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30日,吳蠻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與華陰老腔合作,舉行音樂會。吳蠻覺得華陰老腔“非常真實”,“不像我們這些所謂音樂廳裡頭的音樂家,都磨得光光的。”(受訪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于2017年4月20日《南方周末》,原标題為《“世界踉踉跄跄,而我們在輸出音樂” 琵琶演奏家吳蠻的去與歸》)
從美國聖地亞哥飛往上海的航班上,吳蠻将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入行李艙,鄰座美國人看了看這個包裹嚴實的龐然大物,脫口而出:“琵琶!”
吳蠻有些驚訝:“你怎麼會認識?”
“我家裡就有一把。”美國人有些得意。
2017年4月4日,琵琶演奏藝術家吳蠻從聖地亞哥回國演出前,遇到了這一幕。1990年,吳蠻隻身前往美國時,整個西方對琵琶都極其陌生。二十七年裡,吳蠻灌錄了四十多張琵琶專輯,五次獲得格萊美唱片“最佳演奏”和“最佳世界音樂專輯”獎提名。美國權威音樂雜志《美國音樂》曾将吳蠻評為2013年“年度最佳器樂演奏家”,這是該獎項首次頒發給一位東方演奏家。
吳蠻最近一次獲得大衆關注,是2017年2月13日。在第59屆格萊美頒獎禮上,紀錄片《陌生人的音樂》獲得了最佳音樂電影紀錄片提名。這部由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導演摩根·内維爾執導,講述音樂家馬友友和他創立的“絲路樂團”的紀錄片,主角之一就是吳蠻。吳蠻也是“絲路樂團”創團的主要成員之一。
随同紀錄片《陌生人的音樂》一同發行的音樂專輯《歌詠鄉愁》,獲得了格萊美“最佳世界音樂專輯獎”,專輯第一首音樂《綠——文森之歌》,是吳蠻創作并演奏的。
《綠》的靈感與吳蠻的兒子文森有關,文森五歲的時候,老在家裡哼一個很有東方韻味的調子,她問兒子,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兒子說不知道,自己瞎唱的。吳蠻覺得這很有意思,出生在美國的兒子竟然會随口哼唱一個富有中國韻味的旋律。她把這段旋律錄下來改編,演奏時,除了琵琶,還加入了笙、唢呐、手鼓等多種中國傳統樂器。
紀錄片《陌生人的音樂》中,吳蠻的故事從聖地亞哥的一家吉他琴行開始的。她跟一幫朋友在琴行玩音樂,即興用琵琶彈起超人電影《鋼鐵俠》中的音樂。吳蠻還用琵琶演奏過爵士樂;在舞台劇中出演角色、彈琵琶;玩電子琵琶,把琵琶演奏處理成吉他效果。這讓西方世界對古老東方的琵琶從陌生變熟悉。
對西方人來說,琵琶曾經的确是陌生的。但在1990年代,對吳蠻來講,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她可以在一張白紙上随意塗抹。“我想打破一種印象,你這個人是中國來的,樂器是中國的。但我是個音樂家,我可以做很多事。”吳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莎士比亞為什麼不能跟中國僧人對話”
1968年出生的吳蠻是“文革”之後中央音樂學院招收的第一批學員。小時候學琵琶,是父親想讓她“學一門手藝就可以留在城裡”。吳蠻的父親吳國亭,是著名的國畫家,花鳥畫創新派的領銜人物。那時學國畫的學生中,沒有多少真正有繪畫才華的年輕人,父親有些失望,就沒有讓女兒傳承他的衣缽,而是轉學民族樂器。
吳蠻學琵琶很有天賦,學了四年,她就以全國第一名的成績,從家鄉杭州考到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1989年,21歲的中央音樂學院學生吳蠻就獲得了全國民樂演奏大賽琵琶組冠軍,成為全國最受關注的琵琶演奏家,中央音樂學院也很快給她發來了聘書,要她留校任教。“行内、業界都是看好我的,而且那時候工資比我老爸還掙得多。”吳蠻回憶。
一切都走得太順,倒讓吳蠻遲疑了。捧着“鐵飯碗”,她覺得好像一眼就能看透未來。1980年代末,年輕人間“出國潮”盛行,吳蠻周圍很多學西洋樂器的同學都出去留學了,她覺得很不公平,為什麼傳統音樂就不能出去?她也想出去走走,看看世界。
1990年,吳蠻放棄了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的機會,帶着琵琶、古琴、柳琴、古筝等7件民樂,踏上了飛往美國紐約的飛機。
美國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就是闖天下,當時就有這樣一股心情,跟現在的年輕人出去不一樣,現在都帶着錢出去,那時候是沒有錢的,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吳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那時,美國人對于琵琶是什麼,完全不了解。吳蠻就抓住一切可以演奏的機會,去教堂、去中學、去華人社區演奏,演得多了,漸漸積攢出不錯的口碑。
轉折出現在1992年。在那年的匹茲堡現代音樂節上,吳蠻與另外14位西洋樂演奏家同台,她用琵琶彈奏了中央音樂學院師兄、作曲家周龍的作品,此後,她還在音樂節上舉辦了一場小型獨奏會。
匹茲堡現代音樂節的觀衆中不乏音樂圈“大咖”,其中就有知名的弦樂四重奏組合克羅諾斯,他們聽到了吳蠻的演奏,很喜歡,專程找上門來,希望跟她合作。第二年的匹茲堡現代音樂節,吳蠻就和克羅諾斯合作,用琵琶和弦樂四重奏,演奏了周龍專門為他們寫的作品《魂》。這是第一次,琵琶和西方的弦樂進行跨界的演出,如此耳目一新的表演,很快受到了美國音樂界和主流媒體的關注。
1994年,意猶未盡的克羅諾斯希望跟吳蠻再次合作,再找一位作曲家,再來一次跨界。吳蠻向克羅諾斯推薦了她的同學譚盾。那時候,譚盾還未成名,同樣是一位隻身闖蕩美國的音樂家。克羅諾斯向譚盾提出了他們的想法,想做一個音樂劇一樣大型的實驗作品,帶表演、帶布景。譚盾很用心,他随後為弦樂四重奏、琵琶、石頭、水、紙、金屬創作了一部室内音樂實驗作品,就是《鬼戲》。
《鬼戲》以中國民間巫樂傩戲為靈感。譚盾在考察傩戲時發現,傩戲中所有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可以互相溝通的,花朵可以和蜜蜂對話,石頭可以對水唱歌,雲可以與大海呼應。他就想,莎士比亞為什麼不能跟中國的僧人對話,巴赫為什麼不能跟中國對話?于是,在《鬼戲》中,出現了這樣的五個樂章:巴赫、僧侶和莎士比亞在水中相遇;大地之舞;與“小白菜”的對話;金樂與石樂;紙樂。
在《鬼戲》中,《小白菜》的曲調是由吳蠻直接哼唱的,琵琶也是這部作品中唱主角的樂器之一,吳蠻并沒有拘泥于傳統的演奏技法,而是運用了以指甲的正、反撥,手掌的擊弦,不同方向的掃弦,拍打琴體等演奏技法,将琵琶所能表現出的各種音色及力度變化充分挖掘。
東西方元素混搭的《鬼戲》在紐約布魯克林“下一波藝術節”中首演時,引起了轟動,此後,吳蠻和克羅諾斯、譚盾就不斷收到來自歐洲各大藝術節的邀請,他們帶着《鬼戲》,前往世界各地巡演,一直巡演了三年。吳蠻認為,即使到今天,《鬼戲》也是譚盾最為成功的作品之一,他後來的音樂作品中,包括為《卧虎藏龍》配樂,或多或少都有《鬼戲》的影子。
吳蠻将琵琶與世界各地的地方音樂進行創造性融合,她認為“這樣的交流有時比語言來得更直接和有力”。(受訪者供圖/圖)
沒有牆壁的音樂實驗室
美國的華人藝術圈說大不大,一轉身,都是熟面孔。
吳蠻一轉身,首先遇見李安。1993年,李安拍攝了他的第二部電影作品《喜宴》。《喜宴》講述的是紐約移民的故事,李安在影片中找來法國作曲家配樂,他希望用法國的手風琴展現紐約這座大都市的情調。同時,他也希望融入一些中國的傳統樂器在裡面。
吳蠻當時在華人藝術圈很活躍,李安很快找到了她,希望她能夠擔任電影中中國音樂部分的顧問。《喜宴》中,有不少場景的配樂是吳蠻即興創作而來的。她記得,有一些大場景是手風琴的旋律,她就讓琵琶的旋律“在上面飄着”。
拍完《喜宴》,吳蠻繼續擔任《飲食男女》的音樂顧問,并協助李安召集音樂家。
1997年,吳蠻遇見了馬友友。兩人有很多共同的音樂界朋友,又都住在波士頓。1998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訪美,美國總統克林頓夫婦在白宮宴請朱镕基,馬友友和吳蠻被一同請去白宮,兩人合演了大提琴和琵琶二重奏,吳蠻也成為第一個在白宮演奏的中國演奏家。
那時馬友友就談起了想辦“絲路樂團”的想法,能夠召集一些來自東方、西方的音樂家,做一些巡演。成立“絲路樂團”的想法,來源于馬友友在哈佛大學學習期間,有一次,世界知名美國指揮家、作曲家李奧納多·伯恩斯坦以授課的形式來哈佛做訪問,當時伯恩斯坦在尋求全球的音樂語言,他說,“整個世界踉踉跄跄地走,一些政府在瓦解,而我們在輸出音樂。”這句話種在了馬友友的心裡。
後來,馬友友前往非洲的一個原始叢林部落,看少數民族布西曼族跳他們的傳統舞蹈傳思舞,他們一邊跳,一邊将手放在那些受了傷需要被治療的人的頭上。馬友友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回答:“不論是舞蹈、音樂,還是宗教也好,都有撫慰人心的意義。”從非洲回來,馬友友就拉上吳蠻,一起籌備“絲路樂團”。最初,“絲路樂團”的成員就是馬友友和吳蠻兩人,兩人一起創作、一起排練。
“絲路樂團”直到2000年才正式對外宣布成立,包括馬友友、吳蠻在内,如今有固定成員15名,團員們來自不同大洲,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其中大部分來自曾經或正在經曆戰亂的國家,比如伊朗、叙利亞。平時,樂團的藝術家們各有各的事業,巡演前才會聚集到一起。他們一年有兩次大巡演,一次是在北美,一次是在國外,或者亞洲,或者歐洲,被譽為“流動的沒有牆壁的音樂實驗室”。
去過的那些地方,都給吳蠻留下了獨特的印象。去前蘇聯的國家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烏茲别克斯坦的時候,常常會讓她想起童年時的中國——走進百貨商店,用現金買東西,營業員指示她,将鈔票夾在吊在繩子上的夾子上,再順着長繩,把夾子溜過去,找完零錢,營業員又通過夾子将錢順着繩子溜回來。這讓吳蠻很熟悉,也很親切。吳蠻發現,在這些物質還不發達的國家,觀衆們卻對音樂有一種更為純粹的心态。
“這是長在土壤裡的手藝”
在外待得久了,聽的音樂多了,吳蠻越發想念中國的傳統音樂。“很想念,但又發現自己真的不了解。”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從小學琵琶,一路到了中央音樂學院這樣的高等學府,但吳蠻覺得,音樂學院其實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不接地氣。“就是在那兒學怎麼演奏樂器而已,作為一個音樂家,營養太少了。我想增加營養。”
2008年以後,吳蠻開始頻繁回國,她創立了音樂項目“吳蠻回到東方”,大部分時候去農村,山西、陝西、新疆……發掘目前仍存在于農村的道教儀式、處理紅白喜事的方式、皮影、地方戲曲,還有民歌中最原始的音樂。每去一地,她通常待上半個月,跟當地人一樣生活。
在山西一個村莊,吳蠻看到了為死去的羔羊做的白事。羊羔如果死在寒冷的1、2月份,村民會把屍體放到棺材裡留着,等到4、5月份天氣稍微暖和一點,選一個好日子,村人聚集在一起,為死去的羊做白事。在白事儀式中,就有很多流傳多年的民間音樂。
在陝西省華陰縣,她第一次聽到了華陰老腔。華陰老腔發源于明末清初,是陝西省華陰縣泉店村張家戶族的家族戲(隻傳本姓本族,不傳外人),其聲腔具有剛直高亢、磅礴豪邁的氣魄,聽起來頗有關西大漢詠唱大江東去的豪邁感;落音又引進渭水船工号子曲調,采用一人唱衆人幫和的拖腔,民間俗稱為“拉波”,伴奏音樂不用唢呐,獨設檀闆的拍闆節奏。
聽完張家老漢們唱完華陰老腔,吳蠻震驚極了。“太真實了,特别真實。他們是農民,對他們來講,這是一門手藝,是家裡傳下來的,是長在土壤裡的,非常真實,不像我們這些所謂音樂廳裡頭的音樂家,都磨得光光的。”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09年,在吳蠻的堅持和策劃之下,這群唱着華陰老腔的農民第一次出國了,他們在美國紐約卡内基音樂廳舉行了兩場音樂會,作為“中國藝術節”的特别演出。票很早就被賣光了,美國人看後激動不已,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中國音樂。後來,譚維維在一次綜藝節目中與華陰老腔合作,中國觀衆才知道了“華陰老腔”這樣的藝術形式。
像華陰老腔這樣的民間采風所得,吳蠻還積攢了很多,它們都變成了活生生的音樂創作,她将它們與琵琶做了創造性融合,進行了包括“吳蠻和新疆維吾爾音樂大師”“吳蠻與彈撥樂家”“古韻——多媒體音樂會”等演出。
2017年5月起,吳蠻還将和三位分别來自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意大利的音樂家一起,在西安、蘇州、常州、鄭州等中國各地展開一場名為“邊疆——吳蠻與絲路音樂大師”的巡演。
“我覺得音樂最大的作用就是交流,交流裡頭可能就包括了治愈或者包括了一些碰撞。我通過音樂來跟你交流,我沒跟你說話,但是這種交流有的時候往往比語言來得更直接和有力。”吳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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