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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繁體字排名最難寫的
申小龍|“我沒有學過繁體字,為什麼能夠看得懂?”——中文“以大觀小”之道
新聞學院16級的小白同學來信:
其實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蠻長一段時間。作為一個新聞學院的中文方向的學生,注定要和文言文繁體字打交道。本來以為會在這方面有不小的困難,但是最後卻發現認識繁體字并不是一件難事。
究其根本,我想是因為語境幫助我們認識了繁體字。
比如說:“傑”這個字。單獨把它拉出來讓大家組詞,大概大多數人摸不着頭腦。但如果我把這個字放在一個句子裡,就變得好辨認了。
“薄伽丘是早期文藝復興傑出的小說家和詩人,也是一位熱心研究古典文化的人文主義者。”(《世界上古中古史》第二版P.292,高等教育出版社)
不用查字典,就知道這個字是“傑出”的“傑”字。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多了一個閱讀這個字的句子環境。即使不是繁體字,有些特定的字也需要在特定的環境裡才更好被辨認和解讀。這就是語句環境的強大作用,繁體字正是借助這個環境才得以讓大家認識。
繁體字簡化後,很多簡體字依然與它所對應的繁體較像,這些我們都能讀出來。而一些難以看出來的字,比如“遞”(遞給的“遞”)、“塵”(塵埃的“塵”)“夥”(大夥的“夥”)、“氈”(如坐針氈的“氈”)、“襯”(襯衣的“襯”)等,我們也完全可以通過語境讀出來。
其實,我們不但能夠通過語境來知曉繁體字的讀音,還可以在文字打亂時“自覺腦補”,順當地理解整句話的含義。
“薄伽丘的《十日談》記的載是10名佛羅倫薩男女青年避為了躲黑死病,逃到一座别鄉間墅,在聊無之際所講的故事。”
我相信大家完全能夠通過大腦思維整合明白這段話的意思,即使是在文字順序錯亂的情況下。其實,每個識字的人都具備這種能力,因為我們的閱讀是通過一定的上下文和語境讀出來的。缺失了這個語境,肯定抓瞎。
綜上所述,與其說我們是“認識”繁體字,倒不如說我們能夠通過分析語境認識繁體字。有了語境,我們每個識字的人都會有釋讀繁體字的能力。
小白同學談的問題從表面上看是根據語境“認”繁體字的問題,其實談的是中文的思維方式——以大觀小。這是解開中文奧秘的一把鑰匙。
1.中文“以大觀小”的“大”是從哪裡來的?
“大”來自地理環境和生産方式。中國從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以來約7000年中,以農耕為主、與自然進行物質交換的生活方式一直在經濟生活中占統治地位。科學的發展主要和農業生産相聯系。
這種田園文明把人和自然界的關系視為有機聯系,相互作用,把世界看作有機聯系的整體。《中國科技史》的作者李約瑟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
“再沒有其他地方表現得像中國人那樣熱心于體現他們偉大的設想:‘人不能離開自然’的原則。”
由此形成“天人合一”的思維形式,其特點就是堅持普遍聯系、整體考察。
“合一”成了一個具有穩定性和普遍性的思維模式:知與行、内與外、理與氣、動與靜、形與神、陰與陽、天與人……所強調的都是相互融合、溝通,相互作用。
這種思維模式必然使中國人對世界的認識和把握帶有綜合性、靈活性的特點,反映在語言和語言分析上就是注重言和意的統一,以神統形。
2. 中文怎樣“以大觀小”?
(1)作為字義的“小”
小白同學說從上下文可以猜出繁體字的意思,說的是對一個字的字義的理解。
漢字的字形是一個意象,具有理解的多種可能性。當幾個漢字組合為一個字組的時候,它們的關系建立在意會的基礎上,而非形式的要求上,因此字義就比較“軟”,具有不确定性。例如:
“鋼刀”是鋼制的刀,“泥刀”就不是泥制的刀;
“水泥地闆”是水泥制的地闆,但“羊毛剪刀”不是羊毛制的剪刀。
這些是怎麼知道的呢?
沒有任何形式上的線索,靠的就是組合中的意會。
也就是說,“羊毛”的“用途”義,是從整個“羊毛剪刀”的組合中明白的。這就是mini版的“以大觀小”。
同一個漢字,在不同的組合中,會有不同的理解。以“口”為例:
“礙口”的“口”是嘴
“版口”的“口”是中縫
“碗口”的“口”是邊
“刀口”的“口”是“刃”
“隘口”的“口”是“關隘”
“當口”的“口”是“時候”
“切口”的“口”是“語言”
“對口”的“口”是“工作性質”
“滅口”的“口”是“人”
“牙口”的“口”是“咀嚼力”
“幫口”的“口”是“集團”
“茬口”的“口”是“(輪作作物的)種類和(輪作的)次序”
推而廣之,同一個字組,在不同的上下文中,也會有不同的意思。例如“沒錢”,說“口袋裡沒錢”就是沒帶錢,說“家裡沒錢”就是家裡很窮。
(2)作為隐文的“小”
典型的中文句子,其組織都是“虛實相間”的。大量的符号信息因為“人詳我略”而隐去。其中能夠清晰還原的符号就是隐文。
中文之所以不憚隐文,是因為這些隐文之“小”,都可以在“大”的語境中“觀”到。例如:
“這屯子還是數老孫頭能幹,()又會趕車,()又會騎馬,()摔跤也摔得漂亮,()叭哒一聲,掉下地來,()又響亮又幹脆!”
句子中我們加的一個個括号,就是一個個“小”的隐文。
西方人的思維習慣和語法規範顯然無法解釋如此疏落、活潑的語言組織。如果把這些“虛”的隐文一一補上,個個句讀段“主動賓”俱全,實是實了,句子卻笨重僵滞了。
同學們從中可以體會西方語法的“團塊”寫實原則與漢語的“疏通”寫意原則的差異。這就是文化差異。
啟功先生曾經說:
“古代文章和詩詞作品的句式真是五花八門,沒有主語的,沒有謂語的,沒有賓語的,可謂觸目驚心。
“我回憶小時學英語語法有一條:一個句子如在主語、謂語、賓語三項中缺少任何一項時,這就不算一個完整的句子。我國古代作者怎麼作了這麼多未完成的句子呢?真不減于小孩唱的一首兒歌: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腦袋,真奇怪,真奇怪。’
“我努力翻檢一些有關古代漢語語法修辭的書,得知沒有的部分叫作‘省略’,但使我困惑不解的是為什麼那麼多的省略之後的那些‘老虎’還那麼歡蹦亂跳地活着?”
啟功的困惑 ,隻有一解,即那些 “老虎”之所以歡蹦亂跳,是因為在以大觀小的整體功能上,它們四肢健全,腦袋周正,什麼都不缺。
(3)作為隐意的“小”
隐文的“小”是可視的,即我們可以在有隐文的地方“還原”一個詞語出來,盡管這樣的還原不具有句法現實性。
而作為隐意的“小”,客觀上無法在句子結構中确定一個隐藏的“空範疇”,隻能在句法結構之外,腦補關聯信息,以使句子結構在邏輯上合理。例如:
“十一個碗還說沒得菜。”
“放你的假也就是三天。”
“這種腦袋沒地方買帽子。”
一般來說,語言的線性結構在編碼信息的時候,無法立體還原豐富的意涵。任何語言結構的理解,都需要關聯信息的支持。
但西方語言結構對信息的博弈策略是“零和”,即要通過盡可能豐富的形态變化和複雜的結構将信息一網打盡。結果是在對信息的規制中将意涵過度理性化、平面化;在收獲确定性的同時,也使信息簡化和失真。
這種“低語境”的策略在中國文化看來是交際的大忌——說得越多,對信息的規制越甚,言多反不及義。
中文結構對信息的博弈策略是“雙赢”,即高度肯定交流信息的不可言說性,在充分認識語言線性結構局限的前提下,将符号組織簡易化、音樂化,用積極的非理性參與句法理性,用充分的留白“觸發”關聯信息的全方位意會。表意漢字在這一過程中左右逢源,發揮了拼音文字難以企及的建構作用。
例如劉紹棠的小說《大河小鎮》中這樣一個句子:
"鼻子下有嘴,逢人便問路;但是三拐四彎,五盤六繞,七出八進,九曲十環,我就像進入諸葛亮的八陣圖,沒有黃承彥指識迷津便找不到出路。"
這是中文的思維,也是中文的生動。作者在整個找路過程中豐富的感受,并沒有扁平化為一個機械的邏輯結構,而是按時間順序,以句讀段的流動娓娓道來,傳神寫照,使人身臨其境。
王力先生說得好:西人的行文是希望不給讀者以辭害意的機會。
為此西文大力擴張形式的精确度與複雜度。西文告訴讀者:你看我就可以了,不要多想。
那麼中文呢?
中文主張不以辭害意。
于是浮想聯翩,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