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蔔喜逢
各位聽衆,大家下午好。任曉輝先生呢又有事出差了,這個周二的時候給我電話,說讓我在來替他講一次,題目是整本書閱讀《紅樓夢》。
在八月份的時候,曾經在這裡講過一次,題目是如何閱讀《紅樓夢》。實質上,這本來也就是我最近在寫的一本書的内容。這本書就是針對着《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所以他報的題目和我也比較契合。
《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是現在高中語文教學的一個要求,按照這幾年的高考看,每次都會有與《紅樓夢》相關的題目。關于教學,教材也提出了相關的要求,同時也有着閱讀的指導。指導共有六個方面,我們來大緻說一下:
1、把握前五回的綱領作用。2. 抓住情節主線。3. 關注人物形象的塑造。4. 品味日常生活細節的刻畫。5. 了解社會關系與生活習俗。6. 鑒賞語言。
實質上,通過這些表述,我們也能發現,《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要求還是很高的,比如把握、抓住、那就是硬性的要去。而關注則是《紅樓夢》的重點,了解這一說法比較靈活一些,品味與鑒賞,則是比較高的要求了。整體來說這需要的是深層次的閱讀。要求學生具備的,不止是對小說故事情節的了解與熟悉,而是要把握《紅樓夢》的思想内核,并由此來推動學生去了解社會,了解《紅樓夢》中的文化内蘊,目的卻是形成學生的高層次的審美。這當然是一個好事情,但要做到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這需要學生、老師們的共同努力。作為研究者呢,當然也需要去做好輔助工作。
想要在一節課的時間裡,把這些都解決,這是不現實的,我們也隻能是按照順序,來慢慢的講。
在上一次,我們講到了讀《紅樓夢》需要有什麼樣的知識儲備,比如說,我們要了解曹雪芹的一些經曆,也要知道讀《紅樓夢》要讀什麼本子。曹雪芹的經曆呢,框定了《紅樓夢》的創作,至少确定了《紅樓夢》的創作起源。上次時也提到了《紅樓夢》閱讀中的真假問題,比如林黛玉的家産問題、寶二爺琏二爺的問題等等。簡單來說,區分真假問題的關鍵,就是這個問題是否是文學問題。因為很多的問題,出自于作者的筆誤,出自于讀者的過度闡釋,放在《紅樓夢》裡面,這個問題就更為明顯,那就是因為《紅樓夢》的未最終定稿、以及修改的不完善。這涉及《紅樓夢》成書研究的範疇,在閱讀中,我們要分辨這些問題,才能更好的理解《紅樓夢》。當時講到了考據與索隐,這裡就不重複了。
上一次我們還提到了《紅樓夢》的是如何構架的。這就與整本書閱讀指導的六個方面的第一個有關,就是把握前五回的綱領作用。我們講到了《紅樓夢》是借助于傳統的思凡母題來進行了最高一層次的構架,也就是說,神瑛侍者因為思凡,生起了凡心,就要到凡間來經曆一番,從而洗淨凡心,得以重返仙界。當然,我們并不知道神瑛侍者到底是否重返仙界了,從一些谶示看,更可能的是懸崖撒手,以出世的形式完成這一個輪回。
這是《紅樓夢》的最高一個層次的架構。曹雪芹用石——玉——石三個變化來對應着這個架構。大家知道神瑛侍者與補天餘石在很大的層面上來說,是具有着相同的審美意象的。補天餘石在仙界是石頭,在凡間是玉,在第一回中也寫到他返回青埂峰下的時候,又變成了石頭。這又對應了三個空間, 即仙界、凡間、仙界,如果再闡釋一下,那麼就是本幻本的關系,在仙界是本像,在凡間是幻象。還有一個變化,也是對應着這個層次的架構的,那就是色空的轉換。在第一回中寫到因空見色,這就是說的神瑛侍者在仙界生起凡心,又寫到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就非常符合思凡的概念,是寫神瑛侍者在凡間悟的過程的。
在這個層次之下,又有報恩母題的影響。在仙界,神瑛侍者澆灌了绛珠仙草,而在凡間,則是林黛玉以眼淚來報恩。很多讀者并不清楚為什麼眼淚來報恩,這麼多的眼淚不是來煩人的麼。與報恩怎麼能扯在一起呢?我在讀這部分的時候,也困惑了很久,直到将思凡這一母題引入到理解中的時候,才想明白,實質上,林黛玉的眼淚,就是為了洗滌賈寶玉的凡心,從而從情這一角度,增加他悟的可能。我将他稱之為情悟。
而在夢遊太虛幻境一部分中,甯榮二公也曾提到過要賈寶玉回歸正途,這個正途,也就是小說裡常說的世俗經濟,當然,這個經濟并不是我們現在理解的經濟,而是經世濟用之學。再加上跛足道士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的谶示,這也預示着賈寶玉要經曆人間的冷暖,從而讓他悟到人世之苦,從而達到出世的境界。我把這部分的悟稱之為世悟。
這些呢都是上次講到的,略微回顧一下,方便沒聽上次講座的聽衆了解一下咱們這個的整體思路。
今天我們還是圍繞着整本書閱讀的第一個指導,就是把握前五回的綱領作用。我們這次要談的是,關于小榮枯與大榮枯的内容。我們都知道在小說第一回寫到了一個人家,就是甄士隐家,甄士隐家住在姑蘇城的阊門附近,是一個地方上的望族,在第一回裡,這個望族就敗落了,在研究領域内呢,将這個情節稱之為小榮枯,與之對應的自然就是賈家的敗落,也就是大榮枯了。
這裡,我們首先要來說楔子和入話。
楔子呢來源于戲曲,後有許多長篇小說的創作也借鑒了這樣的寫法,我們都知道《水浒傳》《儒林外史》。他們都有楔子,并且都是明确寫着的。如《水浒傳》的楔子《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說的是洪太尉不聽人勸,非要打開鎮魔殿,去挖一口井,又看到寫着遇洪而開,結果一興奮,就把什麼天罡地煞的都放了出來,就弄出了一百零八将,也就出來了水浒的故事。又如《儒林外史》的楔子《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隐括全文》,用王冕的生平隐喻了全書的大緻題旨。這個楔子,大部分都是說故事的緣起的,使這個故事具有了一點天命的意味。
小說發展至話本階段,又有着“入話”與“正話”之分,這是說話藝術的需求。古時候說書人坐那裡,要先說一個小故事,等着人坐齊了,才開始正式講故事,但這個等待的時間總要說點啥,說的這個東西,就是入話。關于入話,建議大家去看看三言二拍,就是警世通言、喻世恒言、醒世通言,以及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大家看一下,就清楚啥是入話,啥是正話了。這個很好理解,就不展開了。總之呢,入話與小說主體故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大多是意蘊上有共通之處。
魯迅先生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這是個非常高的評價了。當然,這也是非常符合《紅樓夢》的實際情況的,但是要說明,這個打破是在繼承之上的。沒有繼承,也不可能有發展,那打破也就無從談起。這個楔子或者說入話,就是這個說法的有力的證據。
在《紅樓夢》裡,小榮枯就是這個類似于楔子,或者說入話的東西。為什麼這麼說呢,是因為小榮枯, 即是故事的緣起,又有着與《紅樓夢》主體故事相同的意蘊,這就是把楔子和入話的功能綜合在一起了。這裡呢,曹雪芹确實有着突破,最顯著的還有甄士隐、賈雨村都進入到了《紅樓夢》的主體故事之中,并成為其中重要的人物,裡面還有英蓮,也就是後面的香菱,也都是《紅樓夢》中重要人物。
我們分開來說一下,我們先說甄士隐。
在“小榮枯”的故事中是以甄士隐的命運作為主線的。在小說中對甄士隐有這樣一段描述:
廟旁住着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隻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我們要注意,這個裡面有一個詞,叫望族,這裡有一條脂批,大緻的意思就是說,甄家呢,是本地推為望族,而甯榮二府呢,是天下共推為望族。這就與賈府有了瓜葛。我們再來看《《紅樓夢》》中的人物設置多是成對出現的。如賈寶玉與甄寶玉,又如林黛玉與薛寶钗。甄士隐也不例外,與他相對的是賈雨村,他也很快就隆重登場了:
葫蘆廟内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别号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原系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盡,人口衰喪,隻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隐常與他交接。
甄士隐與賈雨村的名字不是白起的,都是有涵義的,脂批作者将其點出。甄士隐,是“将真事隐去”之意,這其實牽扯創作,在脂批作者看來,《紅樓夢》裡有許多真事,曹雪芹的創作是将這些真事隐去了,但這種說法,其實有些過于簡單了,從甄士隐的性情來說,他是無愧于“真士”的,用“真士隐”來闡釋,更有了一種對當時社會的批判的意味,而“名費”,則可諧音為“廢”,更是加重了這種批判。與之相對應的是賈雨村,内涵“假語村言”之意。表字時飛,脂批通過諧音認為曹雪芹的意思為“實非”,然而其中也有“待時而飛”之意。讀《紅樓夢》,還是應該靈活一些。
我們首先來說他們的姓氏。
在《紅樓夢》中,“甄”“賈”二姓蘊含了很多信息。甄者真也,賈者假也。太虛幻境裡有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裡面就明确寫出了“真假”與“有無”,真假有無是《紅樓夢》中非常重要的思辨之一。幾乎可以與色空啊之類的思辨并列。真假呢在《紅樓夢》的主體故事中進行了互換,形成了“甄寶玉”與“賈寶玉”的對立。這種表現方式使得小說讀來更有意趣,也使得“真假”之辨更加複雜化。
那讀者要問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如果将這個問題拿到《紅樓夢》主體故事中去理解,是非常難以說明白的。《紅樓夢》主體故事過于龐大,又情節緊密、人物衆多,分析起來非常困難。但是因着入話的特性,我們前面說到了,這個小榮枯即是入話,又是楔子,所以我們可将對“真”“假”的認知放在“小榮枯”之中進行解讀,就會簡單明了許多了。這也是曹雪芹設置“小榮枯”的目的所在,以簡單明了的故事,集中說明自己的價值取向。
什麼是真呢,甄士隐為真。曹雪芹對甄士隐的評價是非常高的。我們在甄士隐的身上能看到許多人性閃光點,如仁與義,他對賈雨村慷慨解囊,在贈銀贈衣之後還怕不夠,還想着再寫一封薦書,盡心盡力,這些行為都是是由從他的本心出發的,沒有什麼利己的想法,也并非做作。所以稱甄士隐為君子是名副其實的,他就是一個君子。
我們再來看甄士隐的經曆。
在“小榮枯”中,甄士隐自從在八月十五資助了賈雨村之後,就一直倒黴着,正月十五日英蓮走失後,書中寫道:“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這就是中國語言的特色,幾乎不曾尋死,和幾乎尋死,實際一個意思。三月十五日又被葫蘆廟裡的和尚牽連,遭了火災,家裡被燒成瓦礫場。這三個“十五”,正月十五、三月十五、八月十五,就勾出了甄士隐由盛而衰的遭際。書中還寫到又正值“水旱不收、鼠盜蜂起”之時,甄士隐隻得投靠嶽父封素,卻投人不着,被半哄半騙,終是家業喪盡。從物質的擁有來說,甄士隐自然是由有到無了。
封素的諧音“風俗”,這一名字表現了曹雪芹的批判。一個真士卻頻遭苦難,“漸露出下世的光景來”,這是風俗的力量,也是風俗之惡。
俗話說,否極泰來,甄士隐遇到了幻化之後的渺渺真人,也就是那個跛足道人,被他點化了,從而開啟了另一段人生之旅,這可以說是“逢真”。歸根結底,是甄士隐把握住了“真”字。在悟透了 “功名”“金銀”“嬌妻”“兒女”這些虛妄之後,甄士隐看破人生之無常,悟得人生真谛。如此看來,甄士隐終是“真”的,并由“真”而得“有”。
我們再來看賈雨村。
作為與甄士隐相對應的人物,賈雨村是假的代表。從他的行為來說,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成長與變化過程。和甄士隐相比,賈雨村在小說文本中發揮的作用更為重大。
剛開始時候的賈雨村,是一個有才能、有抱負的人。如他在葫蘆廟中所寫的二詩一聯:沒有ppt,我就給大家讀一下。
詩一:
未蔔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詩二: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聯一:
玉在匮中求善價,钗于奁内待時飛。
《紅樓夢大辭典》對此處詩與聯的解釋為:
詩中意謂自己不能預知與嬌杏締結良緣的願望能否實現,而時時把這段愁悶記挂在心上,不禁常常回想起嬌杏回頭看自己的情景。在風前自顧身影,大志未酬,又有誰識英雄,成為我終身伴侶呢!假如月光真有情意,使我蟾宮折桂,科舉及第,必先上玉人之樓以求良緣。[1]
對第二首詩的解讀為:
此詩寄托了賈雨村‘必非久居人下’,‘不日可接履于雲霓之上’的胸懷抱負。
關于這一聯,闡釋為:
聯中賈雨村自比玉、钗,以美玉藏于櫃中希望賣高價及玉钗放在鏡盒裡待時而飛,喻自己等待作官的時機,抒發渴望終能為人賞識,以求飛黃騰達的心态。[2]
以才學論,賈雨村是有才的,小說中賈雨村也曾說過:“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對自己的學問,賈雨村是很自信的,也是這種自負造成了他的第一次被貶。這就是性格與人物際遇的關系。
賈雨村另一個顯著特征是他有着強烈的欲望。從詩裡看的除,他期望着 “人間萬姓仰頭看”的權勢,以此為依據,他的很多行為就都可以理解了:得到了甄士隐的資助,就不管什麼黃道黑道的,就跑到京城去考試了;剛當上官,就恃才侮上,其實這也就是想盡快得到功績;剛知道了起複信息,就急忙找林如海去托門子走路子;從而靠上了賈府謀得了高官,然後呢馬上徇私舞弊;為了讨好賈赦,借用官勢使石呆子破家亡命。如此種種,我們看出他的變化,從書生意氣轉而成為了官場祿蠹,這都是他在欲望作用之下的表現,這也使得他走向這條不歸之路,書中寫的是“因嫌紗帽小,緻使鎖枷扛”。
如此,我們就看出了二者之間的差異:甄士隐是真的代表,而賈雨村則是假的代表;在曹雪芹的認知之中,這種真假之分更多的是放在精神層面進行認知的;在有無方面也同樣是放在精神層面上的,但其中也有着現實中有無的考量。
我們呢通過對命名的解讀,我們發現曹雪芹是在思考人以及人生的。他對真假與有無的思考,是放置在現實中去考量的。
我們再來想想甄士隐與賈雨村這兩種人生的啟示
很多讀者讀《紅樓夢》時,會沉浸在小說的故事中,為小說人物哭,為小說人物笑,這是很自然的。《紅樓夢》對于人心、世情的把握都是非常精絕的,從而讓讀者無法區分哪裡小說,哪裡是現實。這當然是《紅樓夢》藝術的魅力所在。《紅樓夢》更像是一個小社會的典型。就因為這,我常感覺,《紅樓夢》真不是一個人能寫出來的。
老舍先生也曾評價過《紅樓夢》。他說:
在一部長篇小說裡,我若是寫出來一兩個站得住的人物,我就喜歡得要跳起來。
看看《《紅樓夢》》吧!它有那麼多的人物,而且是多麼活生活現、有血有肉的人物啊!它不能不是偉大的作品;它創造出人物,那麼多那麼好的人物!它不僅是中國的,而且也是世界的,一部偉大的作品!
作為一名有着很高成就的作家,老舍先生對小說創作是有發言權的。曹雪芹對于人物的理解是非常高絕的,這種高絕體現在将小說人物放置于社會規律中去推演,以這些人物的種種先決條件比如說性格,出身啊才識啊等等來決定人物在社會中的遭際。如此來看,《紅樓夢》中也就有了許許多多的人生之路。我讀《紅樓夢》,是将《紅樓夢》當作一個對人生的探索的書,是寫的一個求解脫過程的書,求解脫可以看成是針對賈寶玉的,那麼對人生的探索,就不再僅僅是一個主角的問題,而是人群中的任何一個人,那麼書中小說人物的種種經曆,都就成了研究的對象。
在“小榮枯”中集中展示了兩種人生道路:其一為甄士隐的人生之路;其二為賈雨村的人生之路。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兩個人的遭遇。那麼這裡呢,我們主要去思考平的,也是更應該去思考的就是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去寫。
這裡呢,我們要先來說賈雨村。剛才先說的是甄士隐。
在第二回中,冷子興對賈府做了定位:“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這榮國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這是整部《《紅樓夢》》的背景,賈府處于“末世”了,雖然此時的賈府貌似還很繁盛,賈雨村還說,從園子看,還有着氤氲之氣,但是呢,這卻是寅吃卯糧的結果,小說裡面其實寫到了很多,如烏進孝進京時候賈珍算的帳,等等的啊,這類事情不必一一列舉。這種狀況,實際就是末世的前夜。與賈府相比,賈雨村家那才是真正的末世,家業凋零,僅剩了一身一口,還淹骞在了葫蘆廟裡。這就使得賈雨村有了這樣的一個典型身份:家族末世之後幸存者的生存之路。
在賈雨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世間的一個循環。從鼎盛之族到敗落,賈雨村先是敗落家族之後,然後當了官,然後被免職,然後又當了官,也就是再振,再到敗落。這裡面就寫到了一個不可避免的,必然要經曆的過程就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最終總是“反認他鄉是故鄉”,這是一個循環。作為個人來說,賈雨村丢失了本來面目,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結局。
賈雨村的經曆是具有典型化的。他是唯利是圖的,但這個唯利是圖又是重振家族的需要,他的不擇手段做事的目的同樣如此。他是積極入世的,他喜歡權勢,喜歡當官,他在逐步适應着這個社會規則,并參與制造這些規則。然而他終歸是一個悲劇人物,中國講究天道循環,哪怕老天給了他一個複興的機會,但敗落總是不可避免的。這種批判是非常深入的。也顯露了曹雪芹對于曹家被抄家之後的思考。這就牽扯到了作家經曆對作家創作的限制,老話常說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其實是曹雪芹的夢魇,如何突破這種夢魇,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進行了多次嘗試,如探春理家,如秦可卿的托夢。這固然都是曹雪芹想出來的應對策略,但這些應對策略其實又都是一些事後諸葛亮的做法,曹雪芹非常明白這一點,“身後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人順利發達的時候,誰會去管這些呢,隻有無路可走之後才會反過頭來想一想,曹雪芹的家族經曆也使得曹雪芹去反過頭來想這些,想的多了,也就寫了《紅樓夢》麼,所以說,大家說的《紅樓夢》裡有補天的意思這是對的,但補天并沒有那麼高深,補天就是一種反思,對自己家族經曆的反思。這些也與小說中所說的“好事多魔”與“美中不足”是相合的,這也是曹雪芹的經驗。
我們接着來說甄士隐。甄士隐初期的生活是美滿的,他喝酒作詩,我不會作詩,但我會喝酒,所以我對這種喝酒的生活是很有感觸的,這種感覺很快樂也很滿足。然而一連串的厄運之下,從丢女兒,再到火災燒了家,再到投人不着,甚至到了衣食不繼的時候,他的生活軌迹發生了極大變化,在渺渺真人的點化之下超脫出塵世,這個超脫的原因是他堪破了世間的“好”與“了”,看透了塵世的虛妄、虛無。無論現景有多美好,總有“了”的時候。與“了”相比,“好”總是暫時的,猶如賈雨村一帆風順之時,又或者賈府烈火烹油之際。但終歸, 敗落才是不可逃避的。無論是“功名”“金銀”,還是“姣妻”“兒孫”,這種世俗中人最難抛開的事物,總是會有着“好”的期待,然而期待成真又如何呢?終歸是黃粱夢後的喟歎與“了”之後的清寂了。
甄士隐堪破了世間的虛無與人生的無常,寫出《好了歌解注》。一句“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描述了千百年來的世間循環。“他鄉”與“故鄉”之說,更是直指人生而何為的哲學命題。實質上,《紅樓夢》裡的這種虛幻感還是很多的,我昨天和一個朋友說起一個稿子的時候,談到了第一回裡提到的三劫,三劫有一個說法是一個時間的概念,一劫為三十年,西遊記裡面也提到過劫,如來佛說玉皇大帝修了多少多少劫,一劫是多少多少年,這個數字呢我沒記住,這實際上就是将人的一生,放置在一個無線廣闊的時間軸裡,這就顯出了人存在的渺小。因着這種渺小,也就産生了無力感,更多的是虛無。當然我們這裡并不是說《紅樓夢》多麼的頹廢,但是這種思考還是要有的。
這裡面呢,有一點我要特别說一下為什麼賈雨村遇到的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而甄士隐遇到的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呢?曹雪芹肯定不會輕易的去寫這麼兩個對聯。我們從對聯來看,身後有餘忘縮手一聯,其實更多的是警示,而真假有無一聯呢,是點化。這也是曹雪芹的大悲憫的地方,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這類東西在《紅樓夢》中還有,《紅樓夢》的創作主旨其實是非常複雜的,包含了很多的方面,有警示,有啟示,有探索,有反思,還有批判與諷刺,這些都在書中能找到相應的内容,大家可以自己去找一下。
我們說完了二人姓名的啟示和人生道路的啟示這兩點,我們再來看一下小榮枯和大榮枯的關系。這其實是比較集中的體現前五回的構架作用的一個方面。我們來說一下。
從篇幅來說,“小榮枯”的故事情節非常緊湊,曹雪芹以極小的篇幅來涵蓋了許多的内容,小榮枯隻有一回,甚至說隻有半回多一點,故而線索明了,曹雪芹的思考在這裡面呢表達的集中并且确定。
“大榮枯”呢是可以視之為“小榮枯”思考的複雜化表達,可以充分展現曹雪芹對人,對人生,對社會,對曆史的反思,所以情節鋪張,思考更加的深入、細膩。表達的更加複雜,也更加充分。但是無論是從作者的思考角度,還是從情節故事的發展角度來說呢,讀懂“小榮枯”都是解開“大榮枯”的鑰匙,是閱讀《紅樓夢》所必須要解決的點。
我們來看“小榮枯”與“大榮枯”的對映。我們這裡以人物作為線索來進行解讀,情節是服務于人物的,故可通過對小說人物經曆的分析來看兩者之間的關系。
“小榮枯”中的甄士隐與“大榮枯”中的賈寶玉有着相似之處。二者有一個共同點,均不善于理家。在小說中有諸多情節作為這一觀點的佐證,如說到甄士隐家敗以後,小說中就明确寫到他的“不慣生理稼軒”。小說第六十二回中,林黛玉與賈寶玉談論探春理家時說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這些都說明,二者都不是善于生活的人。然而二人均非世俗中人,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與賈寶玉不喜世俗經濟,将賈雨村類人物稱之為“祿蠹”相似,你看史湘雲說了他幾句勸他的話,他馬上就跑人,他喜歡讀什麼詩經,莊子,偏偏不愛讀什麼四書,這都顯示了他的這種性情。相近的性情有了相似的遭際,這是曹雪芹創作上的故意,曹雪芹用甄士隐預言了賈寶玉的遭際,又因為賈寶玉是《紅樓夢》中的絕對主角,所有的情節故事都會圍繞着賈寶玉進行,甄士隐家的衰敗也就預示了賈府的衰敗,在小說起始賈府已經“末世”,而由于元春封妃,使得這個行将就木的家族得以重振,這樣就使得“大榮枯”形成了一個由盛轉衰的完整脈絡。這種由盛轉衰的家族經曆,從創作目的來說是為了讓賈寶玉悟透世間的虛無,從而與甄士隐一樣,走向出世。
“小榮枯”中,以賈雨村與甄士隐這一對人物作為主體,而在“大榮枯”中與之對應的則是賈寶玉與甄寶玉。或者讀者會說,甄寶玉在前八十回中,就沒有實際出現過,如何能與賈寶玉形成對比?這個疑問是有道理的,甄寶玉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沒有什麼實際的故事,對他的描寫多為側影,是一個若有若無的人物。統觀前八十回,甄寶玉總計出現了三次:甄寶玉的首次出現是在第二回中,借賈雨村的口來形容甄寶玉的性格,他那時候的性格與賈寶玉極為類似,尤其是在對女兒的尊崇方面,甄寶玉認為比元始天尊的寶号還要尊貴,賈寶玉說什麼水做的骨肉等等;第二次出現是在第五十六回中,借甄家婆子的口将甄寶玉與賈寶玉并提,形容他們長相相同,這樣就又進一步強化了兩人之間性情的吻合;第三次出現同樣在第五十六回,通過兩位寶玉的夢中相見,将兩者放置于一個既相互對立,又相互映襯的地位,兩者互為影射,就像人看鏡子一樣,已無法區分彼此。
但如果因為甄寶玉出現的次數少,就小看了他在文本中的作用,那就難免會錯解曹雪芹的創作意旨。曹雪芹将二者的品性、長相、家族設置的極為雷同,這是大有深意的,如果二人的人生軌迹完全相同,則不如二者合一,這多簡單啊,幹嘛出現一個甄寶玉呢,甄寶玉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作為賈寶玉的對應人物,兩者在極為類似的情況下,走向不同的人生之路,如此設置才能形成比對,才會讓讀者有更深入的思考。
在小說中,四大家族都處于末世時期,祖宗基業都已即将耗盡,甄家當然也跑不了。作為賈府的影像,甄家的遭遇是賈府的預演。 “抄檢大觀園”之後,第七十五回中就出現了甄家被抄家的消息。在這裡,甄寶玉已經落到賈雨村葫蘆廟生活時的狀态。而生命的軌迹或許就又落入賈雨村的這個循環。
在無名氏所續的後四十回中,給予甄寶玉一個全新的形象,至少在表面上他是笃信于理學的,從而完成了一次形象的大反轉。無名氏的這種設計,筆者認為是符合曹雪芹在人物形象上的構思的,雖然情節未必可靠。如此思考之下,甄寶玉也就與賈雨村有了相似的地方:同為末世之後積極入世的人物。
從整部小說的結果來看,甄士隐與賈寶玉代表了參透世情走向出世的人,賈雨村與甄寶玉代表了入世之人。世人一直在循環裡。而參透的人在無有辦法改變世界的情況下,也隻有跳出世外。這也代表了曹雪芹的思考:既然要入世,則必然踏入循環。
今天呢,我們主要從這種對整本小說構架來講的小榮枯。前五回中的構架,還有一個重要的點,就是第五回中的那些《紅樓夢》曲、判詞,以及圖。另有一個就是甄士隐的好了歌注,比如說到緻使鎖枷扛的時候,後面就有個批語說着雨村等一幹人。這些谶示呢,構成了《紅樓夢》中各個人物的命運,使讀者呢讀到這些谶語的時候,就會了解作者對小說人物的大緻安排,但是呢,這其實都是前五回構架中的末節了,并且,這些也都非常明顯,是顯性的,不需要去做過多的闡釋。但是我們要說明一點,就是谶語與《紅樓夢》中人物經曆不符的一點,比如說秦可卿,其實在《紅樓夢》的創作過程中,是有一個潔化的過程,曹雪芹早期寫了一個風月寶鑒的故事,這個風月寶鑒呢,主要由風月故事來構成,而早期的構思,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自然是風月故事了,但現在這個故事我們看不見了,是為什麼呢?曹雪芹的思考是有進步的,我們現在讀到的《紅樓夢》,并不是曹雪芹的第一部作品,也不是第一稿,曹雪芹是有着很多的删改的,第一回就寫到了批閱十載,增删五次。增删的過程中,這些風月故事就在逐漸的弱化。可以說是一個潔化的過程,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去淫化的過程,如果放置在小說的史上來判斷,我們更可以說,這是一個去金瓶梅的過程。當然,這是思想上的進程。思想的改編,會導緻故事情節的改變。我們以往的成書研究中,或多或少忽略了這種内在的驅動,隻是去從情節的角度來進行研究,這是有大缺憾的。而在曹雪芹的思想轉變過程中,秦可卿的淫喪天香樓,就被删除了,改寫成了病逝。但是第五回中的谶語卻沒有改。所以,讀到這些的時候,要有一個成書的意識,不能死扣住不放,以為發現了什麼大的隐秘。這樣是闡釋過渡,而不是去做文學的研究。
我們來回顧一下這兩次總計講的構架的層次:以作為特别的強調:
第一:曹雪芹運用思凡母題,構架了《紅樓夢》的主體故事,就是神瑛侍者的思凡、下界,再到回歸,
在這個過程中,曹雪芹将石玉的變化、空色的轉化、借用仙界凡間的這種空間轉化,表達出來,展現作者的思考。
第二:從凡間回歸仙界需要悟,曹雪芹設置了情悟與世悟兩條線路,共同促成賈寶玉悟的道路,情悟以林黛玉的還淚為主體,世悟以四大家族的覆滅為主體,作用在賈寶玉身上,使他悟的更徹底。但回歸到曹雪芹身上,這未嘗不是一種再思考。可以說,曹雪芹活了兩輩子,《紅樓夢》的創作,就是他的在思考的過程。
第三:對于具體人物的谶示,是以第五回中的曲詞圖之類的為主,以好了歌注解作為輔助,共同完成小說主要人物的命運谶示。
這樣,《紅樓夢》就形成了一個立體的網式的構架,大家明了了這一些以後呢,對于整體把握《紅樓夢》的閱讀,是有用處的。這可以說是整本書閱讀的裡面提到的第一個指導。
但是我們要明白,這僅僅是文法上的,是基于作者表達的需要才出現的架構,要明了前五回的綱領作用,我們還需要了解一些其他的内容,比如說正邪兩賦的哲學思考、了解第五回中提到的意淫是什麼,,了解兼美有什麼涵義。從一定層面來說,這些更具有綱領作用,限于時間呢,今天是無法來講了,如果以後有機會,就繼續這個話題。
在紅學研究領域内呢,現在有不少學者在關注整本書閱讀這個話題。比如上海師大的詹丹教授,他對這個話題就很有研究,并且也形成了很多成果。大家如果對此感興趣,也可以去找找他最近出版的《重讀紅樓夢》,仔細讀讀,應該會大有收獲。
總體來說,《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出現在高中生的教育裡,是一個好的事情,這并不是因為我是一個《紅樓夢》的研究者才這樣說。語文的教育不應該是機械的、死闆的,我們去讨論這個文章的中心思想,去找他的核心詞句,不應該是這樣的。語文的教育應該是富含思想的,應該是引導思考的,是培養審美的。這才能形成教育的厚度,從而提高真正的教學水準。雖然很難,但是應該嘗試。
[1]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文化藝術藝術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480頁。
[2]同上,第481、4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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