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裹腳細節，一直受到諸多論者的讨論。

作者曹雪芹開篇便定下“無朝代年紀可考”的原則，故而讀者雖然知道紅樓成書于清代，曹雪芹亦是清代貴族子弟，但對書中的風俗習慣，卻不敢以清代為基準，實施一刀切。

裹腳便是曹雪芹不得不規避的首要問題，若是書中女子都不裹腳，就等于承認了此書的背景是清代，風俗習慣亦按照滿人視之，這無疑不符合“無朝代年紀可考”的前提，故而書中女子似乎裹腳，又似乎沒有裹腳，便成了其中的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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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已經分析過林黛玉的裹腳疑問，算是對紅樓小姐階層裹腳與否的小小窺探，今日不妨針對丫鬟階層二次探究，探究的核心丫鬟便是晴雯。

晴雯究竟有沒有裹腳，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模糊，譬如第八回“賈寶玉大醉绛芸軒”，曾有一個晴雯爬梯的情節，原著記：

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貼在這門鬥上，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别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第八回

從此處看來，晴雯貌似并沒有裹腳，如果是三寸金蓮，如何能爬高上梯地貼橫幅？

同時，從晴雯的丫鬟身份來看，她也不應該裹腳。貴族之家購買丫鬟，為的就是伺候主子，一旦裹了小腳，行動不便，便降低了勞動的效率。

绛芸軒晴雯貼匾額（右圖）

可一旦認定了這個結論，再對《紅樓夢》中晴雯的文字進行深究，便會發現諸多問題，比如第七十回，怡紅院丫鬟早起玩鬧，晴雯、麝月一起胳肢芳官，其中對晴雯的穿着有一段記述：

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襖子，出來一瞧，隻見她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隻穿着蔥綠苑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着頭發，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绫抹胸，披着一身舊衣，在那裡抓雄奴的肋肢。——第七十回

晴雯身在炕褥上，穿的卻是紅睡鞋，這個紅睡鞋就是最典型的裹腳證據，幾乎屬于明證。不得不提的是，在後來的一些《紅樓夢》版本，比如程乙本中，第七十回已經删去了“紅睡鞋”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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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晴雯裹腳的證據遠遠不止如此，第七十八回晴雯去世，賈寶玉作《芙蓉女兒诔》祭奠，诔文中便有：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

此處的“蓮瓣無聲”，便是賈寶玉形容晴雯的三寸金蓮，張愛玲在《紅樓夢魇》第一章“紅樓夢未完”中也提到了這一點，她認為“蓮瓣無聲”，明寫晴雯裹了小腳，而且小腳捉迷藏，竟聲息毫無，可見晴雯體态輕盈。

另外，晴雯裹腳從人文背景來看，其實也符合現狀。

晴雯并不是榮國府的家生奴，她本是良家女孩，後被榮國府的管家賴大買走，再後又被賈母相中，這才被送去服侍賈寶玉。

晴雯的童年是在府外度過，所以很可能小小年紀就裹了腳，後來進了榮國府，纏足已經多年，所以就沒有放足，幹脆就一直是三寸金蓮。

晴雯撕扇（左上圖）

可這當中還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丫鬟纏足，必然影響勞動效率，榮國府真的能容得下這些丫鬟嗎？我翻遍《紅樓夢》前八十回，找到了一處相對靠譜的佐證。

第五十四回，榮國府舉辦元宵夜宴，期間賈寶玉在大觀園山石邊解手，小丫鬟在旁捧水伺候，寒冬臘月，洗漱之水很快就變得冰涼，剛好一個婆子捧着熱水路過，小丫鬟便想借點熱水，由此發生了一番對話：

正說着，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着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裡就走大了腳。”——第五十四回

從此處可以看出，除了晴雯，榮國府内必定還有裹腳的丫鬟，比如為寶玉捧水的小丫鬟就是小腳，這才有婆子那句“哪裡就走大了腳”！

榮國府元宵夜宴

裹腳的情況放在晴雯身上，貌似跟她的生活狀态也更為相似，裹腳影響丫鬟的勞動效率，故而晴雯在怡紅院内很少幹活，即便幹活，也基本以針線活居多，跟其他丫鬟頻繁性的跑腿工作比起來，确實輕松許多。

同時，按照《紅樓夢》原著中的記載，晴雯不僅裹了腳，而且還有兩根二寸長的指甲，并用鳳仙花染得通紅，身為勞動丫鬟，卻留着如此長的指甲，也很影響工作效率，可見晴雯并非是怡紅院的勞動主力，更多像是怡紅院的管理層。

通過以上分析，我個人傾向晴雯大概率是裹了腳的，這個分析的證據鍊相當完整。而第八回晴雯爬高梯，則存在兩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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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晴雯爬高梯是删改過程中出現的疏漏，原稿中晴雯是裹腳的，但後來被設置成天足，便安排了爬高梯的情節，用以證明晴雯腿腳利索，并不是三寸金蓮。

反之亦然，可能早稿晴雯是天足，後來改成三寸金蓮，這才有第七十回、第七十七回兩處的裹腳證據。

但這種可能性難以證明，因為《紅樓夢》目前各版本都有晴雯爬梯的情節，包括早稿甲戌本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如果晴雯爬梯是删改，那就要追究到比原稿更早的創作中，這無疑無法證明，隻有作者曹雪芹自己才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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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晴雯裹腳的疏漏，是曹雪芹故意制造的。正如之前分析林黛玉裹腳，她走路搖搖晃晃，似乎有裹腳的嫌疑，可第二十八回，又有林黛玉踩着門檻子的相關描寫，又貌似黛玉并沒有裹腳。

曹雪芹之所以制造這樣的“矛盾”，就是為了配合“無朝代年紀可考”的寫作原則，如果黛玉、晴雯沒有裹腳，那就證明《紅樓夢》的創作背景就是清代，因為一般來說滿人是不裹腳的，這就暴露了朝代年紀。

可如果書中女子全部都裹腳，雖然避免了清代創作背景，但裹腳難免跟創作主旨有差，因為裹腳是個很明顯的情節設置，一旦确定了，必定會影響最基本的情節創作，各處細節都得符合裹腳的設置。

故而書中女子，似乎裹腳，卻又有伏筆暗示沒裹腳，讓讀者不明就裡，分不清究竟是何朝代，這是老曹的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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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的續書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的一個明顯區别就是：續書作者完全按照滿人習俗來續寫，所有的女子都沒有裹腳，包括最終賈巧被算計，賣給外藩做妾，進行相看的時候，也僅僅是看了面容和手，而沒有看腳，因為書中女子都沒有裹腳，不需要相看。

綜上所述，按照《紅樓夢》文本來看，晴雯大概率是裹腳了，裹腳的證據鍊異常嚴謹，幾乎可以下确定的結論，而晴雯天足的例子，僅有爬梯一項，以及各處間接證據，難以形成鐵證。

文/馬嘉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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