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北京回龍觀一所幼兒園的門口,4歲的女孩辰辰獨自徘徊,等待着唯一的小夥伴。
2016年,北京一家動物園裡,14歲的辰辰舉着相機四處拍照,獨自和動物交流。
這是紀錄片《零零後》中的兩個鏡頭。
10年前,導演張同道在和“00後”的兒子相處過程中,發現孩子有自己的個性。他想了解這種個性,探索父母怎麼和孩子相處,于是籌劃着拍攝一部兒童紀錄片。
同一時間,一所“主張孩子個性自由發展”的幼兒園走進了張同道的視線。在大多數幼兒園裡,老師規定了孩子的遊戲規則;但在這所幼兒園,孩子可以随性嬉耍,老師通過觀察孩子的行為進行引導。張同道意識到,書本上和電視上的孩子已被概念化,如此豐富的個性是人們過去并不熟悉的。
他打算記錄下“00後”孩子們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的生理變化與精神成長。“00後”出生于2000年到2009年間,他們成長于急速轉型發展的中國當代社會。
2006年,夏日午後,當導演張同道将鏡頭對準這群孩子稚嫩的臉龐和“70後”家長時,他并不知道孩子們會被時間塑造成什麼模樣。
《零零後》海報。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他帶着北京師範大學紀錄片中心的編導在一所幼兒園跟蹤記錄了十多位零零後孩子,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中學,先後制作了兩部紀錄電影《小人國》、《小人國之酷學時代》、30集電視紀錄片《成長的秘密》,以及5集紀錄片《零零後》。
10年過去,幾個孩子的心理和生理都發生了一些變化。在他看來,這些孩子某種程度上映射了中國孩子的變化,“二胎問題,親子關系和教育問題也是所有父母都要面對的命題”。
家長的期待
教育是這部紀錄片的核心詞彙之一。
在這系列紀錄片的編導許喬看來,這些孩子的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尤其重視。他們都不是老北京人,都是父輩通過新高考考到北京後,成為大學生,紮根在這裡。“他們很明白教育這條路對他們人生的重要性。”
和許多中國家長一樣,談嘯天從幼兒園就開始培養女兒萌萌的興趣愛好,舞蹈,古筝,“70後這代父母自己成長過程中缺失很多,對孩子有自己的期待在裡面”。
2011年冬天,面對“小升初”的壓力,談嘯天夫妻不得不給小學四年級的萌萌報了奧數班。輔導班課程結束回家後,8歲的萌萌坐在牆角的一塊黑闆前,盯着黑闆上的一道算術題,手指在粉筆字上面摩挲。題太難,她急得快哭出來,父親也在一旁跟着急。
萌萌的父母内心不希望女兒學奧數,但又逼着她學習。“第一次為人父母的焦慮帶給孩子很大壓力。”
多年拍攝下來,許喬發現,這些孩子的父母總是處于矛盾之中。“小學階段,家長希望他們的選擇能夠完全影響或改變孩子;但到了青春期,他們發現有時候自己也無能為力,覺得孩子已經不是他的孩子了。”
萌萌媽曾經和其他家長探讨說,“西方人的孩子,是上帝的孩子,我們把孩子看的太重了,認為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是覺得是自己的一部分。”
“在孩子的成長的過程中,有千千萬萬個選擇。然而成長的機會隻有一次,對于這種精神負擔,孩子們并不自知,唯獨他們的父母清楚并且必須明晰孩子要做什麼,他們可以幫助孩子做些什麼。” 編導武亮宇說。
有的家庭選擇了另一條教育道路。萌萌幼兒園同學劉嘉陽的中學将在日本度過。他不用上輔導班,不需要複習備考。他的時間分配在學語言、打網球和看電影上面,最喜歡的導演是拍攝過《晚春》、《東京物語》等作品的小津安二郎。
劉嘉陽認定自己更适合這種教育方式,“傳統教育可能比較系統,更有效,更嚴格;國際化教育比較松,但可以讓自己選擇。”
他自己做了決定,父母也尊重他的個性。“他隻需承擔自己選擇的後果。”
“走一條更穩的路”
梁昊天的選擇多是由父母決定的。
年輕時,婚後的梁平并沒有打算要孩子。後來妻子意外懷孕,生下兒子梁昊天後,他開始學習如何當一個父親。此後,梁平的興趣愛好都是跟孩子綁在一起。從兒子出生起,這個從北京郵電大學畢業的父親就沒有閑下來過。
在看了一本關于介紹蒙氏教育的書籍後,他考察了幾所幼兒園,最後決定把兒子送到芭學園。“孩子在那裡更自由,教學模式不刻闆。”
結束了在那所幼兒園的啟蒙學習後,梁平又把兒子送到了和劉嘉陽同一所小學的小班教學,那是環境自由的國際小學,一年學費四萬元。
小學升初中的時候,梁昊天回到了傳統的公立中學裡。他覺得為兒子選擇了一條更穩的路。
梁平認為,分清孩子是适合體制内還是體制外的教育是一個永恒的難題。梁平打算讓兒子先參加國内的高考,他的想法是,如果兒子高考結果理想,一樣可以到國外上學。而對于一開始就選擇西式教育的孩子來說,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他盡力為兒子挑選了一所“環境相對自由、更注重培養孩子自主性”的中學。在這所中學裡,梁昊天能夠接觸到機器人、藝術與欣賞、舞台劇等課程。梁平承認,北京的優勢顯而易見,這個地方為自己的孩子帶來各種拓寬視野的機會和先進的資源,但另一方面,生存競争也更激烈。
初中的時候,他開始引導兒子列出每天學習的詳細計劃。但他遺憾這種計劃性沒有更早的進行培養,“孩子是一個自由生長的過程, 但是大人需要引導他幫助他,促進他。”他覺得教育孩子如園丁之于花草,如果放任,就是雜草了。
除了學校的課程和組織的活動,梁平通過書籍來開拓兒子的視野。每次他看完曆史和人工智能方面的書籍,都會和兒子交流想法。之後,梁昊天會自己抱起書本看一遍。
鏡頭裡,梁平坐在兒子身旁,輔導他功課。兒子遇到不會的數學題或物理題,梁平會和兒子一起做。為了跟上兒子學習的進度,同一張數學試卷,他會做一遍,反複嘗試不同的解題方法,每天同步兒子的課程進度去學習相關内容。
梁昊天全力備戰中考。
中考結束後,梁昊天考進海澱區一所重點中學。不少家長會選擇離家近的學校,梁平甯可選擇分數較高的學校,再把家搬到學校附近。兒子上中學後,梁平夫婦把家搬到了兒子學校附近的學區房裡。兒子升入高中後,他們又把家搬到了高中學校附近,一家三口擠在60平米的出租房裡。
即将進入高二的梁昊天學習一刻沒有放松,經曆過傳統教育規訓的梁平根據自己的經驗來引導和影響兒子。
作為一名70後父親,梁平對兒子的教育,與自己過去從父母那裡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在他看來,那個年代的父母并未對孩子做出更多引導,孩子成長靠的是自發性和自覺性。“現在不一樣了,都是一個孩子,家長也有精力去指導,也願意主動把經驗知識感受傳授給他。”
10年前的鏡頭裡,4歲的梁昊天總是一個人遊離在其他小孩中間,他試着去融入。幼兒園的課堂上,梁昊天順着自己的天性和老師争論起來,并反問老師:“你怎麼不想想,小孩要什麼呀?”
幼兒園的時候,梁昊天不願意參與群體生活。“梁爸爸的陪伴很重要,他現在是充滿活力陽光的男孩,家庭教育對他影響很大。”張同道說。
梁平希望拓寬兒子的視野,提供他更多機會,培養他的個性。“我們這波人都是傳統教育出來身的,當時可能沒有别的方式。後來看到國外很多不同的(教育)方式,能激發個性的東西我也願意去嘗試。”
初二的時候,梁昊天迎來了青春期。有段時間,梁平和妻子感覺兒子完全變了一個人,如果按照原來的方式和他說話,兒子會“對着嚷嚷”。他們在家裡小心翼翼,不敢随便說話,直到兒子過了逆反期。
梁昊天中考結束一個星期後,梁平和兒子換上運動裝,從四川騎行到西藏。父子倆一同經曆了厲風,暴雨,塌方,看到了高原上的草原,冰川,雨林。“除了看風景,最大的收獲就是我們朝夕相處的二十多天。”
這些年,梁平夫婦的生活基本圍繞兒子轉。兒子出生後,梁平放下了自己聽歌的愛好,家裡的電視機多年沒有打開過。小時候,為了引導兒子學鋼琴,梁平自己報了一個鋼琴班,陪着兒子一塊兒學。每天吃完飯,一家三口每人抱着一個kindle看電子書。
梁平說,如果能夠回到以前,他希望再重新和兒子相處,尤其是引導兒子學習的時候,采用更平等和平靜的方式對待他。
五年級的時候,為了兒子考上好些的重點中學,梁平心急之下給兒子報了一個“占坑班”,這個班裡的課程較多,内容偏難,面對一些數學裡的排列組合、階乘等内容,梁昊天學起來吃力。
學完一個學期後,聖誕節那天,天氣陰沉,梁平帶着兒子去考試,他知道這次考試的結果并不會理想,但還是硬着頭皮去送他。這成為梁平現在最後悔的事情之一。
“追求我的天命”
和劉嘉陽一樣,另一個男孩兒樂樂從初一開始就在為出國讀書努力着。鏡頭前,樂樂穿着寬大的橄榄球服,在球場奮勇拼撞,為了适應留學生活,他加入了美式橄榄球隊。
2016年,樂樂拿到了美國愛荷華州一所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我現在要去追尋我的天命,我覺得隻要是去追尋了,肯定是能追尋到,一定要展現出最好的自己,隻要是自己努力了就行了,我努力了就是赢家。”樂樂自信地說。
“正是這種樂觀積極的态度,讓樂樂快速地融入了美國的生活。而這也正代表了新一代中國零零後全球化、國際的視野和獨立精神,他們也将成為中國未來發展的中堅力量。”跟拍樂樂的編導裴武軍在拍攝手記中寫道。
10年前,在幼兒園裡,樂樂主動出擊融入朋友圈。而當時的辰辰不同。
辰辰每天去的很早,但不肯進教室。她總在院子裡徘徊,等待小夥伴南德。這種等待,短則半小時,長則一整天,持續了一年,風雪無阻。
那會兒,南德是辰辰最好的朋友,兩人形影不離。早餐時,辰辰會把自己的米飯分給南德,午覺後南德也會幫辰辰把衣服帶子系成蝴蝶結的樣子。
當其他小朋友吃着棒棒糖,滿院子瘋跑的時候,辰辰隻是等待朋友的到來。幼兒園的老師勸辰辰進屋子等待,或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或聽老師講故事,辰辰總會用兩個字回應老師的請求:“不好。”即便老師再多勸兩句,辰辰依然堅定地相信:“南德會來。”
辰辰獨自站在幼兒園門口等待南德。
辰辰的執着讓張同道感到震驚。“每一顆種子都不同,都有自己需要的天氣,土壤和光線。假如我們愛自己孩子,就去發現自己孩子的個性特點。”張同道說。
10年前的鏡頭裡,辰辰用絲巾像牽寵物一樣拴住南德的脖子,“其實她特别希望有一個伴侶。但是她脫離了幼兒園的環境之後,找不到這種依靠。”許喬說。
2016年,辰辰長大了,愛憎分明,腦洞大開。她個子瘦高,總是紮一個高高長長的馬尾,喜歡穿印着動物圖案的灰色短袖和運動褲。和其他十幾歲的女生一樣,辰辰喜歡抱怨自己臉上的痘痘,身材苗條卻總嚷嚷着自己胖,喜歡粘着父母的同時,也開始有幾句叛逆的頂嘴。現在的她話依然不多,不願與人交往,朋友很少,更願意與動物相處,遠離人群。
辰辰最喜歡的動物是兩米多長的紐芬蘭白狼,尖利的牙齒,“它白色的皮毛很可愛,毛絨絨的,卻又很堅硬,有一種特别高貴、孤傲的感覺。我長大了就想去野外和狼一起生活。”辰辰親近自然,喜歡《野性的呼喚》,在白紙上塗畫狼的樣子。
辰辰在虛拟的“二次元”世界裡交到很多朋友,但母親對她的交友觀感到困惑。她更希望辰辰出去走走,多與人交往,性格外向些,也擔心她程序化,不靈活。
辰辰望着樓下的人吹笛子。
辰辰的“後盾”是三把刀。一把福爾摩斯拆紙刀,一把藏刀和一把1米多長的武士刀,刀柄纏有紅黑兩色的十字防滑繃帶,刀身純黑,揮動時發出冷冷的閃爍的光。“她睡覺都抱着刀,有一次還把爺爺奶奶吓着了。”辰辰媽媽皺着眉頭說。
母親猜測,刀或許是辰辰的外在支撐力量。至于為什麼喜歡刀,除了看起來很酷之外,其他原因辰辰也講不清楚。在她眼中,刀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如果它一直在你身邊,你就會感覺特别的安靜,特别的舒适。在動漫裡,如果你想契約一把刀的話,肯定要把你的血滴在它身上。如果它承認你了的話,它就永遠會是你的刀,這樣就契約了。”
鏡頭靜靜地轉着,掃過孩子稚嫩的面龐和青春期的迷茫。10年前,4歲的辰辰在幼兒園裡被迫面臨與“專屬好友”南德分離時,她的臉上并沒有太多表情。
10年後,當辰辰回憶那個瞬間,以及這十年升學中朋友的分分合合,她說:“假如一個人總是搬家、轉學,之前那些朋友就不會再聯系了。所以就決定不再去交朋友,一個人學習,活動。這樣,等再次轉學的時候,就不會傷心了。”
“我想有個時光機”
2016年的夏天,許喬再次見到萌萌。13歲的萌萌已經上了初中一年級。眼前的她個兒長高了,戴上了牙套,臉上還添了幾顆痘痘。
剛上中學,萌萌多了一個身份——姐姐。她的家庭符合二孩新政,2014年,談嘯天的第二個女兒柚子來到了這個家庭,過去這個三口之家的平衡關系由此改變。“當青春期遇上二胎,這個家庭面臨着新的矛盾與挑戰。”
萌萌并不适應這個身份。回到家,她的屋子總是鎖着,姐妹倆也從未有過親密的交流。對于柚子,萌萌覺得她更多時候是個麻煩。萌萌說自己從來沒有想要過一個妹妹。
妹妹出生後萌萌與父母疏離。
到了初一,萌萌開始出現反抗父母的行為,父母的訓話總被她駁回去。放學回家後她把門一關,獨自悶在房間裡寫作業,或者塞着耳機聽歌。萌萌不跟父母交流了。談嘯天認定女兒的青春期到了。妹妹也成了她排斥的對象。妹妹進了她房間,她讓妹妹出去。
為了拉近兩個女兒的距離,父母要求萌萌每天抽出15分鐘陪柚子玩一會兒,對待柚子,談嘯天夫妻育兒理念發生了轉變,培養方式更為開放,他們打算順應孩子的天性,隻希望她簡單快樂成長,即使孩子躺在地上玩沙子,他們也不幹涉。“孩子成長中的一些痛苦和蛻變是家長無法回避的問題,家長都在尋找跟孩子相處的方式。”許喬說。
讓許喬印象深刻的是,幾次拍攝中,每提到女兒的變化,回憶起她小時候的事情,萌萌母親的眼淚都掉了下來。小時候,萌萌有三個願望:無盡的糖果、天堂和自由的翅膀;青春期的萌萌,除了每個周末和朋友們一起上舞蹈課,她的話題增加了鬼畜視頻、“二次元”漫畫。小時候,萌萌喜歡粉色;長大後的萌萌喜歡黑白色,塗指甲油,聽音樂。
小時候,女兒和朋友玩耍,歡笑聲充滿屋子。女兒在前面跑,談嘯天在後面追。女兒滑冰摔倒了,膝蓋疼,撲在他懷裡哭;如今的萌萌,不願尋求媽媽的擁抱,也拒絕爸爸上下學的接送。小學的時候,萌萌喜歡跟父母逛街,散步;但到了五年級後,她更喜歡跟朋友在一起,覺得更自在。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難過,可能是我長得太快了吧。我也想回到自己小時候。” 鏡頭前,萌萌疑惑地說,“我覺得自己一個人挺好的,不想跟爸媽老在一起,可能是青春期的一種表現吧。”
另一個房間裡,萌萌也落淚了。“我想有台時光機。”她說,她想回到一年級時和父母的遊輪旅行,“那是特别美好的記憶。”
萌萌在遊輪上奔跑。
(文中何蓮,談嘯天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