鲞為魚幹,我在《鲞》一文裡對其有詳盡的描述。最為知名的是松門白鲞,“天下白鲞數台州,台州白鲞出松門”,老話都在的。松門白鲞肉質厚實軟彈,味道鮮美,沒有腥氣,有一股自然的魚香味道。曬鲞時節,剖開的白鲞像一隻隻巨大扁平的逗号,整齊排列在曬網上,有趣又壯觀。
台州人愛吃鲞,年關将近時,年貨裡是絕對少不了鲞的。院裡、堂前、窗口、陽台,一條條魚鲞挂起來,比串串大紅燈籠還要顯眼,實實在在、明明白白告訴人們:過年啦!
鲞是年夜飯裡不可拉下的名角兒,忘了它,似乎就缺失了家的味道和過年的味道。白鲞蒸着吃為最好,可隔水蒸,也可放在電飯煲裡和米飯一起蒸。鍋蓋子打開,被蒸氣催發出來的魚香味瞬間霸道地入侵鼻咽,嗞溜溜往胃裡鑽去,讓等待許久的胃液翻滾起來。鲞的油脂香、米飯的天然稻米香、還有溫熱的陳年黃酒香……在圍桌而坐的親朋好友們亢奮的聊天聲中以及觥籌交錯中升騰着、彌漫着,構成了江南人家亘古不變的年夜飯景象。
送鲞是個體面的事,必是受到恩主歡迎的,但也有例外。咱們台州有句俚語,叫做“念佛送鲞”,非但不是體面事兒,還有欺人之嫌。念佛之人,衆所周知是吃素的,敢吃葷的佛門人士由古至今聞所未聞,除了傳說中的濟颠和尚,彼具有莫大法力,能調水呼風,搬得動飛來峰,不守清規戒律你奈我何?現實中的佛門中人,有戒律約束,不敢僭越。非佛門中人,平常念佛求善者,也恪守吃素和不殺生準則,否則,同一張嘴,一邊念着佛經一邊食葷腥,那就是自欺欺人,僞善做作了。作為旁人,明知人家是念佛人士,卻拎着油潤肥美的白鲞去送禮,這又是何居心呢?
一是心裡本不情願去送禮的。心想如何使個小伎倆,既能得了人情又省了銅钿?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裝作“和尚吃螺蛳-假勿知”。拎着大白鲞去見恩主,老體面了。見面,“哎呀您呐,原來是素食者呀?這叫我可怎麼辦好呐?”恩主:“閣下的心意領了,鲞還是拿回去吧。” 好了,正中下懷。
二是真不知,有心無心犯了個錯,屬于失誤,這就要看恩主的為人了。心胸寬闊的,不當一回事兒,小雞肚腸的,能把這事兒記上好幾年,還把你這個人給“定類”了。台州土話中“念佛送鲞”的前一句是“好省勿省”。好省勿省,念佛送鲞,這是批評抱怨的語氣,意思你這人辦事不靠譜,未做過調查,把事情辦砸了,好事辦成了壞事。
三是故意引誘或者報複,這就比較暗黑了。故意設陷阱,引誘他人去踩,當然是帶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至少證明不是同路人,不是同一條革命戰線上的。人與人之間禮尚往來,講的是“雞來送米,蝦來遞泥”,要有雪中送炭的精神,那一定會讓人心生溫暖,禮輕也感到情意重。給念佛吃素者送來葷腥的魚鲞,這不憑空惹是生非嗎?首先一點就是不尊重他人的意願和信仰。小時候聽過一個童話,狐狸和仙鶴請客,狐狸請仙鶴來家吃飯,奉上一碗湯,仙鶴嘴又尖又長,一口湯都喝不了。過了幾天,仙鶴也請狐狸來做客,吃飯時間到了,拿出兩個長頸大瓶子,瓶底有很多魚,但瓶口非常小。“吃吧,别客氣!”仙鶴将自己又尖又長的嘴伸進瓶裡,大快朵頤。狐狸嘴寬,伸不進去,隻能幹瞪眼,被活活饞死。别說這些隻是寫給小孩子看的童話故事,内涵深得很,小時候隻理解到表面意思,成年後再讀,有不同的深刻感受。表面上笑嘻嘻地請對方來赴宴,心裡揣摩着怎麼調排對方,這樣的虛僞,也隻有在成年社會裡才會有了!
沒有誠意,是當下社會上的最大問題。随意性欺騙成本很低,充斥着現實和虛拟世界。當我們的信任被一次次撕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如履薄冰,甚至喪失了信任與愛的能力,戴着質疑的有色眼鏡,縮在自我保護的硬殼裡不敢伸出頭來,變得謹慎、狐疑,不敢付出。這是某些所謂發達資本主義社會長久以來的寫照,所謂西方文明面具下的真實,彬彬有禮的外套下是靈魂上的冷酷和自私。我曾經有一位定居在歐洲的朋友,他對我說:“每年新年的前夜我都感到十分孤獨和悲傷,你知道嗎?新年前夜都有很多人到倫敦橋上,從那裡跳下去。”這位朋友祖上是廣東潮汕人,祖上去了歐洲,他因而也出生在那裡,可是西方的文明并沒有讓他感受到幸福,黑頭發黃皮膚時時刻刻提醒他根在哪裡。可惜這位朋友已經失聯十多年,也不知後來命運帶他走向了哪裡?否則現在若有能力幫他的夙願助上一臂之力,實現葉落歸根,我也許會感到更加心安些。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某些思想的滲透式入侵,正在腐蝕着我們華夏幾千年傳統文化中的正氣之根。每天耳邊充斥着類似于“誠意之作”這樣的吆喝,然則有幾個是真正的誠意之作呢?一次次希望被消費,匠心精神被浮躁、泡沫和急功近利取代。韓愈在《原道》中說道:“然則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将以有為也。”意不成,則心不正,心不正,又如何會成就正确的事呢?吆喝誠意之作并無不可,至少說明還有這個意向,但成了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小人,就有欺人之嫌了。正心是當下社會一個急待撥亂反正的任務,隻願我中華曆經千年沉澱下來的文明精髓,不會淪陷于浮誇的泡沫之中。
念佛之人不可送鲞,多一點誠意,多一點和諧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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