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歲的一個暑假,我在早上起床前忽然摸到腹部有隆起的一小塊。跟父母提起來,他們都很擔心,我爸馬上帶我去醫院裡找他的醫生朋友做B超檢查看看。檢查結果是非常健康,隆起不過是腸蠕動(我的理解是正在形成的粑粑),因為我太痩所以才會觸摸到罷了。
說了這些,那位醫生還笑着補充說:“順帶看了看,子宮的大小很标準,以後生孩子沒有問題。”
我爸卻滿臉開心,回家就馬上跟我媽分享了關于我子宮大小的信息,她聽了也很欣喜,似乎我去做的是備孕檢查。
而我倍感突兀,覺得醫生不隻是把我當成“病人”,而是當成“女人”,自作主張地度量我子宮的尺寸,還直接和我家人說,似乎很不得體。不過又想,那個醫生是作為朋友,分享了一些在他看來對我們有效的信息,不能算是有什麼問題吧。
但類似的場景和感覺,我很快又經曆了好幾次。做低一年級的班級助教時,一次課前在講台上和我一起準備資料的老師,忽然悄聲說:“你這些學妹都是美女啊,你也好好打扮一下呀。”
正沉浸在“經過培訓的助教”“經驗豐富的學姐” 這些角色中的我一驚,低頭瞄了瞄自己的衣服,也還算得體。和許多女學生的不同隻不過是沒有化妝、沒有燙頭發而已。
而在一個企業實習結束之後,和上司聊天,她也說了一句:“你工作能力很強,很看好你。就是,可以再提升一下自己的女人味。”
因為公司的規定,在實習期間我是經常穿OL風的裙子的。所謂女人味不夠,是不是不夠經常化妝、在辦公室姿态不夠優雅妩媚、對男同事不夠溫柔、所以不夠好?…… “女人味”和工作之間的橋梁,我搭建不起來,有點困惑而又失落。
零零總總,我開始發覺近大學畢業、快走入職場的二十來歲的我,經常會被提醒,“你是一個女人”。
我似乎也不是完全抗拒這些提醒,畢竟我也确實是女性,隻是時常會覺得很突兀、甚至不适。有一次,面對類似的提醒,我忍不住故意怼了回去。那天素面朝天陪媽媽去美容院紋眉,在旁邊玩着手機等待時,一個在排隊等紋眉的阿姨端詳了我一會兒,說:
“你眉毛可以修一下,會好看很多哦。你媽媽都挨痛來紋眉了,你都不修修眉。”
“我不修眉,也不打扮的。”
“哎呀,女孩子嘛,不打扮怎麼行呢?”
“我和你們不一樣。”
“哎呀,你性格是和一般女孩子不太一樣。”
我不再回答,而阿姨的臉色開始變得很不好,從一開始熱情主動地聊天,到有了這番對話之後一言不發,把我們母女當成空氣。離開美容院後,我媽說,我剛剛沒必要那麼強硬,畢竟這是在美容院,互相給一些打扮的意見很正常。
也是,這是美容院,一走進來,就默認是愛美的人,整個身體都會暴露在審視之中,在日常情況下不評判他人外形以示尊重的規則都不複存在,拒絕被談論和參與談論的我才是規則破壞者。
但過往那些評價和建議出現的場景,比起在美容院,要“錯位”和突兀得多,也是因為錯位,才讓我感到特别不适:我想從醫生那裡獲得關于身體有沒有腫瘤的信息,想從老師那裡收獲知識,想從上司那裡獲得工作建議,但我不需要那些基于“你作為女人應該會關注什麼”的假設而給的信息。
而我并不喜歡隻因為有子宮就被預設将來要生孩子;更不喜歡在我的外貌外形并沒有影響工作的時候,還被建議可以更好地打扮、更好地發揮女性魅力,仿佛我作為女性,不在外形上下功夫就注定不能在工作上完美。
又想起一些以誇贊而非指點的語氣強調我的“女性屬性”的場景,同樣也很來氣:例如,在學校的活動、公司的會議和飯局裡,“有美女一起,真好”“今天的美女夠美,隻是不夠多”“我們的發展問題,就是要多發展美女社員”的聲音;或是,在得知我有名校碩士學位後,“誰娶了你就幸福了,相夫教子功夫不得了”的叔叔阿姨們的話。
這些忽略我的智識和意志,對我作為“美女”“好妻子”“好母親”的功用的評價,更加冒犯得猖狂。仿佛作為女性,不論當下在做什麼,最有價值的那部分還是美貌或者家庭功能。但可能,施加評價的人還更覺得那是友善之舉。
抛開場景不說,為什麼身為女性就會被賦予相同的期待呢?生孩子、打扮精緻、有女人味、脾氣好?反反複複的強調,是因為還不習慣現代女性可以有多種多樣的選擇,還是不希望女性做出不傳統的選擇?
以前看過不少對于問女企業家“如何平衡事業和家庭”這種常見做法的批評,說着企業家身為女人就被默認要承擔照料家庭的主要義務、說着不關注她們作為企業家的經驗而為她們可能照顧不好家庭而擔憂,等等,但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也經曆了太多“女性的屬性”超越自己作為獨立的人或特定角色的特點的情況,太多次不分場合不論情境地被提醒着“做女人”的标準。
所以,我對于被評價外形的生氣、對于被視為女性而獲得的建議的怨氣,其實積壓已久。隻不過,過去給我提出評價或建議的人,要麼是我的“上級”,例如老師和上司,我不敢對她們表示抗議,即便覺得不舒服也不敢吭聲;要麼是某些“專業人士”,例如醫生和美容師,我也會說服自己,說對方隻是基于他們的專業知識,好心地在給我信息、供我參考。
回想起來,我不是不應該坦誠地跟美容院那個阿姨表示我的不悅,也不是不能反駁她關于女孩子就該“好好打扮”和“好好說話”的說法,隻是,我更應該在過去那些指點來得更突兀的情境下,表示抗議。我自己也才意識到、也希望别人能意識到,我不是時時刻刻都要配合大家對“女人”的想象。
我也不是想做男人,并非做男人就不會被社會對性别的期待所定義、所束縛。或許我們可以有更多的關于性别的“政治正确”,或是更少的關于“性别”的語言,讓每個人可以作為一個個獨立的人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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