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9日下午，羽生結弦正式宣布“我決意将以職業花滑選手身份繼續我的冰上生涯。”他将不再參加花滑競技賽事，而是以職業運動員身份從事花樣滑冰，并繼續挑戰4A。“請大家今後也繼續期待、注視我吧！我完全沒有隐退的意思，接下來我會繼續加油，為大家呈現更有觀賞價值的表演，今後也請大家為我加油！”

4歲開始滑冰，蟬聯兩屆奧運冠軍，花滑男單史上唯一的全滿貫。羽生結弦不僅是傳奇運動員，更是家鄉仙台優秀的觀光大使，他的影響力對于社會有積極的能量傳遞。這位世界花滑名将與他的家鄉之間有着關乎生存及命運的強烈關聯。《世界知識畫報》在最新一期雜志中刊發“羽生結弦與仙台：複興的力量”，介紹了羽生結弦與他的家鄉。仙台市滿是他的印記，無數人因他而來。在“複興”這個共同信念的支撐下，羽生結弦與仙台并肩走向東日本大地震後的第2個10年。

并不是傳奇落幕，而是新的開始，他沒有不舍，因為還會有很多事要做，會給大家創造很多機會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他的花樣滑冰。

“此地頗冷，晌午較溫，其風景尚佳”。1904年9月，23歲的魯迅入讀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後在給友人的信中如是描述對仙台的最初印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是中國人對這座日本本州東北地區最大城市的認識。

直到發生了一場曆史性的自然災害，數以萬計的日本人改變了原本的人生軌迹。一位正值上升期的運動員選擇離開生活了17年的故鄉。回頭看，這個決定在後來極大地幫助他走向更廣闊的大衆視野，他的溫柔和堅毅成為這座城市愈合傷疤過程中最大的慰藉之一。

後來，外界賦予他一個宏大的稱号——複興的力量。2022年2月北京冬奧會，他雖無緣領獎台，卻發出了“成為羽生結弦真好”的感歎。抛開那些包袱和壓力，羽生結弦自認抓住了夢想的驕傲，希望成為與仙台相連的、繼續被看到的光亮。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太平洋海域突發9.0級大地震并引發海嘯，巨浪夾雜着瓦礫殘垣，瞬間吞噬了東日本沿海多地。宮城縣死亡人數過萬，是此次地震死亡人數最多的縣。那一年，羽生結弦16歲。

仙台是宮城縣的首府，也是羽生結弦的出生地。地震發生時，剛剛在四大洲花樣滑冰錦标賽上刷新個人最好成績、獲得銀牌的羽生結弦正在“Orange One泉”冰場（現“Ice Rink仙台”冰場）裡訓練。“雙腿僵住了，不聽使喚。”趁着餘震間隙，羽生手腳并用地離開冰面，穿着冰鞋逃出冰場。最讓他恐懼的是失去家人的念頭再次浮現——他小學時家鄉就發生過幾次地震。盡管這一次他和家人都平安無事，但整座城市癱瘓了，羽生一家住進了災民安置點。冰場受損嚴重無法繼續訓練，也無處修補為了逃生磨壞的冰刀，每天躺在地闆上望着體育館的房頂⋯⋯羽生結弦擅長意象訓練，這是他的法寶之一，但這一次卻成了他的心魔——一閉上眼睛，訓練和地震的情景就會在他眼前交替浮現。此後的5個月，羽生結弦輾轉全日本的冰場，參加了60場冰演，一方面可以在演出前使用冰場練習，另一方面作為災區選手，希望演出給予大家力量。但他始終懷着很強的負罪感，“明明大家都還在苦苦掙紮，而我卻逃走了，逃去避難，逃去滑冰了。如果我的表演能讓仙台人民知道我也在努力，我心裡會好受一些。”

仙台是日本花樣滑冰的聖地，位于市中心不遠處的五色沼被稱為日本花樣滑冰的原點。明治維新廢藩置縣，重新整合地方行政區劃，仙台城被拆毀，現今隻剩下石牆遺迹和重建的隅橹（似中國的角樓）。曾經是藩主獨占的堡壘，今朝允許庶民出入。也是從明治時代起，結束了閉關鎖國的日本迎來衆多外國人的到訪，除西方的科技和文明外，也把冰上運動帶到了日本。

五色沼是日本花樣滑冰的原點

五色沼冬天會變成一個天然的冰場，1890年左右，住在仙台的美國人戴維森開始在冬天教孩子們滑冰，正式開啟日本花樣滑冰的曆史。1909年，仙台第二高等學校的學生在德語教師威爾海姆的帶領下學習滑冰，并将冰上運動推廣到日本各地——滑冰成為這個城市的标志。1998年日本長野冬奧會再次帶起花滑熱潮，但随着時間流逝，熱度消減，仙台“Orange One 泉”冰場因經營問題于2005年關停。2006年都靈冬奧會，日本女選手荒川靜香成為亞洲第一位花樣滑冰女單奧運冠軍，才讓仙台專業冰場有了重開的契機。

2007年，冰場更名為“Ice Rink仙台”，主持人請一位參加重啟儀式的孩子分享被荒川靜香親自指導的感想，“幹勁滿滿，大概未來也能獲得奧運獎牌吧。”當時年僅12歲、一臉稚氣的羽生結弦首次面向大衆，給自己立下了一個宏偉的志向。那一年，他成為首個登上全日本青少年花樣滑冰錦标賽領獎台的幼年組選手。

羽生結弦多次為“Ice Rink仙台”冰場捐款，截至2021年3月，累計捐款約3144萬日元。

“Ice Rink仙台”冰場内羽生結弦支持者為他應援的貼紙

此後，日複一日地跳躍、旋轉、落冰、摔倒、起身，羽生結弦一次次向更高的目标攀登。2014年，他成為亞洲首位冬奧會花樣滑冰男子單人滑冠軍，并在同賽季拿下大滿貫；4年後，他榮膺66年來第一位蟬聯冬奧會花樣滑冰男單冠軍的選手，更實現雙圈大滿貫；2020年，他成為花樣滑冰曆史上男單超級全滿貫第一人。索契冬奧會上，之前不停刷新紀錄的《巴黎散步道》幫助他成為史上第一個在短節目中超越100分的選手，他流暢的滑行、撩人的笑容、狂放的肢體，被看作是少年走向成熟的标志性節點，也成為很多支持他的人的“入坑”之作。2017年，仙台在地鐵東西線國際中心站設置了羽生結弦和荒川靜香的人形紀念碑和手掌印——為紀念與仙台有不解之緣的兩位所作出的貢獻。自此一個原本普通的車站，再不缺合影者。

2012年，在東日本大地震一周年之際，羽生結弦、荒川靜香等花樣滑冰選手回到重建的冰場，上演了一場“複興演技會”。羽生結弦選擇的曲目是《白鳥之湖》——日本當代著名小提琴家川井郁子改編的和風版《天鵝湖》。曲目從“覺醒”開始，經曆生與死夾縫間掙紮和苦戰，最終拼盡全力起身翺翔。像極了當月底他首戰世錦賽的絕地反擊，在短節目失利僅排第7的情況下，依靠自由滑強勢逆轉奪得銅牌，成為日本曆史上最年輕的花滑世錦賽獎牌獲得者。17歲的他用一首《羅密歐與朱麗葉》開啟了自己的“仙台希望”之路。“如果我在花滑上取得好成績，大家會變得有精神，那就是我能為大家做的事情了。” 這是羽生結弦與自己内心和解的過程。

在漢字的語境裡，“羽生結弦”這個名字有着特别美的意象：如羽毛般輕盈柔軟，如弓弦般張弛矯健，富有力量。父親給他取名“結弦”，希望他的人生張弛有度，可他自小體弱多病，飽受哮喘的折磨，卻冥冥之中有着與奧運的聯結。

1999年，4歲的羽生結弦趁着1998年長野冬奧會帶來的流行趨勢，跟着姐姐一起去滑冰學校上課。啟蒙教練山田真實從未見過像羽生結弦這樣如此不怕冰面的孩子。由于山田的教導，羽生結弦從小學二年級起開始記筆記，在過程中尋找自己對這項運動的天賦和靈感。

羽生結弦小學二年級結束的時候，山田搬去了北海道，離開前，她打電話給著名教練都築章一郎，拜托他來一趟仙台，“請千萬不要拒絕我，這孩子真的很厲害”。此後直至初中一年級，都築一直作為教練陪在羽生結弦身邊，一有機會就和他說“成為藝術家吧”“去世界舞台上大展身手吧”。也是都築告訴他“A跳是王者的跳躍”。從備戰北京冬奧周期，羽生結弦執拗地将自己的人生與4A（阿克塞爾四周跳，實際要完成四周半，空中旋轉1620度）鎖在了一起。在花樣滑冰中，這是個“99.99999%可能失敗”的無人之境。“這是我9歲時的心願”“我的恩師都築老師曾對我說，你一定可以跳成的，所以我一直不懈努力。”

羽生結弦就讀過的七北田小學附近道路。他兒時常走的路是如今支持者的巡禮之路。

羽生結弦母校七北田中學校為慶祝其蟬聯冬奧會花滑男單冠軍的橫幅

很多運動員都有一種浪漫的迷信。2017年，羽生結弦在仙台第一守護神社大崎八幡宮供奉了繪馬。此宮建于1607年，整體采用石間造(神社建築的一種,在拜殿與本殿之間通過有頂的通道連接)的建築模式，裝飾着光彩奪目的金具。每年1月14日松焚祭時，當地居民會聚集在大崎八幡宮，點燃年初裝飾正門用的松枝、稻草繩和舊神符，祈盼新的一年無病祛災，幸福快樂。離仙台不遠處的秋保，有座建于平安初期、祭祀“勝負之神”的秋保神社。神社不大，羽生結弦曾來此參拜。北京冬奧會前，為了給羽生結弦祈福，神社豎起了100面奉納旗。

羽生結弦在大崎八幡宮供奉的繪馬

秋保神社中有傳說能趕走厄運的“厄割玉”，對着“厄割玉”小球上的孔把厄運吹進去，再扔向“勝石”砸碎以趕走厄運。

2022年2月10日，随着日本著名大河劇主題曲《與天共地》的旋律響起，羽生結弦化身日本戰國時代武将上杉謙信，傳說他曾經擊敗織田信長，被譽為“戰神”。一段滑行後，他向冬奧會花滑比賽曆史上第一個4A挑戰，起跳、旋轉、落冰、摔倒⋯⋯“第一次跳出了從4A的基礎分值開始打分的跳躍，我覺得很自豪。”賽後羽生結弦這樣評價自己的4A。

“他的心中一直記着我的話，我真的很感激。”比賽結束後，日本媒體在采訪中給羽生結弦放了這段都築章一郎的視頻寄語。演播室裡，羽生結弦笑着笑着哭了。“你辛苦了”，在那一刻，這位授業恩師試圖去解開弟子心中的“結”。他自己也說過，和10多年前相比，笑臉就是幸福。

數百年的曆史裡，面積遼闊、以鄉野為主的日本東北地區，過了白河關隻有“奧羽”這一概念。在陰陽師的時代裡，“奧羽”就是日本的化外之地，是山鬼、天狗和蝦夷生活的地方。

明治維新後，日本整體欣欣向榮，但東北地區欠佳，始終未能擺脫相對邊緣化的狀态。這也可以解釋，為何東京電力選擇将核電站建于此。根據日本政府的規劃，計劃用10年時間完成東北地區的複興。10年來數十萬億日元被投入于此，建起了數萬棟房屋、數千公裡的防波堤，大部分地區解除了居民回家的限制。

但是所謂“複興”遠沒有結束，“核能緊急事态宣言”仍未解除。頗令人擔憂的是，從2022年起，日本政府不再舉辦東日本大地震官方追悼儀式。“10年象征着告一段落”是時任日本内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在宣布這一決定時給出的理由。對那些可能不會再返回家鄉生活的人來說，與此有關的“心結”或許再沒有完全解開的機會。

羽生結弦就是在這樣的10餘年裡，一次次扮演起複興故鄉的“媒介”。他多次回到災區，呼籲人們來仙台消費、過周末；把仙台的天然象征紫藤花穿在新的考斯騰（花滑運動員的比賽服）上；他為當地“帶貨”，去曾受災的學校傾聽孩子們的夢想。大家彼此共情和理解，互相取暖。“我希望将自己體會到的、聽到的，盡可能傳遞出去。”衆多支持者跨洋飛到仙台打卡，體驗日本三大溫泉之一的秋保溫泉，品嘗日本久負盛名的仙台牛舌，參拜高達百米的仙台大觀音，努力感受這座城市與羽生結弦間的奇妙共振，也為城市的經濟重振添了一把火。

仙台烤牛舌十分有名，仙台利久泉本店内羽生結弦的簽名。

1994年，羽生結弦出生的那一年，日本廣播協會（NHK）播放根據小說改編的晨間電視劇《春天，來吧》，邀請知名女歌手松任谷由實擔當該劇的音樂制作，同名主題歌問世。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後，松任谷由實與NHK合作，發起此歌曲合唱征集，簡單悠揚又略帶滄桑感的旋律，鼓舞了無數災難中的日本民衆。

平昌冬奧會後，在2018年夏天的一次冰演中，羽生結弦與日本鋼琴家清塚（zhǒng）信也合作，第一次為《春天，來吧》打上花樣滑冰的烙印。那是他在仙台休整結束後，邁向新一個奧運周期的開端。2019年，以一個“不甘心”的結果在本國結束世錦賽争奪後，他再次在表演滑中選用了這首曲目，這是他因傷在新賽季複出後對自己的鼓勵和對支持者的回應，“從今往後又一個新的春天将來臨了吧。”

從此，這首曲子成了“救贖”他的“寶物”。特别是新冠疫情暴發後，獨自一人在仙台訓練、沮喪像潮水一樣将他淹沒的時候，在真的很讨厭花滑、甚至覺得沒有任何辦法的時候，他在避開冰場白天對外營業的淩晨重滑了這首《春天，來吧》，也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還是愛花滑的。

“世間真的發生了很多艱辛，有許多無法逃開的痛苦。我希望給面臨痛苦的人們帶去哪怕稍微松一口氣的時光。表演滑時就想着如果春天來了就好了。”2022年2月20日，羽生結弦再次選擇《春天，來吧》與他的第3屆奧運會作别。冰上，身着“櫻花”衣裝的羽生結弦仿佛踏春而來，想要抓住一切希望的肢體表達，讓場外無數冰迷為之動容。中文社交媒體上有一句很流行的評論：“他想把希望和美好帶給人們，但那少年不知，他自己便是春天。”

羽生結弦希望《春天，來吧》能讓大家回想起各種意義的“春”

北京冬奧會結束後，羽生結弦回到仙台養傷。他幾乎不出門，消失在媒體的視野裡。在大多數時候，仙台安靜而祥和，原野與庭園點綴着妩媚的櫻花，漂浮着數百個島嶼的松島灣被江戶幕府儒學家林春齋盛贊為日本三景之一。5月，為紀念仙台藩始祖伊達政宗的仙台青葉祭時隔3年重啟，勇敢的武士隊列與豪華絢爛的彩車遊行構成了“時代畫卷巡遊”，将仙台烘托得格外熱鬧。

位于羽生結弦母校東北高校的“結弦櫻”。仙台有2棵“結弦櫻”，另一棵位于七北田公園。

仙台七夕祭期間随處可見大型紙球配彩幡的慶典裝飾

2018年4月22日，仙台為慶祝羽生結弦成為66年來首個蟬聯冬奧會花滑男單冠軍的選手舉行遊行。超10萬人從各地趕來參加，産生經濟效益約18.5億日元。

支持者跟着《仙台巡遊》觀光手冊打卡與羽生結弦相關的地點。圖為七北田公園。

仙台市于2017、2019年分别為羽生結弦在國際中心地鐵站設立了紀念碑。車站如今也是巡禮聖地。

春去夏來，人們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宣布因傷退出2022年3月的世錦賽後，羽生結弦終于再次回到冰場。盡管腳傷還未痊愈，但他已确認會繼續為4A而戰鬥。“真實掌握在手中”，這是羽生結弦新一輪冰演中所選曲目Real Face的一句歌詞，談及未來，他表示，“我想為成為更好的羽生結弦而努力”。

2022“冰上幻想”開演，羽生結弦冰演節目Real Face。

在許多人為羽生結弦惋惜的當下，他又整裝待發。他依舊是仙台稱職的代言人。彩排期間，他向同台表演的小提琴演奏家送去了仙台傳統點心萩之月。2018年，作為日本曆史上最年輕的“國民榮譽賞”獲得者，他身着傳統絲織品“仙台平”縫制的紋付羽織袴（kù）和服領獎。2022年4月，仙台市政府與他“續約”，羽生結弦繼續擔當觀光大使。仙台人給了他很好的回饋，像自家人一樣叮囑他，希望他為自己而滑。

仙台站遊客中心的1:1羽生結弦立牌。羽生所穿為仙台高級傳統紡織品“仙台平”縫制的紋付羽織袴。

羽生結弦獲宮城縣榮譽賞，獎品為共240公斤的“伊達正夢”與“金之息吹”兩種縣産米。

夢想遠未到終了的時候。羽生結弦心中沒有遠離競技賽場的寂寞感，而是覺得充滿希望。他将“不令仙台蒙羞地繼續前行”。“修修補補自己的心”，在大家的心中注入了無關比賽勝負、無關季節更疊的力量。“複興”的征程也在繼續，那是仙台的春天，是羽生結弦熱愛和重生的春天，也是疫情下所有人勇敢面對生活苦難的春天。（圖片攝影：肖宛陽、沐河）

▼本文選自2022年8期《世界知識畫報》▼

2022年8期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