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小時候,你會有怎樣的感受?我想,大多數人都會覺得溫馨而真切吧。
《聊齋志異》之《偷桃》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所謂“偷桃”,當然不是小男生之間的惡趣味“猴子偷桃”,而是一種戲法,蒲松齡通過回憶童時見到的有趣戲法,創作了這個故事,以自我回憶為主,以第一視角叙事,這種寫作方法放在整部《聊齋志異》中也是非常罕見的,又因為蒲松齡的高明筆法,把情狀景物描寫得惟妙惟肖,曆曆在目,真實感十分強。
三個冷知識
“童時赴郡試,值春節。舊例,先一日,各行商賈,彩樓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餘從友人戲矚。”
開頭這一段信息量非常大。
首先,童時不是指孩童時代,而是指參加童子試的時候,這一點從後面“赴郡試”三個字也能看出。明清科舉制度規定,未考中秀才之前,凡是參加科舉都叫童子試,哪怕你是個八十歲的老頭,也叫童子。雖然還未中秀才,可你千萬别小看童子試,多少讀書人在這一關就過不去——童子試分3個階段,别人是縣試、府試、院試,過了這三關就是秀才了。
其次,文中的春節也不是今天意義上的過年,而是指立春,實際上在中國曆史上很長一段時間,立春都是非常重要的節日,全國上下都要忙着祭祖、祭祀大地母親,祈禱來年風調雨順。
最後就是演春了,在山東民間(蒲松齡是山東人),按照舊時的習慣,人們都在官府的率領下進行“演春”,比如到郊外迎春、結彩為樓、飲酒賞花、吃春餅等,說到底,都是慶祝春天的到來。
按蒲松齡年譜推斷,赴童子試這一年他大概十八九歲,他回憶說,那年參加童子試正好趕上演春,于是便跟着朋友一起去湊熱鬧。
直入主題
回憶一下我們小時候,每逢趕集日,街上都是人滿為患、人聲嘈雜,在遊玩過程中會遇到許多好玩的、好吃的,蒲松齡時代的演春也一樣,大街上“遊人如堵”,周圍“人語哜嘈,鼓吹聒耳”,但蒲松齡沒有做過多環境描寫,而是直接進入主題:
“忽有一人,率披發童,荷擔而上,似有所白。萬聲洶動,亦不聞為何語。但視堂上作笑聲。即有青衣人大聲命作劇。”
突然一個江湖藝人帶着個小孩兒,挑着竹筐出現在台上,他似乎對着周圍的官員說着什麼,但“萬聲洶動,亦不聞為何語”——這是偷桃開始前的序幕,台上之人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就算知道蒲松齡也不會告訴你,因為他正是要刻意屏蔽掉主題之外的聲音,把讀者直接帶入到偷桃中。
周圍人聲漸漸小了,這時才聽到台上對白,官員命藝人表演個節目,藝人說我能“颠倒生物”,就是能變出不屬于當季的生物,台上官員商量了一會兒,對藝人說:那你變個桃子出來吧。
魔術開始
那藝人也是個老江湖,面對滿座官員不但沒有怯場,反倒和兒子一唱一和,開始抱怨官老爺難為人,但嘴上雖然不願意,身體卻很誠實,他一邊抱怨一邊拿出竹筐,放好衣服,準備表演了,典型的口嫌體正直。
當然,這種抱怨也是故意裝出來的,都是節目效果,蒲松齡這段記述很有趣:
“故作怨狀,曰:‘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術人惆怅良久”。
正當藝人感到犯難時,突然頭上亮起一個燈泡,他想到辦法了,對兒子說:“這時節人間肯定是沒桃子了,但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裡,肯定有桃,你等我去偷一個來”。
兒子說:“您還能上天?”
藝人說:“我這不是有法術嘛!”
卻不知他有何種法術,竟能上天偷蟠桃,莫不是孫悟空轉世?
上天偷桃
你猜怎麼着?
“乃啟笥,出繩一團,約數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繩即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挂之。未幾,愈擲愈高,渺入雲中;手中繩亦盡。”
他把繩子變成一根直入雲霄的棍子,然而這對父子為了節目效果,又開始打嘴炮,藝人對兒子說:“爸爸已經老了,腿腳不靈便,你爬上去幫個忙呗?”
兒子說:“您這不是坑爹嘛,您這細線似的,萬一我爬到一半斷了,您上哪兒給我收屍去”?
藝人說:“我有什麼辦法,已經答應了官老爺,你不去咱倆都得死。”
兒子沒辦法,隻好順着繩子向上爬,你别說小孩兒手腳就是麻利,他跟個蜘蛛似的,三下兩下就爬進了雲裡,再也看不到了。
過了很久,隻聽duang的一聲,一顆蟠桃從天而降!
老來喪子?
藝人高興壞了,連忙拿着桃子去請賞,堂上衆官老爺都十分驚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在此時,那繩子突然軟了,落到地上,藝人一見,當時就急了,說:“完了,我兒怎麼下來!”
“移時,一物堕。視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為監者所覺。吾兒休矣!’又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堕,無複存者。”
沒想到那小孩兒偷桃之前說的話竟一語成谶,在天上被守衛官發現,落得個四分五裂的下場,讓人扼腕。那藝人一邊為孩子收屍,一邊對官老爺說:“我就這一個兒子,為了給你們偷桃子才死去,求大老爺看在我走南闖北不容易的份上,賞點錢讓我把孩子好好埋葬吧!”
官老爺們都吓壞了,趕忙都從兜裡掏出不少錢,賞給藝人。
這下藝人可發了大财了,他把老爺賞的錢裝好後,嘻嘻一笑,拍着竹筐說:“兒砸,快出來謝賞吧!”話音剛落,之間竹筐中鑽出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小孩,對着台上的官老爺一頓磕頭——正是那藝人的兒子。
小結
偷桃是一種戲法,相當于現在的魔術,但根據蒲松齡的描述,似乎更接近于某種幻術,所以他在文末寫道:
“後聞白蓮教能為此術,意此其苗裔耶?”
至于這對父子跟白蓮教到底有沒有關系,這裡就不做推測了,我們隻看這個故事,真是不得不感歎蒲松齡的高明筆法。
全文幾乎都以對話的形式呈現,通過父與子寥寥幾句對話,就把當日偷桃、被殺、請賞的過程描寫得十分生動,特别是偷桃的過程,藝人為了讓自己的表演更有吸引力,和兒子一起努力賣關子、營造懸念。
先抱怨老爺“殊不了了”,然後要上天“惟王母園中,或有之”,接着抛繩成杆“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挂之”,最後兒子爬繩“盤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絲”,結果桃子是偷到了,命卻沒了“移時,一物堕。視之,其子首也”,喪子後哭着“騙錢”也十分令人動容“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遊”,拿到賞錢後又笑嘻嘻地把兒子叫出來謝恩“八八兒,不出謝賞,将何待”,讓人從悲痛中走出來的同時,又忍俊不禁。
從故事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是蒲松齡的回憶,也許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為什麼要創作這個故事呢,蒲松齡說“以其術奇,故至今猶記之”,這個神奇的戲法讓他記憶猶新,其實,何止是蒲松齡記憶猶新,我們在讀這個故事的時候,又何嘗不是驚心駭目、感同身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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