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全文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見文彙app“文彙學人”。
摘引言“等韻規律”以方便讀者:“簡述命題如此:二等字可能腭化,一等字不可能腭化(普遍規律);‘恪’是一等字(特殊陳述);‘恪’不可能讀què(結論)。”
(二)“恪”字必定是一等嗎?
為字定“等”,是對語料的一種解釋。解釋會有不同觀點,可以也應該讨論。上節顯示,“等韻規律”的結論與實際語料有矛盾。接着需要一步一步往上查,問題可能出在哪個環節?在同一體系内有無簡單的解決辦法?這節邀請讀者,一起來試試。
(二、一)“同音”“反切”“等”有何不同?
異同多層多邊,因“事實”與“觀點”不時在腦海中冒泡,且順此簡議三者。
同音:這是一種極簡單的注音手段,用直觀的方法記錄事實。
常用韻書将同音字列在一起(見已附配圖),組成“小韻”。辨聽字音一樣不一樣,一般無須專業訓練。哪怕編者有疏漏,還有使用者這一關。尤其是《韻學骊珠》這類曲韻書,所錄同音字會受到同時代人檢驗,也需得到有學養者認可,獲薦刊發和重刊。
至于為科舉而制的韻書,慣尊古音為“正”,取多重标準,常抄襲舊籍,不一定調查實際發音,有恃奉诏而無恐百姓不服。儒林不乏明哲保身之士,即便日常對話與欽定之音不同,某些場合也得掩疑藏拙。書生赴考求一席官位,閱卷人判對錯定名次,應試者有異見下場如何?舉丁度進呈《禮部韻略》劄内錯韻數例:若犯“落韻”“重疊用韻”等大忌,必緻落第;而犯“同押官韻無出處”等失誤,則會被“抹”即扣大分。
應預覽提議,插評數點以擴前述。一者,據緻力研究《韻學骊珠》音系的石汝傑,該書并不記錄“某地自然方言”。二者,曆代“正統”韻典多以《切韻》為楷模,續錄跨時跨域“複合體”而非某地自然方言。(我受陳寅恪《從史實論切韻》啟發亦據通識言此。石汝傑贊同,繼以分析多本元明清韻書提出較詳論證,并允許摘引,我拟插入續篇。)三者,古時讀書人是少數,試帖“書面音”用于口頭交際的實情待詳考。而在電影電視“史前”年代,聽戲人當是大多數,不少讀書人也在内。曲韻韻書應運而生,綜納自然流通于衆人口耳之音。四者,評書參數多項,我無意論優劣。曲韻有其不足,從何人勝任編輯到何時允許出版,都未經正規程序審批,質量無政府擔保。而正因曲韻缺靠山,得靠讀者投票。《韻學骊珠》讀者群有文人藝人普通人……保不準兒還有宮裡的人。沈乘麐無甚權勢名氣,所著不盡完美,但流傳甚廣。編書者擇音,用書者依耳順之音擇書,也是一種自然流通。
為上段尾句加注:“自然流通”指聽戲猶如看電影的年代。“耳順”有多種情況,也含耳聞某音先不慣,再查韻書開眼界,若不信即可核實。順此加評第五點:曲韻的另一特點是經師徒授受,留下一條口耳連續之線,現在還可用來對比書面記音。說個親曆,我聽昆劇《桃花扇》唱“客”如“楷”,因耳生而查《韻學骊珠》,果見“北葉楷”。該劇作于三百多年前,那時當衆這麼唱,聽衆應不至于少聞多怪如我。
反切:這是一種分析性的注音手段,編書者教用書者怎麼讀。
“反切”用兩個字為一個字注音,理想的是“上字”與被注字同聲母,“下字”與被注字同韻母同聲調。注音者得先将三個字音各自拆成兩段,再配成對對齊。拆與對都需分析,皆涉觀點。在音節結構知識不普及的年代,普通人參與驗證會有困難。
常見韻書大都隻為小韻首字标反切,多音字加注又讀,有時收于多個小韻。如《韻學骊珠》“卻”小韻第八字“硞”,在《廣韻》分屬“酷”和“?”(殼)兩個小韻,分别為“苦沃切”和“苦角切”(一作“克角切”;因《韻學骊珠》編于清代而依《康熙字典》所錄《廣韻》反切并選書影)。可以這麼理解,編韻書者先把數據按同音分歸小類即小韻,再用反切分析每個小韻的讀音。試想,倘若數據歸類不準,分析能否保證歪打正着?具體一點,假如把不同音的字歸入同一小韻,用同樣的反切注不同的音,怎麼保證都準?
【圖10-11:《廣韻》含“硞”二頁】
對教人怎麼讀,内容恰當與否、方法有效與否,觀點都可能不同。沈乘麐曰:“翻切之法諸書都有,但俱遠一字未能矢口而得”,且多見“與本音不恰”。
先說“本音”。被注字和反切字的讀音都會與時俱進,但方向速度可異。隋代《切韻》所記已是幾百年前“舊音”,假如書再抄書,便可能“不恰”清代通讀。
補個“耍嘴”插曲:上節有一短句“讀者眼熟能詳‘苦各切’”,筆友預覽返回稿改“眼”為“耳”。我戲曰:有誰“耳”聞古人念“苦”念“各”?編《康熙字典》者可曾耳聞《切韻》《廣韻》編者怎麼念?今人寫文引“苦各切”者又可曾耳聞《康熙字典》編者怎麼念?讀者不過“眼熟”反切用字罷了。
再說“矢口而得”。那有關教學效果,體現編者設計意圖。讀者隻有根據書面注音讀出字音,才能驗證與“活”的“本音”是否相“恰”。據我領會,《韻學骊珠》著者有此誠意,自創反切體系顯其苦心。吳宗濟在序言中如此稱道沈乘麐的細心:“他所選用的切音上字,其聲母要求與所注字的聲母相同,其韻母盡量選用與所注字的韻母和介音相同或相近的母音;他所選用的切音下字,其韻母要求與所注字的韻母相同,但盡量選用零聲母或喉擦音聲母的字。這樣連起來就能‘矢口而得’。”
等:這是一種特定的分析方案。恕我回避解釋“等”本身,僅道幾句門邊談。
常見韻書一般不注明某字是某“等”,而單用“等”也不能給字注音。初有韻圖析音分四行,是有一二三四等。原為實用而設(據俞敏),後成深奧學問,觀點之争從未停歇。見字能念的人往往不知字還有等,無從驗證合否事實。
為答問,我曾從一個角度比較“等”“反切”“同音”關系:韻圖按韻制表,縱列聲母,橫依聲調劃框,框内分行排等。原則上一種聲韻調組合在表格裡占一個位置,不管有多少個字同音,隻填一個代表字。韻書按同音歸小韻,隻為韻目(即代表字)注反切(即聲韻調組合)。就此而論,同音仍不失為基點。
【圖12:《韻鏡》選頁,原為私聊加注,僅供參考。】
又接提議,再用“形象的方式”說說。我即以買鞋為喻:本人買可用腳去試,好像對“本音”。接近者代買,可向本人讨合腳的鞋去比,猶如比“同音”。遠程或轉托可指物參照,或似注“反切”,若寫函可注鞋長同信箋縱向(喻上字同聲)寬同信封橫向(喻下字同韻同調)。而“等”非“碼”,隻講幾等是無法買鞋的,還得交代何紐何攝、開口合口、内轉外轉、全清次清……我正在想該怎麼比喻,提議者卻叫停,說頭疼。
一下子想不出合适比喻是我的問題,但圍繞“等”确有不少問題令人頭疼。就連“等”到底是什麼,自一千多年前該詞用于漢語音韻起到現在,理解不盡相同。漢語“等”是多義詞,一個世紀前西方學者究其概念,譯名分成兩類(Division和Rank)。“等”也是常用詞,用作術語,義項會有疊交。光說術語涵義,韻圖列“等”在先,據韻書反切歸納定“等”在後,然有回旋。而“等韻”一詞也涉歧義,或許因外文中文轉譯糾纏。
若說母語原始義,國内國外均有論述,等韻術語由西域進口,僧侶傳授。最有趣的文章是俞敏《後漢三國梵漢對音譜》(原作1979,收于《俞敏語言學論文選》商務印書館1999)和《等韻溯源》(《音韻學研究》第1輯1984),業内業外皆可讀。該二文抨擊等韻,直沖根基。按學術史常例,應會引發一石激浪般的反響。我多方詢問,對俞敏的尖銳質疑,這麼些年來有無水平相當的正面回應?我本指望有。便可望澄清等韻的本質問題,亦可透視當前音韻研究的mindsetting(思維定式)。奇怪的是問來問去,竟無一人說“有”,引我益發好奇。
直到最近,方得俞先生高足施向東賜閱其大作《悉昙學與等韻學關系再探》(《漢文佛典語言學》台北法鼓文化出版社2011)。該文肯定等韻的曆史貢獻,也為術語問題作了辯護:“等韻學由模仿悉昙學而肇端,因此很多術語套用悉昙,造成很多概念的模糊混亂,曆來為世所诟病。……這種對概念缺少嚴格定義,又缺乏内涵外延嚴密限定的術語,這可以說是整個音韻學甚至全部傳統學術的通病,不能單獨對等韻學求全責備。”
作為旁觀,綜察近年來刊發論述及非正式言談,業内有參差。而既邀讀者同行,略訴原委以乞諒解,本篇言“等”僅求沾邊,但願續篇敢稍探就裡。
順話題所及,插個總說:在學界對某些概念未達統一确切的定義和術語前,篇内用詞偏寬松然有據,兼容思考餘地。例如,取“一等(字)”而非“一等韻(字)”,既循若幹先例,也因“等”的結構意義多層牽扯。
(二、二)《韻學骊珠》“卻”小韻八個字各屬何“等”?
與其抽象說等,不如動手實習,查查《韻學骊珠》“卻”小韻中八個字,各屬哪個等。檢索一般認為現存最古的韻圖《韻鏡》(Y,古籍代号依書名首字)和另一本《切韻指掌圖》(Q),一本權威性中古韻書《廣韻》(G),再加一本今人研究《古今字音對照手冊》(D,丁聲樹編錄,科學出版社1958;李榮修訂,中華書局1981*;代号依第一作者),所得如下。
一等:恪(據Y和Q,又據G内反切查D),硞(二讀,圖見上;據G内同音字查D,簡稱“據G查D”)
二等:慤(據D),搉(據D),确(據D),殼(兩讀,據D),埆(據G查D),硞(據G查D)
三等:卻(據Y和Q,複核D)
【圖13:《韻鏡》“恪”“卻”頁】
我直接從韻圖查得兩字,“恪”一等,“卻”三等。唯恐韻圖之等不同于據韻書推測之等,又複核丁聲樹李榮所輯“本本”。“恪”字相對費事,手冊裡沒有那個字,《廣韻》裡沒有同音字(隻有異體),需借反切用字搭橋。“殼”字二讀和“慤”“搉”“确”都見于手冊,取道“高架”直通,唯“硞”二讀和“埆”字小有周折。
手冊例言當為丁聲樹所寫,内言“今音”是北京音,“古音”是《廣韻》所代表的中古音。據修訂者李榮另文,“古音”指《切韻》和《廣韻》代表的音系。丁李皆提“代表”,此二字不可忽視。《切韻》不全,《廣韻》收字有限。無論“本本”還是别家,定等大都得串接多種韻書,常需借助同音,有時還得系聯反切用字。其間會含系統轉換,而轉換含解釋,解釋則含觀點。
以上也是對“等”與“同音”“反切”關系的補充,下面思考與“恪”字等位相關的問題。
(二、三)有何問題以及解決辦法?
《韻學骊珠》“卻”小韻八個字,“恪”是唯一的“純”一等字。這個“恪”能讀細音,出了“等韻規律”的框框,怎麼辦?鑒于連續五百多年的即成事實,理應先改結論為“‘恪’可能讀què”。那麼,假定普遍規律“一等字不可能腭化”沒有問題,便需重新思量“‘恪’是一等字”這條特殊陳述,命題才能成立。
辦法一:維持特殊陳述,“恪”是一等字的例外。
“一等”有否例外?有。
丁聲樹《漢語音韻講義》(李榮制表,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從普通話裡,一等全是洪音,沒有細音,如“歌高當得來才”等。(例外:“坯”pi,“遜”xun。)[按:原為國際音标,改用漢語拼音;下文“丁聲樹李榮1981”專指本書而非《古今字音對照手冊》。]
《廣韻》等書的聲韻規律是否嚴密?否。有否“例外”?有。
邵榮芬《集韻音系簡論》(商務印書館2011):我們知道,《廣韻》由于收音、收字較《切韻》多,它的聲韻結構規律較之《切韻》就略欠嚴密,差不多都有少數例外。到了《集韻》收音、收字更多,因而例外就更多一些。
辦法二:否定特殊陳述,“恪”不是一等字。
如果“恪”字不是一等字,那麼可能是哪一等呢?因普遍規律的另一半是“二等字可能腭化”,首選二等。還有輔助理由,如《韻學骊珠》同小韻内二等字居多、其他韻書同音字不少是二等、2019拙文提及通假字“客”“愘”也是二等(通假可探待另議)……
對同一個或一批字,有否可能劃等不同?有。
邵榮芬2011:……第二部專書是1936年黃侃的《集韻聲類表》。……根據聲母确定一個字的等列也欠妥當。這一點王力先生也曾指出過。比如皆韻裡的“梩,都皆切”,梗韻裡的“朾,都冷切”都是二等韻裡的字,黃表都根據聲母把它們定為一等……[按:摘文内參考書目免注。]
黃笑山《中古-r-介音消失所引起的連鎖變化》(《山高水長:丁邦新先生七秩壽慶論文集》2006):……梗韻裡“冷打"兩個小韻可能沒有-r-介音,也就是說這兩個小韻原來可能不是二等韻字,方孝嶽(1979:121)、蒲裡本(1984:120)都把它們處理成一等韻字。[按:原文-r-标題正寫,文内倒寫。]
辦法三:增補特殊陳述,“恪”既是又不是一等字。
一個字有否可能兼跨兩個等?有。
《韻學骊珠》中與“恪”同一小韻的“硞”字,既是一等又是二等。
一個或一些字有否可能串等?有。
潘悟雲《滞二等現象》(《方言》2018.3;本摘依作者見示文本,無《方言》版的副标題“考本字的一個特殊視角”):有些方言字在演化過程中,因為音變滞後,會讀入同一上古韻部中對應的二等韻。……還有一等的滞二等現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字。
不同等的一批字有否可能合流?有。
王洪軍《從開口一等重韻的現代反映形式看漢語方言的曆史關系》(《語言研究》1999.1):《切韻》開口一等重韻……在許多方言中都跟同攝開口二等韻有韻類合流的交涉。[按:“反映形式”分五大類型:1.閩,2.吳贛徽,3.粵湘客,4.“核心晉語”(原文用詞,指晉中、呂梁),5.其他北方方言。可知“合流”不是零星現象,另見多文論及相類專題,篇幅有限容略。]
對比辦法二和辦法三的摘例用語:“定為”“處理成”指主觀判斷,字面義含非此即彼;“重韻”“合流”“讀入”說客觀呈現,字面義含兼跨可能,深層涵義待思。
(二、四)第二節小議
以上努力的出發點是維護整個命題,但問題并不那麼簡單。
若取辦法一,那麼例外的産生條件是什麼?“恪”讀què與其他例外如“坯”“遜”及“尻”“訄”“恒”相比如何?是類似,還是例外之例外?
若取辦法二,“恪”字到底幾等?雖然同小韻大部分歸二等,但韻目字“卻”是三等。丁聲樹李榮1981言:“三等内容豐富,情況比較複雜……隻能簡單介紹一下”。我且依例,不談三等。然凡未細察,便不能憑想當然排除可能性——不敢說“不可能”。
若取辦法三,類似問題仍存在,還會有其他,或許更複雜。
我也曾想到别種可能,但預測得越界考證,遠非一篇短文可容。
有位學者預覽至此,對我的東修西補極為不屑,批評甚厲。囑閱多份古希臘古音重構論著,圈出重點并強調:“Evidence!Evidence!”(證據!證據!)又承多位語言學家分别點撥,“恪”為一等乃定論,大可不必懷疑。另有若幹預覽者得悉這些見解後,卻反對删除“邏輯遊戲”。
一方面,我覺得應尊重“等韻規律”,暫留上述“辦法”及一眼可見問題,舉例供參考。另一方面,我基本舍棄了本節餘部的延申議論。其實,我原非糾結“恪”是幾等,而是借此援引内行研究,提醒原則上字等均可複核,而小韻涉等分合當可探究。下舉二例,隻列所見,預告不細究。
【圖14-15:《中原音韻》含“客”“刻”之頁和含“客”“怯”之頁】
例一,宋代《廣韻》“刻”“客”“怯”各為韻目,是三個小韻。據等韻,“刻”一等,“客”二等,“怯”三等。元代《中原音韻》有“怯”小韻“客”小韻,丢了“刻”小韻,“刻”字被“客”小韻收容。例一還沒完,二等“客”是個能分身的主兒,既跟一等“刻”相依為韻(該小韻僅二字),又串門“怯”小韻做客,跟三等攪一塊兒去了。
例二,“恪”字被等韻被劃為一等,在韻圖獨占一格,在《廣韻》是韻目,小韻共三字,另兩個是其異體“愙”“?”。正異三體都未入選《中原音韻》“的本”,而在王文璧增注本裡,“恪”與二等“确”三等“卻”受到同等待遇。
【圖16:《廣韻》“恪”小韻】
承沈瑞清賜閱他為《漢語曆史音韻學手冊》所寫《“等”與“等韻”(稿)》,結尾提到:“……一些學者(潘文國1997、羅傑瑞Norman2006a)則認為韻圖的‘等’不過是聲母與韻母的共現關系一種表現,相同‘等’并不定具有語音上的一緻性……據這種觀點,韻圖的性質決定了它的音系是無法完全複原出來的。”當然,存在另一種觀點,以至“聚訟紛纭”。這是針對構拟中古音系,那麼中古之後如何?
聞評曰:“等,在明清韻圖中基本是個累贅”。問題是這個“恪”字,五百多年前已跨出一等,現卻又按千年前官韻律典,重被拘禁于一等。
為本小議作結并啟下節,濃縮摘述獲評要義:漢語音韻研究到底是根據可觀察驗證的當代實際語音的腭化狀況,來推測辨識語音發展軌迹?還是按照有待證明的假設規律,來判決限制現今字音能否腭化?
未完待續。本文第一、第三部分見文彙app“文彙學人”。
作者:沈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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