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書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飒,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号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餘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歐陽修《秋聲賦》)
歐陽修并非不知道這是風聲,雖然知道但仍被震驚。所以問童子此何聲者,其意不在于詢問,而在于表達乍聞時的震驚。在蕭飒的秋聲中,他聽見了生命浩盛的凋零。
秋風中有人
《秋思》
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複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唐代詩人張籍這首《秋思》,我們從小就會背,詩中所寫也是人之常情,即秋天到了,羁旅他鄉的遊子想寫封家信叫行人捎回去,可是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起。這樣的概括隻是詩的基本意思,而不是詩味與詩境。
若要品出詩味,進入詩境,首先要細緻地感受第一句。“洛陽城裡見秋風”,這是詩所以發生的契機。既作家書,便知洛陽城是詩人客居之地,而且可以猜測出與他家鄉的氣候時令有所不同。實際上張籍是吳郡人,比起江南,北方的秋天來得更早,更加蕭條。洛陽在當時是東都,詩人離開家鄉,遠在這裡遊曆,尋求進身之階,漂泊心情可想而知。
在洛陽城裡“見秋風”,為什麼不說“聞秋風”?秋風既可見,亦可聞。歐陽修是夜間在房裡讀書時聽到了秋風,内心被深深震動,所以叫童子出去看,當然是什麼也看不見的,隻能聽見聲在樹間。夜裡群籁俱息,風聲更為靈異。張籍所見的秋風,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夜晚,也可能不止在一個時間。“見秋風”,此“見”,既有眼見,也有耳聞。耳聞也是見,所以叫“聽見”。其實看見和聽見,可以通感,都是用心在見。
“見秋風”,還傳達出一種局外的感覺。秋風來到洛陽城,從空間和時間上,都給詩人以陌生感。秋風和洛陽城宛若相知,而詩人卻不屬于這裡。如果秋風是一個人,他正指着詩人說:看,秋風中有人。
張籍在此也可能是化用了晉代張翰的典故,翰亦吳地人,在赴洛陽途中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鲈魚脍,遂命駕而歸。張籍見秋風而思鄉,和張翰是同樣的心情,可惜他不能一樣地灑脫。
當秋風刮起,日子會忽然轉向,世界會忽然顯出荒涼。人在這時候也會更想家,更懷念家的溫暖。但詩人不能回家,隻能寫封信回家。然而一提起筆,頓覺“意萬重”,該從何說起?此時的心情怎能給家人說清,縱然能說清,說了豈不憑添家人的擔憂嗎?帶信回家的行人又在等,所以隻好匆匆寫幾句家常話,問個好報個平安罷了。行人臨走,又覺得忘了什麼重要的話,又拆開來看……
這首絕句用四句詩,寫出了一種微妙複雜的生命情境,并得到了我們的同感與同情。貌似簡單的日常叙事,實現了高強度地抒情。
所有詩歌都是抒情的,即使表面上在叙事的詩,實質則在叙事的結構下抒情。所謂“抒情”,不是抒發簡單的感情,而是表達出一種複雜的、難言的體驗,詩的使命就在于把直覺的獨特的生命意識顯現出來。這是詩的難度,也是詩的榮耀。對不可言說的言說,便是詩對生命的悲憫與贊美。
遊子見秋風而思家,乃漢語詩歌的一個原型主題。兩漢時就有無名氏《古歌》: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胡地多飚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胡地,即更北的北方,更荒涼的遠方。胡地的風,更加凄厲悲傷。寒冷像一位威嚴的神,統治着死寂的時間。漢地遊子離家萬裡,還歸無期,日夜入耳但聞秋風蕭蕭。“出亦愁,入亦愁”,天地雖廣大無極,遊子卻一無去處。
梁楷《秋蘆飛鹜圖》
南澗的秋天
《南澗中題》
秋氣集南澗,獨遊亭午時。
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
此詩系唐代詩人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所作,原詩總共十六句,在此僅截取前四句,删去後面“去國失路”等感喟語。
永州在湖南,南澗在永州之南,柳宗元《永州八記》中所記之“石澗”也。據《石澗記》,此澗亘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如此山水佳處,在秋天的正午,一個人偶影獨遊,又該作何消受?
“秋氣集南澗”,一個“集”字,分量很重。秋氣怎樣集于南澗,沒法說也勿庸說,我們都見過秋天,都感覺過秋氣。作為讀者,此處的留白對于我們,不是缺失,而是需要自己補上的完滿。
讀詩的享受,也正在于我們自身的經驗被呼籲、被調動、被喚醒,因此我們便不止是被動地閱讀,而是主動參與了這首詩的創作與完成,變幻無窮、沒有終結的未完成之完成。
“獨遊亭午時”,這個句子且喜且悲。南澗是詩人散心忘憂的地方之一,正午獨遊,既自在惬意,又孤獨空虛。兩種矛盾的心情交織在一起。
澗在山間,風為回風。翠羽之木,蔭于兩涯,南國天暖,草木不凋,然亦有四時之别。“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蕭瑟”一詞,有南澗的寂靜,有秋陽下草木的秋意。“一蕭瑟”,則有若天機之發動,而“林影久參差”,似乎是風在此寫了一句詩。
如果說所見即心,那麼這一刹那的生命體悟,即是詩人的感覺之心。回風蕭瑟,林影參差,并不在心外。
這四句詩可單獨作為一首絕句,一首鏡花水月的禅詩。如果非要問作者是誰?柳宗元,秋天,風,樹,林影……都是作者。或許也包括感覺到那一瞬的所有讀者,以及把這一切都包含在内的偉大的無名作者——詩人中的詩人。
袁江(清)《秋涉圖》
雨聲飕飕催早寒
《秋雨歎》
長安布衣誰比數,反鎖衡門守環堵。
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
雨聲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
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後土何時幹。
此詩是杜甫早年居長安時,被秋雨困在家中的心情。霖雨不止,空守環堵之内,唯有歎息。
當時尚未緻仕的杜甫,在長安過着普通布衣的貧窮日子,時不時地,還需要排隊領救濟糧度日。衡門與環堵,并非有意标榜清貧,而是生活狀況的真實寫照。窮苦人家最怕下雨,一下雨,到處都在漏,又冷又濕,夜裡最難熬。詩中說“反鎖衡門”,門本來白天都要開的,開向外面,既然連日無法外出,被雨阻隔,因此門也不必開了,倒把人反鎖在家裡。
霖雨之久,從院子裡長出蓬蒿可見。杜甫的眼光常注意到孩子,孩子就像一面鏡子,可以照見人生的無奈與艱辛。老夫困在家裡發愁,稚子尚未到知愁的年紀,天地萬象對于他都是遊戲,所謂“稚子無憂走風雨”。
北方農曆七八月,多下霖雨,少則四五日,多則十天半月,日夜不止。《莊子·秋水》開篇曰:“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即是黃河流域秋天因霖雨而發大水的自然現象。
一場秋雨一場涼。“雨聲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雨聲飕飕,加劇了早寒;聽胡雁嘶鳴,感其高飛之難。下個不停的雨,似乎熄滅了日光,熄滅所有能發光的事物,人生困頓郁悶無比暗淡。
時間也成了沉重的負擔。不日不夜的雨,滿世界的泥濘,都讓時間變得很慢,沼澤般死氣沉沉。我們總說時代在進步,即使在今天,如果大雨不止,人類依然毫無辦法,依然隻能對上天俯首聽命。
藍瑛(明)《紅葉秋禽圖》
以命名開啟事物的歌唱
《聲聲慢·秋聲》
(南宋)蔣捷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
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麗谯門、不鎖更聲。
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堕,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
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碎哝哝、多少蛩聲。
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黃花深巷與紅葉低窗,構成互文,錯畫出秋天的冷豔寂寥。秋夜漸長,漸深,漸凄涼。此詞調寄《聲聲慢》,系調長拍緩的慢詞,宜于表達深秋雨夜的綿長壓抑。題為“秋聲”,押的也是“聲”字韻,提示我們要用耳朵來讀這首詞。
讓我們先數數在這個漫長的夜晚,詞人聽見了多少種秋聲:豆雨聲,風聲,更聲,鈴聲,角聲,馬鳴,笳聲,砧聲,蛩聲,雁聲。十種聲音,參差交織成“凄涼一片秋聲”。
作者為十種聲音一一命名,将它們漸次列舉出來,這些命名幾乎沒有用形容詞,因此使得内容非常堅實。詞人蔣捷在此使用的列舉法,與俄裔美國詩人布羅茨基推崇的“名詞詩學”暗合,即剔除掉所有浮泛的修飾,最大限度地還原詩的真實。此真實即世界的圖景,即我們每天置身其間的諸物,比如列舉出室内的家具,或午餐食物的名單,就能看見物與人的某種關系。
更重要的一點是,對事物的準确命名能夠将事物裡沉睡的歌喚醒,從而唱出人類的生存願望。比如“豆雨”這個命名,在視覺和聽覺上都很形象,隻要看見這個詞,我們就聽到了雨點砸下來,跳豆子似的雨點,就像紛紛奏響的音符。還有“夾帶的”風聲,麗谯門的更聲“疏疏二十五點”,“玉佩”般的鈴聲,以及黎明時分的畫角聲吹“月堕”,“連營”馬動,“四起”笳聲,引号中的詞都是詩人準确的命名方式,都是使事物為我們唱起歌來的按鈕。
“閃爍”鄰燈,彰顯了疲憊感。燈前“尚有”砧聲,暗示砧聲敲了一夜,到黎明尚未止歇。砧聲就是搗衣聲,是古人對秋天的集體記憶,李白《子夜歌》四首,每個季節各取一事詠之,秋歌取的即是砧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砧聲傳遞出秋天的緊迫感,因為一場雨就會使天氣急劇轉涼,所以必須未雨綢缪提前做好冬衣。《詩經•七月》首章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農事詩從立秋開始寫,農曆七月暑猶未退,但已經要準備授衣了。而入秋之後,砧聲就更急了,如杜甫在《秋興八首》所言的“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最後是“碎哝哝”多少蛩聲,蛩即蟋蟀。蟋蟀鳴聲在甯靜的秋夜格外凄清,整夜唧唧不停,訴愁似的沒完沒了。東方将白,橫空雁過,蛩吟漸薄,被雁聲捎去了一半。雁鳴漸遠,聲亦漸淡。
在這個孤寂的夜晚,詞人聽到的種種秋聲,引發他心中種種愁情。它們并未随黑夜而消失,有些隻是在白天消隐。風雨聲與蛩雁鳴或将歇息,但有生之年,軍營的笳聲與世界的苦難不會停止。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徐悅東
校對 | 李世輝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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