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鳴晨(遼甯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
《周易》一書有着特殊的結構,其獨特性在于兼具卦爻符号和語言文辭兩大要素:作《易》者先采用了“立象以盡意”的方式以符号象征來表意,繼而将詩意的語言系統與豐富的象征意蘊相融合,營建了“文象并構”的表意方式。這一獨特的結構形式在實現表意功能的同時,也使《周易》一書蘊藏了豐富的文學意味。
《周易》資料圖片
一、“文象并構”的結構形式中蘊含了象征和比興的文學表現手法。
“易學與其他哲學殊不相同的面貌特點之一,就是它的‘象’。象就是符号,易學的創立是先有符号,筮數及文字均為倚象而後起。”(高懷民《先秦易學史》)作《易》者在卦形符号下撰寫文辭,将隐含在符号象征背後的思想顯示出來。由于“倚象而後起”的卦爻辭是對符号象征的描述,兩者相互依存共同表意,因此,卦爻辭不可避免地采用“假象寓意”的方式,構建了象征的語言體系。
卦爻辭的作者們常常通過象征的手法營造隐喻或意象,以詩性的感悟去打量和描繪世界,在鮮活的意象群描述中流露出詩性智慧。例如《漸》卦,以鴻雁一連串的行動為中心意象,描繪了鴻鳥從在水邊飲食自得到逐漸面臨危險的命運,不繁贅其義,保持了意在象中。借此引發思想議論,表達人們應當循序漸進以保安全的思想,可謂“君子以居賢德善俗”。這一意象的構建,既是一種極具文學色彩的表現方式,也是哲學思想闡釋的過程。可見,卦爻辭以象為銜接路徑,拉近了形式與意義之間的距離。
《周易》的卦爻辭中也有先描繪其他事物作為開頭,然後引出下文的表達方式。這一表達方式在《周易》語體構建中也起到了一定藝術銜接作用。清章學誠雲:“《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裡。”(《文史通義·易教下》)指出《周易》的象與《詩經》的興“為表裡”,揭示了興、象的同一性關系。
例如《中孚》卦九二爻辭為:“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這裡前一句“大鶴與小鶴鳴聲相應”,與後一句“願與他人共享美酒”之間有明顯的比興情調。又如《大過》卦九二爻辭為:“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前半句“枯楊生稊”為興句,繼而引發後半句的“老夫得其女妻”,最後推導出占斷之辭,所明之理意味深長。再如《乾》卦、《坤》卦、《明夷》卦、《大壯》卦等也都是以象占之辭作為興體,應于後面的叙事之辭,以具體生動的藝術形象來啟發讀者思考,引起情感的波動,成就延綿的詩意。可見,象占之辭與叙事之辭都是對卦象的闡釋,具有一定的互滲性。作《易》者以比興的藝術手法将表面沒有關系的兩部分語辭銜接到一起,傅道彬先生認為,這是将“一些看似毫無關聯的尋常事物,也在詩性的啟示中聯系在一起了”(《詩可以觀》)。
據上,《易傳》中提出的“言不盡意”的觀念,緣于早期人類對世界的體味難以用語言完全表達的認識。當然,制《易》者并沒有完全放棄語言,而是構建了“文象并構”的結構形式。正是這樣的結構孕育了《周易》中象征與比興的文學表現手法,将看似散體的語辭銜接為整體的同時也召喚出“言外”的情思,成就了《周易》思想與詩意并存的完滿藝術意味。
二、《周易》在卦爻辭的“詩體結構”中保留了上古先民語言構建形式中的原生狀态,以本源的方式顯示了與生俱來的詩化語境和詩意審美。
《周易》看似散體的卦爻辭中蘊藏着具有韻律感的古歌形式,這一詩體結構體現在詩性的節奏韻律、詞語範式和固定句式之中。《周易》各卦内在六條爻辭在韻律上具有一定的排列規則,節奏搖曳。具體而言,有的卦爻辭是一韻到底,有的爻辭一句之内就有押韻或多韻,也有越過爻位押韻。例如,《屯》卦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前面三個“如”字重韻,後面“寇”“媾”押韻。《周易》爻辭中也有重言、雙聲疊韻等用法,保留了大量這種古老美麗的語言形态。例如,重言有“乾乾”“謙謙”“坦坦”等;雙聲疊韻有“玄黃”“屯遭”“号咷”等。這兩種方式将事物的情思和形狀毫無遺漏地描述出來,既有韻律感又富有表現力和趣味性。
此外,《周易》卦爻辭也創生了諸多形式工穩的固定語式,以空疏的斷言形成了整體性的暢達語感。例如,卦爻辭中有諸多相近句式反複出現。如“×△”句式。“△”代表固定語辭,一般與卦名卦義相關,“×”代表替換語辭。在《蒙》卦各爻辭中表現為“發蒙”“包蒙”“困蒙”“童蒙”“擊蒙”。這種反複吟唱的語體形式是口頭歌謠押韻的最簡單形式,極為整饬。不僅使得詩歌在韻律上保持一緻,而且格式上的重複也有利于讀者對一首歌謠形成完整的感知。再如《鹹》卦中“鹹其×”是各爻辭中固定的斷語語式,即“鹹其拇”“鹹其腓”“鹹其股”“鹹其脢”“鹹其輔頰舌”。這一句式在每卦卦爻辭的開頭出現,雖然沒有起到句尾押韻的效果,但是保證了每句起調之時語音一緻。
《周易》的多元押韻和固定句式并不同于後世文體自覺中的文學形式,未必是作《易》者的刻意追求,而是在卦爻辭形成過程中不自覺的集體原始詩性意識的體現。《周易》卦爻辭來源廣泛,或有民間謠諺、上古歌謠,或有蔔筮類書的筮辭,所以呈現了用韻不成熟的特點;雖然具有質樸的一面,但仍然是詩歌史中的珍貴材料,具有啟發意義。
三、《周易》的“篇章結構”蘊含了叙事性、情節性的文學意識。
一緻性、連貫性是構建語篇的必要條件,也是叙事性文學的本質屬性。傳世本《周易》以“卦”為單位,每卦相當于一個獨立的篇章。最初的易筮文本中是沒有爻題的,雖然每一卦也是單獨成篇,但是卦中各爻爻辭詩體歌謠和占斷辭雜糅在一起,處于混沌狀态。爻題的出現使得卦爻辭形成了更為明晰的外在篇章結構。爻題依于相應的數字設置六段文字,将語義群按照漸次進展的規律進行劃分。從外在的篇章結構而言,爻題附辭成卦之後,用以提示事件發展的不同階段,保證了每一卦語篇各部分與中心話題的連貫和銜接,保持了語辭主旨的一緻性。
與此同時,作為形式的爻題,以九、六爻符标示爻動,更是與象數變動的情勢相對應。《周易》中象數的變化規律,是篇章的内在邏輯結構,能夠影響卦爻辭的排列順序。例如《井》卦的卦爻辭為:
“井:改邑不改井,無喪無得,往來井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兇。初六,井泥不食,舊井無禽。九二,井谷射鲋,甕敝漏。九三,井渫不食,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六四,井甃,無咎。九五,井洌,寒泉食。上六,井收,勿幕,有孚,元吉。”
人類在客觀世界中,修葺被堵塞的枯井過程大緻為:井水幹枯、淘井、修井、流出井水、可以汲水。《井》卦從初爻到上爻所記錄的語辭符合這一系列客觀行為的順序,體現了合理的連貫叙事,具有章法的結構意義。而《井》卦爻辭中的這一叙事順序與象數的變化也是相吻合的,《井》卦初六陰柔卑下,上無應援,故“井泥不食”;九二爻失位無應,因而無法汲用;九三爻與上六爻相應,故可用以汲水;而六四爻得位而無應,不可急于進取但可修井備用;九五陽剛中正又比于上六,因此井水可供食用;最後,上六居終,是大成之象。
由此可見,象數的内在邏輯使得卦爻辭之間蘊含着關聯性,而爻題則表現了其中的動勢,使得從初爻之始到上爻之終有迹可循,也使故事性的結構脈絡清晰。爻題的出現保證了《周易》每卦呈現出六段成章的嚴整語篇結構及主旨的一緻性。從此角度視之,盡管《周易》語篇短小,也不是叙事性文學作品,但卻體現了隐微的古典叙事傳統。
綜上所述,《周易》本是具有應用形态的蔔筮之書,但是當卦爻辭倚象而起之後,性質發生了變化,其哲思性、文學性得以突現。這種性質的變更并非是作《易》者們的初衷或有意為之,而是在“文象并構”的結構體系的完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周易》的文學意味體現在象征和比興引發的詩意之中,體現在韻律和諧的語辭之中,體現在嚴整結構的章法之中。因此,我們在關注《周易》哲學内涵的同時,也應該關注《周易》結構中包含的文學意味,體味其對完滿意象世界的詩性表達。
《光明日報》( 2019年09月09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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