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高鐵越來越普及,在崇山峻嶺中仍有81列“慢火車”,數十年如一日地以不到40公裡的時速穿行。26年不漲票價,空調、座位和時刻都能按需調整,每年1200萬人次坐着這樣的綠皮火車進出大山
圖/IC
文 | 《财經》記者 王靜儀
編輯 | 施智梁
“你真的要去火車站嗎?聽說那邊的車都停了,現在大家都去高鐵站。”
剛在路邊打了輛出租車,報出目的地宜賓火車站,司機有點疑惑,反複确認了兩遍才敢出發。
始建于1958年、高峰日客流量過萬的宜賓火車站,曾經把一衆遊子和外來賓客迎來送往到這座“萬裡長江第一城”,在近一甲子的歲月裡,承載了無數旅客的鐵路回憶。
但随着2019年6月15日,成貴高速鐵路樂山至宜賓段開通并投入使用,宜賓火車站幾近退出曆史舞台。車站方面向《财經》記者确認,目前每天隻有一對内江-昭通的綠皮火車往返,這就是5635次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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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8點13分從四川内江出發,18:45到達雲南昭通。沿途停靠34個車站,每隔20分鐘就是一站。367公裡的路程,要用10.5小時才能走完,平均時速約35公裡——和不少電動單車的速度也相差無幾。
這班由中國鐵路成都局集團有限公司運營的綠皮火車,票價最低2元,最高47.5元。中國國家鐵路集團有限公司資料顯示,公益性“慢火車”始終執行國家1995年批準的普速旅客運價率,26年未漲價,遠低于公路票價水平,鐵路部門承擔大量運營虧損。
公開信息顯示,目前全國一共開行81對這樣的公益性“慢火車”,占普速旅客列車開行總量的近6%,途經吉林延邊、内蒙古東部、湘西地區、雲貴地區、涼山藏區、南疆地區等35個少數民族地區,每年運送沿線群衆1200萬人次。
近期《财經》記者坐上了5635次“慢火車”,從宜賓到昭通一共7個小時,乘客和列車員之間的談笑聲在車廂裡飄,烏蒙山區和金沙江的青山綠水從窗邊過。上車下車間,“慢火車”的故事從一張張窄窄的車票展開。
上午10點:路程10.5小時,票價47.5元 上午10點許,《财經》記者順着火車站前的緩坡而上,準備乘車。沿途飯館、超市、賓館林立,訴說着曾經的繁榮,可與之相對的是,路上隻有零星幾個行人。
“生意不好做噻,上午11點一班出發的,下午4點一班到達的,每天就這樣了。”超市老闆苦笑着。
甚至大巴車都跑到宜賓火車站門口搶起了生意。從宜賓去昭通,大巴走高速隻需要三個半小時,是火車的一半;票價說貴也不貴,120元。
今年24歲的陳小雲不想坐大巴,她嫌颠簸。宜賓的海拔是300米,昭通是2000米以上,一路有不少盤山路,盡管大巴快不少,但還是火車平穩舒适。
不少乘客則是圖方便。5635次列車穿越四川和雲南兩省,受限于行政區劃問題,不少通往鄉鎮的汽車隻能在自己所在的行政區運營,“如果跨線要在邊界處換成别縣的面包車,轉來轉去比較麻煩。”陳小雲告訴《财經》記者。
價格當然也是一個考慮因素,畢竟大巴120元的價格是火車票的三倍。統計公報顯示,宜賓市2020年全體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8133元,低于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32189元。
5635次火車隻有硬座一種坐席,沒有餐車和卧鋪,票價很低,最低2元,全程最高47.5元。除了在沿途的地級市和縣城的車站可以提前售票,其餘近30個車站都是上車補票,和公交車的購票方式無異。
5635次是一班全程10.5小時的火車,路程367公裡,主要通達鄉鎮村莊,内江、自貢、宜賓、昭通這幾個不少人都沒聽過的城市,就是沿途的最大城市了。
這樣的一列火車,用宜賓車務段員工耿勤的話來說,“就是扶貧車,為了方便老鄉出來趕集走親戚,就像大城市的公交車。”
宜賓站和一衆員工,如今隻為這趟慢悠悠的火車而存在。宜賓站每天隻在上午和下午各開放2個小時;耿勤更是笑稱,自己每天工作1小時,上午半小時下午半小時,一個月工作總共20小時。
工作清閑了,工資也對應減少了一大截,以前耿勤一個月能拿5000多,現在拿3000多。不過他還是舍不得走,工齡已經有這麼多年,“丢了好可惜”。
列車即将到站,站台上大約有一二百名乘客,下午的情況類似,如今的日客流量是以往的十分之一。
乘客裡中年男人居多,有的拿着箱子,有的扛着一箱農作物;有人探親、有人運貨。
中國國家鐵路集團有限公司資料顯示,全國一共開行81對這樣的公益性“慢火車”,票價低廉、乘車方便,範圍覆蓋全國21個省區市,經停530個車站,其中國家級貧困縣市達104個。
耿勤總結說:“就是老鄉坐,好多人專坐綠皮火車,畢竟高鐵對他們時間和财力都有要求。”
11點17分,列車到站了,“開門上就是了,自己找位置坐”,車站廣播系統已經停用,列車員扯着嗓子喊道。
中午12點:空調可以調,座位可以拆 車廂大約隻坐了二分之一的人,乘客們坐得分散,不少人在長排座椅上躺了下來。
中午12點,午飯時間到,老壇酸菜味和泡椒牛肉味在車廂裡飄起來了。沒有餐車,乘客們就打好開水、吃起泡面。因為車廂裡沒有固定座位,吃泡面的、準備下車的乘客,就近随意坐在了靠近車門的地方。
經過了宜賓站這個沿途最大的車站,一陣喧嚣之後,列車員老陳也安頓了下來。他和乘客們打起了招呼,“你這次去哪裡”“有段時間沒看見你了”。随後他也留意到了《财經》記者的陌生臉孔:“去哪裡?”
“我去昭通。”
“到昭通已經是晚上了,那邊和宜賓海拔不一樣,晚上冷噻,你衣服帶夠了沒有。一個人出門,也要注意安全。”列車沿着金沙江慢慢行進,人情味兒十足的話語在車廂裡回蕩。
列車員老陳出生于1968年,在這條線上跑了七年,大多數乘客也固定往返這條路線探親或者做買賣,時間長了,大家自然變得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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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空調的溫度偏低,有女乘客覺得冷,找到了老陳,想調節一下空調溫度,老陳馬上就行動起來,把空調從冷風模式換成了通風,還責怪道,“你穿這麼少怎麼去昭通”。
不僅空調可以按乘客需求調節,“慢火車”上的所有細節都充滿人情味。國鐵集團介紹,針對沿線群衆攜帶大件行李及家禽、牲畜出行等特點,“慢火車”還拆除了部分車廂的座席。
為了乘客,座位可以拆,列車時刻也可以改。高緯度地區的冬天晝短夜長,從黑龍江齊齊哈爾駛向古蓮站的6245次列車,以往往返全程都是夜間行車,2021年4月10日起,中國鐵路哈爾濱局集團有限公司調整優化運行圖,實現列車往返全部在日間運行,例如新天站以往到站時間為淩晨1時38分,如今上午9時54分即可到達,解決沿線居民夜間出行不便的問題。
5635次列車也在逐漸變得現代化起來。2018年6月20日起,為了營造良好的乘車環境,它升級為空調列車,執行新空調普快票價。
國鐵集團介紹,截至2021年,已累計投入5.8億元改善公益性“慢火車”服務條件,不僅對存在安全隐患的進出站通道、雨棚、跨線設施等基礎設施進行提升改造,還對車站供水、供暖、供電、照明、引導警示标識等設備設施進行完善。
在北京交通大學服務經濟與新興産業研究所所長、教授馮華看來,“慢火車”有着較低的管理維護成本,相較于公路運輸,更加符合農村群衆的支付能力和消費意願。一些偏遠山區的自然環境往往較為惡劣,公路運輸容易受到天氣和地形影響,穩定性大打折扣,鐵路運輸則能很好地解決自然環境惡劣、天氣變化等導緻的運輸問題,是鄉親們信得過的“優質交通工具”。
在5635次上,每到一個站點沒有習以為常的廣播報站,而是由列車員扯開嗓子喊出站名。停留時間也不是完全固定的,“人上完了就可以關上本節列車的車門。”老陳說。
對于站站停靠的“慢火車”而言,如何在站台上下車成了一門學問。很多小站的站台還沒有一節車廂長,臨近到站,老陳就得提前招呼乘客集中在一節車廂下車,一趟全程10.5小時的列車跑下來,他基本沒有閑不下的時間。
這樣忙前前後的服務,在“慢火車”上随時都能找到。國鐵集團介紹,考慮到群衆換乘需求,合理安排樞紐火車站接續換乘時刻,使沿線群衆乘火車早進城、晚出城,兩頭不摸黑。一些車站對機車位置、停車标進行了移設,确保公益性“慢火車”停車位置貼近站台,最大限度方便群衆出行。
臨近13點,水富站到了,老陳除了安排慣常的上下車工作,又多喊了一句:“轉告前面的列車員,有個女同志帶着包下車,照顧一下。”
下午16點:火車也是集貿市場 車輪滾滾向前,從金沙江畔駛到了烏蒙山的崇山峻嶺間。下午16點,劉虹和劉霞兩姐妹扛着扁擔上了車,扁擔的兩頭是兩竹筐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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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劉虹賣柑子,妹妹劉霞賣枇杷。沿着車廂從頭走到尾,也不用專門吆喝,想吃水果的乘客自己也就湊上來問東問西了。
兩姐妹今年20歲出頭,幾乎每天都從昭通站坐火車往返大關縣城,賣自家種的水果。早上9點33分出發,11點50分到達,生意從一上車就開始做了,枇杷三塊錢一斤,柑子十塊錢三斤。水果新鮮,生意挺好。
到了大關縣城的集貿市場,兩姐妹賣上三個小時,再坐下午回程的火車,如果水果還有剩的,火車上也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一般都能賣完,然後正好回家吃飯。”劉虹腼腆地笑了。
像5635次一樣,“慢火車”一般都是朝發夕至,運行時刻高度符合當地群衆的趕集等出行需求。以同在西南邊陲的5633次為例,早上8點整從四川省涼山彜族自治州普雄鎮出發,中午先到西南重鎮西昌,下午18點許到達攀枝花。反向列車同時開行,不少乘客上午坐火車趕完集市,下午又可以直接乘車回家,十分方便。
乘客們坐着火車去趕集,同時火車也成了集貿市場。穿行于大涼山彜族地區的5633次“慢火車”最近成了“網紅”,讓網友們大感驚奇的場景就是乘客帶着雞、鴨、鵝、豬、狗、羊等活物上車,還有一袋袋的蔬菜水果——為了便于放置貨物,每節車廂特地拆掉兩排座位騰出空間;還專門拿出一節車廂改裝為行李車,增設牲畜拴挂處,專放乘客帶的大型家畜。
5635次已經成了劉虹和劉霞的“緻富車”:一筐水果能賺100多塊錢,來回車票隻25元,兩姐妹每天跑一趟,賺得就比以往種地多。
要知道,2020年昭通全體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16841元,這個地處烏蒙山腹地的地方是全國貧困人口最多的地級市。而“慢火車”雖慢,也帶着兩姐妹走出了大山深處,僅靠一來一回地賣水果,每月就能賺兩千元上下。
不止是山區,在冬季寒冷漫長的東北,“慢火車”的對外通達作用顯得格外重要。6245次列車從齊齊哈爾駛向位于大興安嶺林區的古蓮站,橫跨北緯45度到北緯52度,在沿途停靠的65個車站中,有43個車站隻有這一趟車經停。在冬季大雪封山、公路封路的日子裡,6245次是沿途民衆唯一的對外交通工具。
在“慢火車”上,做生意的方式仍然淳樸。由于5635次列車在烏蒙山區裡穿行,時不時需要穿越隧道,手機信号不穩定,顧客買了柑子之後,掃碼付款卻總是不成功。
劉虹也不急,她放下扁擔,順勢就在對面座位上休息起來。休息夠了,就繼續走向下一節車廂,“你先吃着,錢我等會兒回來收。”
這樣的緻富故事,在很多班綠皮火車上發生着。國鐵集團提出,針對不同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特點和地域特色,未來還将公益性“慢火車”開行與當地産業發展、惠農助學、旅遊開發等有機結合起來,使公益性“慢火車”逐步發展成為“緻富車”。
下午18點:日日虧損,但仍日日運行 傍晚将至,夕陽的金晖灑落大地,終點昭通已在不遠處。老陳裹起了軍大衣,他今晚即将住在高原昭通,明天原路返回内江。當兩天往返的工作結束,接下來是兩天的休息時間。
老陳是在5635次上變老的。普通上班族的工作周期以一周計,老陳則是四天一個周期,節假日無休——有乘客打趣,找到老陳是容易的,不需要電話也不需要網絡,連着四天坐5635次,總能碰見他一次。
老陳回憶道,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間,随着内宜(内江-宜賓)高速等高速公路的開通,私家車保有量持續上升,大巴車也分流了不少火車乘客,坐火車的人越來越少。
1990年,高速公路從零開建,截至2020年12月31日,四川省高速公路通車裡程突破8000公裡,并且不斷加速:從“0”到“4000”,四川走過了17年;從“4000”到“8000”,僅花了8年。
過去10年也是高速鐵路迅速發展的10年。截至2020年底,中國高速鐵路運營裡程達3.79萬公裡,較2015年末的1.98萬公裡,翻了一倍。
在高速公路和高鐵鐵路的時代,平均時速不到40公裡的“慢火車”看似格格不入,其實存在自有其必要性。對于沿線居民來說,就學、就醫、探親、趕集等生活需求都仰仗火車,“慢火車”既是多年間的情懷寄托,也是必不可少的生命線。
國鐵集團董事長陸東福介紹,黨的十八大以來,109個縣結束了不通鐵路的曆史,198個縣跨入高鐵時代。鐵路系統堅持運輸扶貧,81對公益性“慢火車”26年不調價,每年運送沿線群衆1200萬人次,增強了脫貧地區發展的内生動力。
“精準扶貧慢火車都是虧本的,但是不能停,必然開,”老陳告訴《财經》記者,“有些乘客是運貨的,往返内江和昭通,要找便宜的交通方式,要掙錢噻。有些乘客是學生,周末要回家,學生也沒有多少錢噻。”
王靜儀/攝
馮華認為,相對于公路運輸,“慢火車”能夠提供更大的貨物運量,并且保障了零散的、點對點的交通需求,讓人們與其他地區的貨物交換成為可能。同時,“慢火車”還讓山村孩子擁有外出求學的機會,讓村民實現在縣城就醫的願望。“慢火車”或許無法獲取可觀的經濟效益,卻能為偏遠山區的鄉村振興作出重要貢獻。
公開信息顯示,鐵路部門為此多年承擔嚴重虧損,具體數額不詳。國鐵集團表示,将繼續嚴格執行國家鐵路票價規定,讓利人民群衆。
馮華認為,在保留較低運價的基礎上,可對“慢火車”運營模式進行改進:引入企業、公益組織等社會力量,提供資金支持,允許出資企業或組織擁有列車冠名權,或者通過出售列車廣告位等方式提高經營利潤,并将利潤用于鄉村建設等。
從日出到日落,5635次一天的運行結束了,而更多的“慢火車”還将繼續平穩、緩慢地開行下去,一如過往幾十年間所做的那樣。
(應受訪者要求,陳小雲、耿勤、劉虹、劉霞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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