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绮
書法是一種藝術,而書法學則是一門科學。任何一門科學内含的要點是很多的,書法學也是這樣。我們在這裡隻提出書法裡面的五個要點來。這五個要點是:觀、臨、養、悟、創。它們之間互相聯系,但又可分為幾個階段。觀、臨、養、悟都是為創打基礎的。下面分開來談。
觀“觀”就是“看”,曆來談書法的人常用“觀”字,也有說“看”的。還有的把觀看字帖比做讀書,叫做“讀帖”。讀書是要看着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成句的,讀成句還要理解由每句所組織成的全文意義,所以“讀”比“觀”或“看”要求更高了。這也就是要求“觀”必須細緻,不能“不求甚解”,要把帖中的字的用筆以及結構等都“讀”懂、“讀”會。
《幹祿字書》
《麻姑仙壇記》
名帖古碑對于觀者往往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它能使觀者沉醉于其中。相傳歐陽詢看見索靖寫的一塊古碑,先是“駐馬觀之”,走了幾步以後又返回來,“下馬觀之”,看疲倦了,就鋪開氈子坐下來觀之,來去反複地觀還嫌不夠,幹跪在碑旁邊睡了三夜,最後才離開。{見潘之淙《書法離鈎》卷二}【歐陽詢觀古碑,原文:歐陽詢嘗行,見古碑,晉索靖所書。駐馬觀之,良久而去。數百步複反,下馬伫立,及疲,乃布裘坐觀,因宿其旁,三日方去。】駐馬,下馬,坐下來,以緻住下,一次比一次觀的時間長,一次比一次觀得細緻。歐陽詢這樣“觀“法,似乎是入了迷,迷則有所得。學習和鑽研都應該有這麼一股傻勁兒。無怪書評家們稱歐陽詢的楷法為唐代第一。
隻守着一種碑帖觀看,那是遠遠不夠的,我們要打開眼界,廣泛觀看。司馬遷二十歲時開始南遊名山大川,見聞開闊,然後利用他誦讀古文的修養,“䌷史記石室金匮之書”,寫出了既有曆史價值又有文學意味的一部偉大著作《史記》。史學家、文學家除去他掌握 的書本知識以外,還要強調參加社會實踐,掌握社會知識。這和研究書法、學習書法的人必須廣泛觀看碑帖或名家手迹的道理是一樣的。我國曆史上著名的書法家王羲之,他有些有關書法的著作,真僞待考,但是我們可以拿來參考。比如他的自論有一段話:“予少學衛夫人書,将謂大能。及渡江北遊名山,見李斯,曾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鹄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嶽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衆碑學習焉。”一個書法家必須廣泛觀看,才能兼取衆長。取衆長,務獨創,乃是書中之“大器。
書法藝術修養的提高往往是從“觀”的多方面而促成的。興趣要廣,愛好要多,不能把自己局限于一個小的天地裡。“學然後知不足”,孤陋察聞,才會“将謂大能”。培養興趣,提高修養,渠道窄了是不行的。做學問,要“不恥下問”,學書法,古人就有“不恥下觀”的說法。宋代泰少遊非常喜愛政黃牛的字,秦少遊問他的筆法,政回答說:“書,心畫也,作意則不妙耳。故喜求兒童字,觀其純氣。”{見宋釋德洪《石門題跋》卷一、《題昭默自筆小參》。}政認為兒意寫的字,純美之韻,如水成文,出于自然。政和尚強調書法要有純美之韻,要出于自然,因此,他尋求兒童寫的宇,從兒童字中“觀其純氣”。他從“不恥下觀”的做法裡培養自己的興趣,形成自己的有“純美之韻”的書風。
《書譜》裡有“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貴似”兩句話。過去有解釋“察”字是辨别古帖真僞的意思的,包世臣在《藝舟雙楫·答三子問》章節中認為這樣解釋非《書譜》原意。這是對的。孫過庭這裡的“察”與“觀”有聯系,“觀”與“察”相比,“察”是進一步的要求,“察”有“谛視”的意義,引申之,我們可以把“察”理解為“分析”。讀文章,講究分析,觀書法,同樣也要進行分析。“谛毫末者不見天地之大”,【見《關尹子·九藥》。】這句話有對的一面,但天下事物,有的非要“谛毫末”不可,在書法上,對于一個字的分析就要做到“谛毫末”。“谛毫末”是“察”的工夫,因此,察的要求是“尚精”。尚精者,貴細也。歐陽修觀顔書《麻姑仙壇記》,通過“久玩”,“久玩”是“察”的過程,然後他得出結論,“筆畫巨細皆有法”。不進行分析,“法”是找不出來的。 美與善跟醜與惡相對而言,《淮南子·說山訓》:“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醜”,是說美中有醜,醜中未必沒有美的意思,我們對于名帖古碑也應該有這種辯證的觀點。古人名家的作品,“筆畫巨細皆有法”的究竟是少數,很難做到盡善盡美。我們有了辯證的觀點,在 “觀”中就要一分為二,不盲目地迷戀古人和崇拜名家,不被他們所壓倒。對名作一分為二,這要涉及美與醜的标準問題。書既有法,法就是标準。按理,合法者美,離法者醜。但一個名家總是不甘拘泥于舊法的,努力去變法,就在這“變”的裡面,論書者的評價常常不一樣。例如顔真卿大膽變法,完成了書法史上獨樹一幟的莊嚴厚重、剛勁雄秀的”顔體”。蘇轼稱贊他的變法,有“顔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的兩句詩,而李後主卻說“真卿得右軍之筋而失于粗魯”,甚至說“顔書有楷法而無佳處,正如叉手并腳田合漢”。一般說來,封建帝王沒有不怕“變”的,政治上如此,藝術上也知此。這就和廣大人民的标準不一樣了。人民對藝術的要求是推陳出新,能“袋”則新。
《禊帖》
觀中有分析,經過一番分析,印象就深了,離開了碑帖也能記住字的點畫結構形象。“讀帖”的說法是很有道理的,“讀”能幫助理解,“讀”能幫助記憶。我們讀書還要求背誦,觀君碑帖,比做讀書,是要求把觀看與記憶結合起來,不能過眼即忘。宋高宗學《禊帖》,他說:“詳觀點畫,以至成誦,不少去懷也。”【見宋高宗《翰墨志》。】觀帖達到成誦不忘的程度,可以說是使觀看變成了記憶。“成誦”是“讀”的結果。讀書成誦,誦上口頭;觀帖成誦,誦上筆端。所謂“上筆端”,是把成誦的“内容”表現于自己的書寫中。——這是“觀”的目的。帖之成誦上筆端,“上”到什麼程度以及“上”中要不要有改造的成分等等,“誦”與“上”之間是有一段距離的,縮短這個距離,則須通過書寫實踐。《書指》說:“取古人之書而熟觀之,閉日而索之,心中若有成字,然後舉筆而追之。字成而以相較,始得其二三,既得其四五,然後多書以積其量,自将去古人為不遠矣”。【見潘之淙《書法離鈎》卷二引】閉目而索,舉筆而追,是使“成誦”上筆的過程。當然,追上古人固然不錯,但終不如趕超古人為尤佳,“觀”後所取得的效果是要超過古人。
如果有機會或有條件的話,我們觀當代書法家親手書寫,觀他如何執筆使毫,觀他如何動指運腕,觀他如何及時而靈活地處理字的結構以及行氣的貫通,觀他如何由于這些具體活動而表現他的獨特風格。這些,從古人作品中是觀不到的。還有書寫時行墨的問題,濃淡枯潤相配合,—一也有以一種取勝的,能使全篇的字風神煥耀,他雖然用的是墨,而幾乎取得了着色的藝術效果,碑帖中的黑底白字,行墨的藝術全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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