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讀詩020期
阿堅
阿堅,原名趙世堅,原籍山東崂山。1955年生于北京,大學畢業後曾教過中學,1983年退職,專事旅行與寫作。出版有小說與詩合集《正在上道》《攜酒萬裡行》《酒的笑語》、散文集《肥心瘦骨》《平原動物上高原》《流浪西藏》等。
現代詩阿鼠列傳(一)
江弱水
在中國古典詩中,從《詩經》開始,鼠的形象一直是負面的,隻有民間故事裡才有老鼠嫁女之類的喜氣洋洋。當代詩人眼中的小老鼠形象,肯定被迪士尼的米老鼠動畫基因改造過,又接通了民間傳說。比如阿堅的這首《養育》:
你屋裡的鼠愛富不嫌貧
它們偷完富鄰回到你這
你扔在爐邊什麼它們就吃什麼
吃不了兜着走,不浪費一粒
你忘了喂食,它們就啃舊書
因為新書的油墨味太惡心
你省一小口,頂它們一大飽
它們住地下室和頂屋
你看不清那些精巧曲折的樓梯
隻聽見柔弱的足音,點點滴滴
它們把你這間當成大會堂
你一放音樂,它們滾着跳着
笑出芝麻粒一樣的小牙
可是那隻母鼠很久沒有下來
它拖着大肚子在梁上散步
那雙小眼裡滿是慈祥
半個月後它下樓帶着三隻小崽
小崽們晃晃悠悠打量這世界
一看到你,仿佛看到上帝
米老鼠 圖片源自網絡
這些小鼠,啃你的書,吃你的面包,平時你讨厭都來不及,哪裡談得上去施什麼養育之恩?可是,在詩人有情也有趣的眼光打量下,你确實有恩于他們。小老鼠們對你也夠意思,不因你是個窮光蛋就嫌棄你,反而将你視若神明。——當然,這是在沒見過世面的小鼠崽眼裡,慈祥的鼠媽媽可能不這麼看。全詩洋溢着一片祥和喜慶的氣氛,人鼠之間消泯了一切隔閡,成為一個大同世界。“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在詩篇的背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那麼诙諧有趣、那麼溫藹有情的詩人的形象。
這像是童話詩,但其實不是。如果是童話的視角,詩人就不會寫“你”而直接用“我”了。第一人稱的“我”一不小心就會顯得太主觀、太直截,于是詩人采取客觀化、間離化的小說寫法,用第二人稱的“你”來立一面鏡子,從鏡像上投射自我。彷佛從小鼠崽子的眼睛裡來看自己,那就不是尋常的自己了,有可能是上帝。這首詩非常口語化,又非常耐讀:“愛富不嫌貧”“吃不了兜着走”“省一小口,頂一大飽”,都意想不到的恰切。口語化容易導緻粗放,可此詩語言又十分精密:“你看不清那些精巧曲折的樓梯/隻聽見柔弱的足音,點點滴滴”。李清照《聲聲慢》裡的“點點滴滴”,到這兒成了“柔弱的足音”,是在“精巧曲折的樓梯”的琴鍵上敲擊出來的。本來,古人寫鼠就已經工于觀察,如後魏盧元明《劇鼠賦》的“須似麥穗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類槐葉初生,尾若酒杯餘瀝”,這首《養育》中的鼠輩“笑出芝麻粒一樣的小牙”,也是放大鏡式的工筆細描。詩人的思維與表達的精密,尤其體現在詩的結尾:
“
老鼠嫁女剪紙圖
“你”跟“帝”葉韻,而方言裡“崽”跟“界”也葉韻,聽覺上好比邁步前進到最後,步子注意整齊了,左腳一步,右腳一步,立正。
作者阿堅有一篇散文《甲八齋鼠記》,也寫了居室裡的鼠們啃書、偷食、聽音樂、遊泳,像是同一主題的一魚二吃。文中說:“人鼠是有宿仇,但都快二十一世紀了,能否有個和平的解決辦法?萬一真的在幾十個世紀後是鼠類主宰地球,也好給人類留條後路,也省得鼠類到處圍剿毒害人類,或是把人類關進鼠醫們辦的實驗室。”這個說法,正好可以給本詩做個注腳。
俞樾《春在堂随筆》卷二有一則,可與此詩對讀:
餘居西湖寓樓,樓多鼠,每夕跳踉幾案,若行康莊。燭有餘燼,無不見跋。始甚惡之,繼而念鼠亦饑耳。至于餘衣服書籍一無所損,又何惡焉。适有饋餅餌者,夜則置一枚于案頭以飼之。鼠得餅,不複嚼蠟矣。一夕,餘自食餅,覺不佳,複吐出之,遂并以飼鼠。次日視之,餅盡,而餘所吐棄者故在。乃笑曰:鼠子亦狷介乃爾。是夕,置二餅以謝之。次日,止食其一。餘歎曰:不惟狷介,乃亦有禮。
朱季海《初照樓文集》中的《小蓬萊漫筆》按語曰:“才人之筆,一往自佳。絕妙好辭,可傳可誦乃爾。世俗動雲鼠竊狗偷,詈人則曰鼠輩,試拈曲園小筆戡之,正恐鼠子羞與若曹伍耳。”
阿堅這首《養育》,真是“絕妙好辭,可傳可誦”,可以選進中小學語文課本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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