在乎的人。
決定買壽險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文 | 謝婵
編輯 | 趙磊
運營 | 月彌
做最壞的打算在紛繁複雜的保險裡,壽險并不是最熱門的那一種,保險經紀人也很少會主動向人推薦壽險,原因很簡單,“這行忌談生死,死了才賠,很難跟客戶開口推銷”,保險經紀人王樂樂說。另一個原因是,年輕人一般不會想那麼遠的事情,老年人買壽險保費可能比保額都高,非常不劃算。
隻有那些對未來悲觀,同時身上背負着重大責任的人,才會考慮為自己買一份壽險。
今年30歲的思小雲把自己買壽險的經曆分享到了一個論壇上,有人質疑她是推銷保險的,有人覺得意外沒有那麼輕易到來,買保險是白花錢,“不如把這些錢拿來吃好喝好”。
在2020年之前,思小雲也沒有想過要買保險。但疫情來了,“以前想都不敢想,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大的事情呢”。對她沖擊更大的一件事,是爸爸的去世,當時他正在外面和朋友聚會,突然犯了心梗,後來家裡隻剩下了她和媽媽。
情感上的哀恸需要時間消化,經濟壓力也很快襲來。爸爸去世的時候剛退休不久,退休金加上副業每個月能有一萬多元的收入,但媽媽工齡比較短,退休金隻有三千多元。她自己第一次開始面對生活上的瑣事,家裡的水電煤氣和買菜錢,以前都是爸爸一手弄的。現在,所有的責任都到了她身上,往年十月大閘蟹的季節,家裡随便吃大閘蟹,但現在,稍微貴一點的東西就得掂量掂量。
思小雲自己還出了一場車禍,一輛車追了尾,倒是不嚴重,隻是頭撞到方向盤的那一瞬間,疼痛的感覺太令人難忘了。“有時候覺得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也找不到什麼理由,也不要去問什麼理由,因為根本就找不到答案。”
最後,她決定給自己買一份壽險,保額100萬元,期限到60歲,即如果在60歲之前身故,她指定的受益人能獲賠100萬元的保額。這也算是一種标志——她成了這個家裡新的經濟支柱。
保險經紀人王樂樂第一次被客戶問“有沒有壽險”的時候,她在電腦前一臉茫然。
她2019年進入保險公司,身邊的同事沒有推銷壽險的意識,培訓會上也沒有提過,她對壽險一無所知,隻能急忙去公司的産品庫裡搜索,兩百多個産品中,隻有兩個是壽險相關的,一個終身壽險,一個定期壽險。等到看完了産品介紹和理賠範圍,她又開始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跟客戶介紹。
那位客戶他見過,因為常常加班,又經常看到“猝死”的新聞,此前給自己買過意外險,但隻有意外身故才能賠付。他問王樂樂:“如果我猝死了,你能賠我多少錢?”他們定下的保險計劃裡隻有一個帶意外身故責任的基礎保額,隻有30萬。王樂樂如實說了,對方接着又問:“我們家兩套房貸,30萬夠嗎?”
王樂樂被問懵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個人如果在年輕時候意外離去,身後會遺留下諸多問題,首先是父母的養老,如果買了房子,還要擔心餘下的房貸該怎麼辦,如果組建了家庭,還要擔心愛人的生活和小孩的教育。每一項都是艱巨的難題,如果有金錢的保障,也許家人會在悲痛之餘好過一點。但這些,王樂樂後來才意識到。
正是因為年輕人因病或意外身故的概率很低,保險公司的風險随之降低,壽險才能以較低的保費撬動高額的保額,往往能高達數百萬元。盡管大家都不希望這份保險生效,但如果意外來臨,好歹能給家裡人留下一份保障。一位女生在上學的時候關注了一個保險公衆号,“越年輕買保險越劃算”,她對此深信不疑。在拿到第一份實習工資的時候,她決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買一份壽險。
▲ 圖 / 《Last Money》截圖
年輕人的健康焦慮28歲的陳明買了一份壽險,每年交3000元,假如他在60歲之前身故,他的家人可以獲賠250萬元,假如他平安活到60歲,這三十多年近10萬元的保費就打了水漂。
陳明的朋友不理解,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人,活到60歲不是很正常的嗎?但他的理由是,自己剛在北京買了房子,身上背着250萬的房貸,到了60歲,照顧老小的家庭責任就算基本完成了,也不用自己賺錢了。保費不退還自然是虧本的,可是過十幾年通貨膨脹,每年3000元的保費也不是太大的負擔,萬一真的出了意外,保額能覆蓋房貸,把北京的房子保下來,每個月可以有六千多的租金,足夠父母在老家生活。
一則新聞讓他産生了買壽險的念頭:28歲的字節工程師猝死在冬夜裡,而他的妻子剛懷孕,這一年,他們還一起擁有了一套房子,所有曾經的甜蜜與期待,如今都化成了現實困境擺在妻子面前——她要靠自己負擔每個月2.1萬元的房貸,“太難了”,她在微信業主群裡咨詢,能不能退房退款,還埋怨自己“真的沒用,我能做的就是保住寶寶,但我真的掙不到這麼多錢”。
猝死總歸是極特殊的情況,更多人是因為對自己的健康狀況十分焦慮,才選擇買了壽險。
曾經在某互聯網公司工作的Bob發現,隔段時間就傳來某個朋友生病的消息,在打工人的世界裡,肩頸和腰最常出問題。他今年也是28歲,以前喜歡熬夜打遊戲,後來變成了熬夜工作,一些需求反饋總是在晚上到來,他得加班到晚上十點,回到家洗漱完就到了一兩點。但這幾年,他突然發現自己熬不動了,不再執着于熬夜看完喜歡的電影,到了一兩點,就下意識地想要睡覺。上一次體檢,他還查出有肥胖的問題。
某互聯網公司的員工在脈脈上發問:買壽險會被拒保嗎?因為他來自一家以高強度工作著稱的公司,帖子下面有人回複:“估計得加很多錢。”盡管是玩笑話,但這确實反映了大廠人真實的健康焦慮。
年輕人總會迎來那個被疾病恐吓的時刻,第一次面對身體的問題,正視它,接受它,往往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王樂樂第一次面對那個時刻是26歲,在上一家公司的體檢中,醫生發現她的子宮内有個肌瘤,在此之前,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活蹦亂跳的”。醫生告訴她,病因是複雜的,壓力等因素都會導緻激素紊亂,身體繼而出現問題。
她那時做着一份工程建築材料的銷售工作,壓力大,脾氣也開始暴躁起來,飲食也不規律,常常晚上九點才有空吃晚飯,半年的時間裡,體重長了二十多斤,人胖了顯得沒精神。父母叫她少吃一點,起初,她也以為隻是吃太多的問題,後來生理期也紊亂了,但她依舊沒有當回事,畢竟“亞健康的狀态在職場裡太常見了”。
子宮肌瘤對王樂樂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名詞,回家的路上,她給大學時候最好的朋友打電話,哭了一路。她去網上搜索子宮肌瘤是什麼,迫切地想知道這到底是一個多嚴重的病,互聯網上魚龍混雜的問診消息,讓她越看越絕望。看到最後,她打了一個電話給自己的表妹,先是講了自己的狀況,交代了自己名下的财産和車子要如何處理,哪些保單可以拿出來用。最後,她拜托表妹,一定要幫自己照顧好爸爸媽媽。
這也是大多數選擇買壽險的年輕人的共性:獨生子女,成年以後過早地開始考慮父母的養老問題,生怕自己出現什麼意外。
Bob記得,小時候他走路很慢,媽媽走路總是風風火火的,但前幾年有一次回家,他突然發現到媽媽走路的速度開始和自己一樣了,那是一個讓他意識到父母正在老去的時刻。在豆瓣上,關于壽險最多的讨論不在保險相關的小組裡,而是在獨生子女父母養老交流小組裡,有人問其他組員是否買了壽險,“最怕自己不在了父母沒保障”。
▲ 圖 / 《CODE BLUE》截圖
花錢對抗失控感保險行業賺錢的秘密,就是要過度渲染未來的不确定性,比如在推銷重疾險的過程中,那句“人一生患上重大疾病的概率高達72%”,幾乎被所有的保險公司拿來宣傳。
在福建莆田長大的高小玫曾經短暫進入保險行業,入職第一天就看到了一些荒誕的場景,同事在業務培訓會上用一些誇張的案例來說明保險的重要性,“買了保險,等你老的時候别人都把錢提前花完了,你還有一筆額外的錢存着沒用”,那位講話的同事還站上了桌子,“現在提親都不用拿聘禮了,你直接拿着保單去,保額越高越有面子”。
這些話術并不高明,高小玫也清楚,“老了以後誰知道通貨膨脹到了什麼程度”,拿保單當聘禮更是讓她在台下暗笑:“怎麼可能,這裡可是福建莆田。”雖然她不信那些話術,但自己也有實實在在的顧慮:她沒什麼積蓄,工資總在逛完書店和化妝品店之後所剩無幾,爸爸媽媽在農村,隻有新農合保險,生活裡的很多環節都是脆弱的,無法再承受一點點風險。
高小玫最終還是動搖了,她買了一份壽險和一份重疾險,是公司内部針對員工的套餐,一年交6600元。在保險行業裡,高小玫這樣的人并不少,許多人都是因為要買保險,最後來賣保險了,也有許多保險推銷員,聽多了世事無常的故事,給自己買了很多保險。
賣保險是一份完全消耗人脈資源的工作,沒做幾個月,她就離職不幹了。高小玫後來又經曆了失業,有段日子甚至連保費都交不起了,隻能借錢交保費,因為她購買的是返還型的保險,以後還能分紅,不想白白扔錢。
壽險相比醫療險和重疾險,賠付标準簡單明了,不像重疾險那樣一度被批評“保死不保生”,或是像醫療險那樣有着嚴苛的健康告知要求,保險公司很難通過拒賠來賺錢。盡管如此,許多買壽險的人還是抱着沒出險就當儲蓄的心理,每年交着高額的保費,一邊祈求不要出事,一邊等待多年後能分紅,覺得雙管齊下,實際遠不如正常理财的收益。
陳明就覺得,不要把保險和理财混在一起,買壽險就是花錢解決後顧之憂,尤其在這個越來越不确定的時代,可以有效緩解那種對未來的“失控感”。
王樂樂發現,自從三年前稀裡糊塗賣出第一份壽險之後,這兩年,大家買壽險的意願更高了,同事也開始更多給客戶推銷壽險。疫情和水災是讓她印象最深的兩件事,并且改變了她的想法:未來一下子變得沒有那麼确定了。
武漢疫情的時候,公司所有的員工都改成了線上辦公,有一天開晨會的時候,她看着屏幕那頭武漢分公司的同事們帶着白色口罩,想到有些同事家裡遭遇的意外,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河南暴雨帶來的無常感則更明顯,她大學時候的朋友畢業之後回了鄭州,每天都坐五号線上下班,但大雨那天,她收拾東西遲到了,鬼使神差地決定打車回家,而她的丈夫,也是她們共同的大學同學,在新鄉的水裡被一輛叉車救了出來。
兩個女生後來打電話時滿是恐慌,同學把家裡所有的保單發給了王樂樂,讓她幫忙查漏補缺。王樂樂說:“經過疫情和鄭州暴雨,我再也不覺得好好活着是很正常的事情。”
世事無常也改變了思小雲的習慣。這幾年她開始有了儲蓄的意識,甚至去嘗試了一些App推出的強制儲蓄功能。但她剛畢業的時候,生活安逸,毫無顧慮,喜歡什麼随手就買了,但現在,東西總是放在購物車裡,猶豫幾天,冷靜下來就不想買了。
思小雲至今沒有給身邊的朋友們推薦過壽險,“不吉利”,關于未來與死亡的思考是沒有辦法強加給他人的。眼下,她和媽媽正在上海,每天做一次核酸,每天搶菜,生活再一次失控了,最絕望的并不是被封鎖起來的生活,而是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才到盡頭。唯一有一點讓她安心的是,在城市停擺之前——也是那起東航空難被确認的第二天,她就把自己的壽險額度追加到了200萬。這多少抵消了一點她對未來的恐慌。
荒誕的是,陳明有一個朋友在互聯網公司工作,每天996,經常聽到有人猝死的消息,但他們的辦法是,花錢買一份壽險,保額越高越好,心裡有底之後,繼續不要命地加班工作。“沒有辦法想那麼多,也沒有辦法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但至少能花錢買個心安。”他說。
▲ 圖 / 《少年派》截圖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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