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飛越出去了,嶽母随後就攆了出去。老人家看見,這棟房子的院外道上停着一輛大卡車,大廂擋闆放下來,幾條被打死的狗血迹斑斑、橫七豎八地躺在廂闆上。她緊跑幾步,聽見大黃嚎叫幾聲。須臾,一個打狗隊員撈着大黃一隻後腿從前院走來,随後又一個打狗隊員撈着前院的母狗一隻後腿也走來,他倆的手臂傷口流着血,把兩條奄奄一息的狗扔在車上。嶽母向打狗隊長求情,要求把大黃還給她,她掏錢買,要把它埋藏。隊長連理都沒理,鑽進駕駛樓裡,車開走了。車上的大黃還睜着血紅的眼睛,看着它身旁死去的伴侶。
我和英子、兩個兒子回來時,嶽母講述了這血腥的一幕,兩個兒子哭了。我氣得要去找打狗隊理論。英子攔住說,狗通人性,打狗隊狼性,你去準吃虧,忍了吧。晚飯做好了,我們一家誰也沒動筷子,兩個兒子哭紅了眼睛。
過了半年,我看好了在這附近的冰刀廠,它是東北地區冰上體育器材生産基地。我通過市委宣傳部介紹,到這個廠長期挂職體驗生活。廠裡有幼兒園,我便把五歲的小兒子放在幼兒園看護,讓嶽母輕松一些。嶽母看小外孫子有了看護之所,就張羅回家。我極力挽留,老人家執意要回去,英子隻好答應送她。兩個孩子聽說姥姥要回家,都舍不得讓姥姥走,扯着姥姥的衣襟流眼淚,求姥姥留下來。那頓告别晚餐,包的餃子,炒了四個老人家愛吃的菜,五口人誰都吃得很少。老人家解釋說,在這兒挺享福的,可我不能讓姑爺養着,我有三個兒子呢,他們該讓鄉親們戳脊梁骨了。小外孫子小我來看護有理由,孩子能離開手了,我再不回去就不好了,趁着我沒病沒災兒,回去還能幹點啥。英子明白事理,極力說笑話,調節空氣。
四年後,文化宿舍樓建成了,由于我的兒童廣播劇《起飛的小鶴》一炮打響,還飛出了國門,在分配住房時,我被“優先”解決了新樓宅。經過六年的等待,終于有了永久的住宅。
翌年,“八七”大興安嶺大火,英子所在的服裝廠接受了趕制燒傷服裝、白布單子、白布棉墊子一萬套的緊急任務,她們連續奮戰七天七夜。制作白大褂,英子一天做33件,另一女工一天做30件。英子做燒傷棉墊子,由兩人絮棉花,給她打下手,她一天制作200個。最後,這些女工又睏又累,東倒西歪,有鼻子出血的、有感冒發燒的、有拉肚的、有累昏住院的,隻有她和另一個女工頂下來了。文化局管三産的副局長來慰問,他是個大老粗幹部,能跟工人打成一片。他聽廠長說我家英子連幹七天七夜,活幹的最多,便來到她面前,豎起拇指誇獎道:景寬媳婦真尿性。英子想回敬他,忽然想起我家在文化局辦公室遷就期間,他來廠裡檢查工作,英子問他啥時候能給我家房子,他笑着說,趕明兒我給你糊個房子呗。英子把臉撂下了,說道,你又不是我兒子,誰用你糊房子,你給你媽糊房子吧。一下把這位副局長造沒電了。此時,英子想起來嘎嘎笑。副局長問她笑啥,她說我想起我孝順的兒子來了。副局長早把那個茬兒忘了,也傻乎乎地跟着笑。
後來,英子由服裝廠調轉到一家糧店上班。她記憶力超強,在業務考核時,她獲得了滿分。她負責稱糧食,手上有準星,顧客要幾斤,她一撮子下去,保準可丁可卯,不多不少,年年獲得先進稱号。
每天早上,她和糧店的員工們推車子上早市賣大餅。每次她臨去出攤前,都把早餐做好,放到鍋裡熱着,把水燒開灌進暖水瓶裡。吃完早餐,兩個孩子便去上學,我在家裡寫作,她從來不讓我幫廚,連掃地都不讓我伸手,燒水更不讓我動手,說我笨手笨腳。她說,你呀,就把你的劇本寫好就行了。因此她把我慣成了飯來張口、四體不勤的書呆子。
有一天早上,兩個孩子吃完早餐上學了,英子臨走時往鐵壺裡灌上水,開了煤氣竈閥門點燃,将鐵壺放上去燒水,一再囑咐我,一會兒水開了往暖瓶裡灌水時要小心。
當我聽見鐵壺裡的水蒸汽從壺嘴冒出來發出響聲時,我急忙放下筆,穿着線衣線褲急忙跑進廚房,拎起鐵壺小心翼翼地往暖瓶裡灌開水,灌滿了,将暖瓶放置一旁,看鐵壺裡還剩了一點開水,便拿起平台上的瓷缸,打算把鐵壺裡剩的開水倒進瓷缸裡,卻發現瓷缸裡有剩水,我一手垂着手臂提着鐵壺,一手将瓷缸裡的剩水往水槽裡倒,結果悲催了,我兩手下意識地同時做倒的動作,鐵壺裡的開水倒在我左小腿上。由于穿着線褲,開水存留在線褲上,把腿燙傷了。我傻了,不知如何處置。借輛自行車就駛向早市找英子。她正和同事賣大餅,急忙小心地撩開我左腿線褲角一看,小腿燙傷處表皮已經脫皮了,連忙請假扶我上附近的醫院處置。
回到家,燙傷處越來越疼,英子給我上燙傷藥膏,又給我吃消炎藥。過了兩天,傷口化膿了,身體發燒。英子急忙找來單位與我同期分配别處以後合并過來的幾個同學,其中一個身強力壯、膀大腰圓,他背我從六樓下到一樓,消防中隊政委是我中學時代的校友,他派一台吉普車将我送到消防醫院住院治療。
英子在病房看護。我不能仰躺,也不能側身躺,隻能趴着。那罪遭的,别提有多痛苦了。英子怕我煩躁,給我講笑話,我笑不出來;給我講故事,我聽不進去。她像哄小孩一樣哄着我,我向她發脾氣,她也不急眼,還檢讨自己那天早上等着把水燒開灌進暖瓶裡再走就好了,弄得我無理由再發脾氣了。
當我能下地溜達時,站在窗前向下看,隻見窗下人們行走,其中有兒童蹦蹦跳跳,我羨慕極了,我多想能走出病房,自己去買吃的。失去行走能力,才意識到能行走是多麼美好啊!英子在家一邊伺候兩個上學的孩子,一邊還要給我做可口的飯菜送來,晚上還要坐在凳子上陪護我。一個月後,我才傷痊愈出院了。
1997年,《劇作家》雜志缺一名編輯,我被推薦選中了,由于我是市委、市政府命名的“優秀專家”,文化局和主管市委領導不放,急得我沒有辦法。英子叫我提出放棄“優秀專家”待遇,找主管領導就以省城離家鄉近(120裡),便于照顧家鄉年邁的父母為由,以情動人。按照她設計的“台詞”一說,真的打動了各方面領導,終于放行了。
此前,英子就果斷地将大兒子的工作由齊齊哈爾調回了家鄉,給他買了樓宅。
由于我在《劇作家》編輯部當編輯不坐班,因此把家安置在家鄉新買的樓宅。我和英子真的照顧起父母了。
1999年,我根據家鄉一位農村女知識青年在塑料大棚裡搞植物高科技開發的事迹,創作20集電視劇《綠夢》(播出時改為《莊稼院裡的年輕人》)時,為了體驗塑料大棚種植生活,在郊區買了一棟大棚、五畝地,英子陪我住在大棚的工作房,她會種植西紅柿,還會侍弄。冬天,每天早晨她上棚頂,我在棚下配合她卷棉被簾子,她在上面用大繩拽。晚上,她站在上面放棉被簾子,我在下面調整。白天,我倆經常放水澆棚裡的秧苗、除草、施肥。寫劇本時,英子是我的農業生活顧問,有不明白的問題随時問她。
第二年秋天,由央視電視劇部投資的這部戲在我家鄉開機,大棚的戲就在我家大棚對過老曹家大棚裡拍攝,是英子給聯系的,她還是群衆演員的召集人,由于她人緣好,喊一嗓子就找來許多鄰居。導演冷杉為了答謝她,特意給她一個在大棚裡幹活的特寫鏡頭。我調侃地說,你是群衆演員中的“領銜主演”。
一天早上,劇組正在老曹家大棚裡拍攝,我和英子穿着厚棉衣,戴着狗皮帽子和棉手套,一下一上卷自家大棚的棉被,央視“你我他”欄目的攝像記者扛着攝像機跑來對着我倆就錄像,原來他把我倆當成種菜的“老農”了。等他知道我是這個電視劇的編劇,過來采訪我時,英子告訴他,俺家那口子上哈爾濱取稿子去了。
父母年紀大了,該做些準備了,英子與我商量,我自然是點頭同意。孫女出生百天那天,英子邀請我的攝影家朋友給孫女照相,她趁機讓那位朋友裝上黑白膠卷給公婆合影,又分别留影。英子還親手給公婆分别縫制了壽衣,按照風俗要求,婆婆五件,公公七件,做完後怕二老有心理負擔,沒有告訴二老。
母親七十六歲那年不幸患了肺癌,提出趕快做壽衣,英子這才拿出早已給二老做好的壽衣,兩位老人看了又驚又喜。英子守護在母親身旁,日夜伺候,還學會了注射止痛的杜冷丁,在後期每天注射兩針,省去了找護士來給打針的麻煩。母親想吃啥,英子就給買啥,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們也都盡心盡力,倒班看護。母親即将咽氣時,英子給她及時地穿上了裡外三新的壽衣。
在料理後事時,英子拿錢,由她說了算,她懂得都準備些什麼東西,都需要幹什麼,因此她指揮若定,安排的井井有條。特地雇了一台像轎子一樣的喪葬車,在幾十台轎車跟随下,很有尊嚴地風光地将母親安葬了。母親走了,父親執意要上老年公寓,我們尊重了他老人家的意願,經過挑選,他住進了條件最好的老人清靜院。
八年後,父親患了重病,英子在這個老年公寓雇小魏看護,大妹和二妹負責父親治療事宜。有幾次,父親半夜犯病了,小魏把電話打到了我家,英子看我正睡着,沒有驚動我,她半夜去老年公寓處置。父親犯了前列腺炎排不出尿,隻好找來護士給插導尿管,英子看老爸太遭罪,就用針管往導尿管裡注射慶大黴素,使前列腺炎症很快消炎了。後來,父親吃飯總噎,喝水總嗆,大妹、二妹陪父親看醫生總要求查肺部,英子執意要檢查食道,找大夫診斷,結果是食道癌。父親住了一個階段醫院,大夫讓出院療養。
在這期間,我因領着小兒子創作電視連續劇《櫻桃》,每寫完一稿,制片人就給推翻了,連續寫了好幾稿,都沒通過,加之父親患了不治之症,我血壓增高,患了腔隙腦梗住進了醫院。英子一面照顧我,一面每天去老年公寓看望父親,父親看我不來看望他很不滿意,英子隻好說你大兒子寫電視劇本太忙。我住院18天就出院了,英子陪我去看望父親時才說出了我患病的真相。
父親病危住院了,我拖着不靈便的腿去看父親,弟弟給一個妹妹打電話,說父親不行了,趕快來。父親聽到了,使足最後一點力氣說,别說我不行了。在父親的字典裡,沒有“不行”這倆字。父親彌留之際,英子拿來剃頭推子給父親理發。父親仙逝了,又是英子指揮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們,以及親友們合力把父親安葬了。父親的遺産:一套被褥、四季服裝、鞋帽,都幹幹淨的,讓四個妹妹分了。英子隻拿回了父親養的一盆花。父親還有現金和存折,英子主張給沒有子女的二妹,得到其他弟弟妹妹們同意,就這樣處理了。
作者與英子
為讓我身體盡快恢複常态,英子每天陪我到外面練習走路,左胳膊擡不高,她讓我在家靠牆站立,兩腳尖靠牆,身體貼牆,然後将左胳膊慢慢擡起,貼住牆,左手指一點點爬牆,盡量往上爬。如此反複,堅持練習。連續劇《櫻桃》劇本的修改沒有間斷,由我口述修改方案,小兒子執筆修改。幾個月後,我基本恢複如常,制片人把我和小兒子招到北京面談修改方案時,英子囑咐,别說患了腦梗,就說關節炎造成腿有點瘸,不要叫制片人擔心,以免中途換将。見了面,制片人沒有看出破綻。最後一稿,制片人給我父子在通州租房子修改,英子去給我們爺倆做飯,順利地完成了修改任務。電視劇《櫻桃》分别在全國十九家電視台播出,好評如潮,其中也有英子付出的辛勞。
我們李氏宗親是個大家族,僅在家鄉城鄉居住的就有二十多戶。英子記憶力好,誰的生日、歲數,她都記着。紅白喜事,都有哪些風俗,她也知道。哪家有事,英子滿張羅,家族的哥兄弟稱她為“掌門人”。
我倆結婚四十七年,沒有打過架,偶爾拌嘴,互相生氣,幾分鐘以後,就雲開日散了。年輕那時候每當拌嘴,她看我真急眼了,沒等我舉起巴掌她笑了,我的氣就像鼓起的氣球,讓她用笑的針給捅破了。晚年了,我脾氣反而壞了,她就哄着我。我倆每次上街,她都牽着我的手,過馬路挽着我的胳膊,年青時沒牽手,晚年補上了。四十七年時光,她一直支持我寫作,家裡的活計她全包,不用我伸手,甚至數十年堅持給我洗頭、洗腳。如今,我寫家族系列散文,她記憶力好,給我提供素材。
我曾在戲劇集《夕照》後記中戲谑地稱她為“多功能老保姆”,你若問都有啥“功能”啊?你懂滴。
(全文完)
作者簡介:李景寬,黑龍江省藝術研究院國家一級編劇,原《劇作家》雜志社劇本編輯,兩屆田漢戲劇獎劇本一等獎獲得者,創作電視劇《莊稼院裡的年輕人》《櫻桃》等。出版戲劇集《夕照》、長篇自傳《我心空的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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