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隐居十年的新專欄:隐逸風骨——隐居系列叢書舊稿新讀。
今天的文章《避世的勇氣》,選自2012年11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隐居壹世界》,作者趙岩欣。
No. 23
◎趙岩欣
《上海壹周》主編。
去年冬日裡去過一回杭州,朋友安排我住進法喜寺邊一間叫作“水聞道”的别墅酒店。酒店旁有一條靜溪流水汨汨,客棧便因溪而名。
法喜寺離酒店隻數十步,從我住的房間中,舉目張望可見香客絡繹,收心閉門則隻聞暮鼓晨鐘。
朋友來看我,問起這酒店是否合我意,我說一切皆好,隻是如此閑靜的所在,若來此能不是為了勞形于公務之繁瑣,若來此能隻是為了頤養于休憩之安閑,那便是真正的合意了。
©Jingming Pan
朋友哈哈大笑說,與這好地方有何幹系呢,全是你這忙人自己的問題啊。朋友又說,你若舍得時間舍得你那些要緊不要緊的工作,不妨再專門來一次,好好在此休息呀,這裡有山有水有佛寺,倒是十分适合隐居的。
幾個“舍得”實在直戳我的痛處,朋友知我不能作答了,于是兩人如有默契相視一笑,便把話題轉開去。
送走朋友時夜已深了,可我心中不靜,不想去睡,便繼續坐着喝茶。
屋外落下雪了,沒有絲毫聲音傳進屋裡,那四周的僧人、鳥獸、蟲魚定是早就歇息了,隻餘下我一個人獨在這清靜世界裡兀自折騰,想起這些,頓時意興闌珊了,茶也越喝越苦。
©ORIENTO
确實許久沒有歇息了。那種被生活裹挾向前不能自拔的疲憊,在一個人獨處時更是逼人。仔細想想,究竟是博取了大的名聲,還是賺得了多的錢财?似乎都不是。
那種和生活較勁的感覺有時就像是在一條僅容一人過的窄巷裡走路,隻能進不能退,身後還有好多人也在向前沖着,推着你拱着你,叫你不能轉身也不能停,而前頭呢,還有那些走得快的人早走了,隻留下幾個腳印抹去幾片青苔仿佛是給你指着路,你就低頭追着追着,也不知是越追越近了,還是人家早就越去越遠,最後,就隻剩和自己的慣性較勁了,反正是向前走,向前向前向前,不斷向前,隻能向前。
想多了,心越來越不能靜,幹脆出門走走。雪夜的小溪也是不停向前流去的,可它卻又顯得那麼安逸從容,我沿着小溪走走看看,多希望就能尋着一處桃花源。
©Annie Spratt
中國的讀書人,自唐代以來,多半是要讀一讀 《桃花源記》 的。
陶淵明說“桃花源”是“土地平曠,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好地方,現世裡,自是沒人去到過桃花源的,但也正因此,桃花源在讀書人心中的印象千百年來再沒變過,永遠是個“避世的好去處”。
于是沈從文在文章中曾寫“所以每當國體衰弱發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人必多,這文章(指《桃花源記》)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
如今的世道,權可算作安穩,不大會有人想去做遺民。如今的世道,亂得蕩漾的是人心。
雪落得越發急了,我感覺臉上透涼,心倒靜下來了。眼看那雪瓣落下,化進水裡和進泥裡隐進手心裡,我竟仿佛能聽見沙沙的聲響,紛紛揚揚的,像有許多人趕來的腳步聲,許多人趕來是要将我從那條窄巷子裡扯出來。
©Dilruba Sarıçimen
我又何嘗不想出來?我又何嘗不想去到桃花源?可是要逃脫出生活的裹挾又談何容易?記得剛開始工作時,我自覺得一個有本事的人,就是把每一件該做的事都做好,可許多年過去了,我卻覺得若什麼事都能做,就算有本事的人了。
有時想想,這算是妥協嗎?一邊奮鬥一邊妥協。無論靠的是智商還是情商,隻要是無止境的妥協,不就是放棄嗎?心亂早就蕩漾如大石入水,怎麼還能分清究竟是在奮鬥還是在放棄?
朋友先前臨走時對我說,你現在這狀态,最需要隐居一段時間,把那些煩擾隔離掉。
隐居,說來容易,若隻是想,我可以去種田可以去流浪可以去鄉下教書可以去餐館打雜,可我怎麼能将那些久積而成習慣的欲望從我的身體裡抽去呢?若一個人能夠心甘情願地與世俗的生活保持距離,不被裹挾走,那他得有多麼大的舍得的勇氣、看透後的勇氣啊。若一個人能甘願“無為”“不器”,他又何須一處避世的靜土去隐居呢?
©Raychan
©Odd Sun
雪停了,異常的靜讓夜顯得愈加深沉,關于隐居的念頭在腦子裡翻轉得揮之不去。可我也知道,待到雪盡天晴,待到離開“水聞道”時,隐居于我便又是“想想”而已了。
人活在世上總會有各式各樣的關系需要去維持,雖累,雖已活到生煩死畏,卻仍不忍也不敢辜負,這算作理由也好借口也罷,總之就叫人不能那麼輕易地與生活保持距離了,“不被裹挾”是要擔上自私的惡名的。
隐居,縱隻在心中隐居,談何容易。
如此想想,我便釋然了,便不再覺得自己妥協了。隐居的懷想還是會有的,桃花源也還是向往能去到的,可也許于我來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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