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夏天比現在安靜很多。聽不到車流的喧嚣,也聽不到來自各種電子設備的混雜交響。大部分時間,隻有蟬鳴此起彼伏。習慣後,蟬鳴也會被耳朵自動屏蔽掉,世界安靜得像一個熱乎乎的大蛋殼,就連自言自語,都如同回聲。
但是,有一種聲音,每當響起,都讓我興奮無比。用文字模拟一下,發音是這樣的:“餅高——餅告!”沒錯,就是“冰糕——冰糕!”每一個字都向上挑着,挑撥着我幼小的心。
我嗷一下就從院子裡竄出來了,直奔聲源而去,與此同時,鄰居的孩子也和我一樣,奮不顧身,像一根根大頭針,沖向磁喇叭。賣冰糕的推着一輛自行車,後座上綁着個白色的木頭箱子,上面蓋着一層棉被,我迅速遞過一枚二分的硬币,把手伸進棉被裡。
多年以後,我讀《百年孤獨》,一看開頭就被震撼了: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把手伸進蓋着冰糕的棉被裡,在沒有冰箱的年代,胳膊體會到的那種徹骨涼爽,真的,一個人到死也忘不掉。
那時的我練就了速吃冰糕的絕活,能迅速吞下一支冰糕,趁賣冰糕的人還沒走,趕緊再要一支,細細地品味。
這也屬于吃冰糕的兩種主要方法:一種是咬着吃,一種是漱着吃。咬着吃過瘾,一口一嘴冰,但大都不舍得這麼快吃完。漱着吃就是放嘴裡慢慢地化,化一點,吃一點,吃到最後,隻剩一根竹簽,還要再從頭漱到尾,直到感覺已經竹簽上已經沒有一絲涼、一點甜,才會扔掉。
甚至都不舍得扔。攢着竹簽和别人玩“挑冰糕棒”,遊戲雖簡單,卻有趣。規則是在地上畫個小圈,每人交幾根冰糕棒,輪流撒到圈裡,不能出圈或者壓線,然後,用一根細竹簽去挑,一次挑一根,如果不小心動了别的冰糕棒,就換對手來挑。
長大後,看《易經》卦象分析,感覺古人用蕃草占蔔,神似“挑冰糕棒”。
上小學時,買冰糕就更方便了,學校門口的小販,整個夏天都在賣冰糕,并且兜裡實在沒錢,還可以賒。
至今也沒有信用卡的我一直對預支沒有興趣,從沒賒過冰糕,不過,無師自通,找到了一個不花錢也能吃到冰糕的辦法,就是課間休息時去校門口轉悠,看到認識的同學買冰糕,迎面走上去,厚着臉皮,咬上一口。
這個辦法非我首創,且已在我校蔚然成風。最初源于客氣,一個同學買了冰糕,擡手讓一下别的同學,後來發展到隻要看到有一個同學買冰糕,就紛紛過去咬,這個咬上面,那個咬下面,三五口就把一個雪糕從美國咬成日本。那時還沒有學近代史,不知道列強瓜分中國也差不多,上面一口咬下蒙古,左邊一口海參崴沒了,香港和澳門,也就是下面滴答兩點。
有一次,我又去校門口覓食,一個認識的同學都沒有。隻能眼巴巴地看着賣冰糕的小販,心急火燎的我,似乎從頭到腳都冒着熱氣,沒有冰糕,身體就要自燃了。這時,我突然發現學校敞開的鐵門後面似乎有點異常,我急忙過去,使勁拽了一下鐵門,然後,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我們班一個男同學。他正蹲在地上,偷偷摸摸地吃一支剛剛剝了紙皮的冰糕。
那一天,那一口,我差點把冰糕棒給他咬斷。
在冰糕漲到五分錢一支的時候,縣城有了兩毛錢一塊的冰磚,奶油的,包在一個紅色的紙盒裡,裡面不再是細細的竹簽,而是一根寬寬的木片。對我們來說,這是絕對的奢侈品,用現在十個哈根達斯球也換不回的美味。
偶爾才能吃上一次冰磚的我,曾慨歎:若每天都有冰磚吃,夏天再漫長一些,再炎熱一些,又有何妨呢?
更神奇的事在初中就要畢業的時候發生了。那年暑假,我去菏澤的姑媽家玩,一天,表姐神秘地說,有一種特别的美味,叫冰淇淋。我一聽名字,口水就要流下來了。過去隻聽說麒麟,還有《水浒傳》中的玉麒麟,冰淇淋到底是什麼?用冰做的遠古神獸嗎?藏在紙盒還是棉被裡?如果能吃一口,一定比童話裡的故事還要魔幻。
懷着吃冰淇淋的夢想,我天天催着表姐和表妹帶我去。她兩個人總說天太熱了,出門會被曬黑,要在家呆着。姑媽還給我們布置了作業,每天要臨鋼筆字貼。而我已經無法一筆一劃的去在白紙上寫黑字了,滿腦子都是冰,都是麒麟,都是無法融化的信仰。
終于,在我臨回縣城的時候,表姐和表妹帶我去了菏澤新華書店,在樓道的拐角,我看到一台奇怪的機器。白色,有些淡淡發黃,下面有個自來水管一樣的籠頭,把一個紙筒狀的東西放到下面接着,冰淇淋流出來,像一個牛奶火炬。
我隻吃了一個,連味道都沒有記住,冰淇淋連着蛋筒就已經不見了。開學後,我給同學們說我吃冰淇淋的經曆,有聲有色,誇大無比,他們都聽傻了,以為我做了一場夢。
或許,我真的做了一場夢,至今未醒。
在這場夢的中端,還有一個無法忘記的場景。
縣城曾有個著名的乞丐,每天披頭散發,走在大街小巷。不管春夏秋冬,風霜雪雨,他始終如此。縣城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他,管他叫紅旗。
關于紅旗的故事,我以後一定會專門寫一篇文章。這裡,我想說的是,有一天,我在東關大街看見他,不知道誰給了他一根化了一半的冰糕,他的胳膊舉着不動,腦袋配合着嘴巴,圍繞着冰糕,上下左右地晃着,發出哧溜哧溜的聲音。
在那個夏天,紅旗吮吸雪糕的聲音在我的記憶中不可磨滅,我記得他穿着四季如一的破棉襖,黑布間泛着白色的棉花,于三伏的酷暑中吃着冰糕,邊吃邊大聲感慨:“這,就等于過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