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汛期,這些日子老是陰雨綿綿。夜晚,忽然又下起雨來,其時,我正捧着一本閑書翻看,先是聽到沉悶悶的雷鳴,看見一道道白亮亮的閃電,緊接着大滴大滴的雨點敲打着窗子,象一個個莽然無措的夜訪者,随後忽拉拉的急雨一聲緊似一聲地鞭撻着我的小窗。
“閉窗聽雨攤詩卷,獨樹看雲上嘯台”,腦子裡忽現出清代吳梅村的詩句,索性丢開書本,閉燈獨坐窗前,呆呆地看那道道藍色雨簾,癡癡地聽那點點空靈雨聲......
想那古人,與我一樣也是愛着聽雨的。四季不同,雨聲或淅淅瀝瀝,或嘩嘩啦啦,或滴滴答答,聽雨人聽出的意境也是不一樣的。
春雨是纏綿多情的,最富有詩情畫意。唐代大詩人杜甫一首《春夜喜雨》,聽出的是掩不住的喜悅和憧憬: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孟浩然一曲《春曉》,聽出的是淡淡的春愁和輕快的心緒: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晚唐的韋莊一阙《菩薩蠻》,聽出江南畫舫裡的那份甯靜與悠然: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而亡國之君李煜聽雨,聽出的是天上人間世态炎涼、滿懷憂傷: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
秋雨是綿綿不絕的,最讓人徒增怅惆傷感。唐代的李商隐愛把秋雨和殘荷聯系在一起,雨聲裡就有了剪不斷的愁緒: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衮》
北宋的舒亶則喜歡在芭蕉窗下聽雨飲酒,向着滴滴秋雨訴說心事:
绮窗燈自語,一夜芭蕉雨。
玉漏為誰長,枕衾殘酒香。
——《菩薩蠻》
南宋的萬俟詠明明是寫雨聽雨,卻不着一個“雨”字,極盡含蓄蘊藉、深沉委婉之緻: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裡燈,此時無限情。
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長相思·雨》
窮困潦倒的南宋詩人周紫芝,總是聽出秋雨氤氲的那種難以排解的離愁:
一點殘紅欲盡時,乍涼秋氣滿屏帏。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别離。
——《鹧鸪天·一點殘紅欲盡時》
南宋愛國詩人陸遊平生最愛聽雨,我們常能從他的詩作裡,聽出雨聲淅瀝、心緒闌珊。在風雨飄搖的南宋,詩人家事國事湧心底,也隻能借庭前聽雨排解了:
老态龍锺疾未平,更堪俗事敗幽情。
紗幮笛簟差堪樂,且聽蕭蕭暮雨聲。
——《聽雨》
但他終究難以撇開對國家命運的憂思: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詩人即使不受朝廷重視,獨卧孤村,聽着外面蕭蕭風雨聲,依然想象着身披鐵甲,騎着戰馬,為國殺敵。在這樣凝重的聽雨心境裡,詩人難得從《臨安春雨初霁》裡,透出一點明快、一絲欣喜: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聽雨,于纏綿悱恻中思念誰?是思念遙遙雨天外那位倚窗伫立的愛人吧。李商隐在巴山楚水的雨夜,聽出的是“共剪西窗燭”的憧憬: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夜雨寄北》
北宋詩人賀鑄在異鄉的秋夜,聽着窗外的凄風苦雨,懷念亡妻,平添幾多愁緒,不由感歎:從此後還有誰為我挑燈縫補衣衫呢?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栖新垅兩依依。
空床卧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半死桐》
而宋代無名氏的一曲《眉峰碧》,點點滴滴的雨聲挑動對情人的思念是多麼的刻骨啊!
蹙破眉峰碧,纖手還重執。
鎮日相看未足時,忍便使鴛鴦隻。
薄暮投村驿,風雨愁通夕。
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難怪傳言柳永那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是從中化用而來。清代詞人朱彜尊一首《桂殿秋》仿佛電影裡的蒙太奇,雨夜裡是亦幻亦真的情景重現:
思往事,渡江幹,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詩人夜宿江船,幻想與愛人同船聆聽滴滴答答的雨聲,竹席輕衾,各自孤單,難掩心中的凄寒。
聽雨,于娓娓述說裡思念誰?是思念溫馨的家園、思念摯愛的親友吧。北宋文學家黃庭堅曾流寓江漢多年,常常思念家鄉的親人和好友,他在給其弟的詩中雲:
當年夜雨,頭白相依無去住。
兒女成圍,歡笑尊前月照之。
阿連高秀,千萬裡來忠孝有。
豈謂無衣,歲晚先寒要弟知。
——《減字木蘭花·用前韻示知命弟》
伴着滴滴雨聲,滿是往日重現和聲聲叮咛。在給好友黃幾複的詩中寫道: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寄黃幾複》
雨聲穿越了時空,濁酒一杯共珍重。元代詩人虞集一首《聽雨》,令人鄉情鄉愁油然而生:
屏風圍坐鬓毵毵,绛蠟搖光照莫酣。
京國多年情盡改,忽聽春雨憶江南。
詩人已是鬓發稀疏的年紀,雖在京城多年,卻鄉情未改,在這搖曳的燭光裡,忽然聽到窗外春雨淅瀝,重又勾起對家鄉江南的思念。
最有韻味、也是我最愛的,是南宋那個“櫻桃進士”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鬓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人生不同的階段,聽雨的感覺自是不同。年少時那雨聲是清澈激越的,是輕舞飛揚的,輕狂不羁也好,纏綿悱恻也罷,抑或是萬般風情、萬千滋味,在一道道青黛色的雨簾織起的浪漫樂曲中,追尋愛情的步履,品味生活的甘甜......
人到中年到暮年,那雨聲忽而是沉郁凝重的,忽而是清朗明麗的,忽而輕愁點點,忽而欣喜淡淡,已經不為名利所擾、不為物欲所累,“榮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随天外雲卷雲舒”——在雨點敲打着窗子的空靈之音裡,沉澱下來的是那份淡定、執着與安然......
世事紛紛攘攘,欲望雜念紛至沓來,心總是浮躁着。幸好還有這樣的雨夜、這樣的雨聲,這樣美妙的詩句,讓我沉靜下來投入地聽雨,任思緒飄浮,回味那曾經的一切——喜悅抑或傷感,收獲抑或失落,都是人生中不容的選擇,也是無法舍棄的記憶。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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