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砺忠誠
謹以此書獻給所有以無限忠誠為民族解放而浴血奮戰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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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怒濤撼渤海
漩 渦
1942 年 12 月,劉賢權在離開冀魯邊區三年零四個月後,接到了重返邊區就任政治部主任的命令。臨行前,冀魯豫軍區司令員楊得志與他依依惜别 :“賢權啊,你在泰西主持工作太辛苦了,我們不希望你走,但冀魯邊的鬥争形勢更嚴峻,部隊化整為零,深入群衆之中打遊擊,那裡更需要你。不過我們跟那邊的接應部隊遲遲聯系不上,這一路要穿過敵人的封鎖區,危險重重,我決定派些人護送你們過鐵路,一定要提高警惕啊!”
劉賢權于 1939 年 8 月随曾國華五支隊撤離冀魯邊後,在魯西地區活動了将近一年時間,其間支隊長曾國華調任他處,他代理了支隊政委。1940 年 5 月,五支隊改編為魯西軍區運河支隊,劉賢權改任支隊政治部主任,7 月調任冀魯豫軍區一軍分區司令員兼泰西軍政委員會書記。接下來的兩年多裡,劉賢權帶領軍民活動于黃河兩岸、泰岱山區,殲日僞、鬥土頑,反“蠶食”、反“掃蕩”,發展和鞏固了根據地。
劉賢權返回冀魯邊區的旅途比預想的更加兇險。
冒着十冬臘月的凜冽寒氣,劉賢權一行越過津浦路進入了齊河縣北部,本以為很快就能跟冀魯邊區二分區部隊接上頭,卻不想他們的行蹤被叛徒悄悄透露給了敵人,在徒駭河南岸的李家莊突遭數百日僞軍圍擊。負責護送任務的齊禹縣縣大隊副大隊長李達和冀魯豫軍區一分區特務營教導員張治安,率部與敵浴血奮戰,終因寡不敵衆,李達和不少戰士犧牲。劉賢權和妻子王晴在警衛員掩護下邊打邊突圍,敵人幾乎沖到了眼皮底下,一顆子彈呼嘯而來,洞穿了劉賢權的胸背,随即又射中了他身後的王晴的左胸。王晴栽倒在硬邦邦的凍土地上,鮮血從彈孔裡汩汩湧流,她艱難地沖劉賢權喊道 :“不要管我,你快走……”随即閉上了雙眼。劉賢權大口吐着血,被警衛員拽扶着踉跄奔跑,甩開追蹤之敵,躲進了一戶老大娘家中,得以脫險。後來,劉賢權躺在擔架上被擡回冀魯豫邊區養傷,1943年1 月才被冀魯邊區部隊接回邊區。
這次重返之旅給劉賢權留下了難以言說的刻骨之悲,不過等他一進入邊區,就被這裡嚴峻的鬥争形勢轉移了注意力,一方面敵僞“掃蕩”兇殘異常,一方面邊區領導層内部的不諧也令他深感憂慮。
果然,在他對邊區情況剛剛熟悉不久,黃骅遇刺事件便倏忽而至,他随之被推到了這場鬥争的風口浪尖——他要親自參與到逮捕事件的幕後人、昔日的邊區司令員邢仁甫的行動中。
散會後,劉賢權回到自己的住處,勤務員端來飯菜,他卻難以下咽。這次行動非同小可,關系着邊區的大局,一旦馬失前蹄,後果不堪設想。他雖然覺得區黨委這個決定有些倉促,但情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那麼怎樣才能避免出現意外呢?“我仔細地考慮了執行逮捕邢仁甫任務的複雜情況。當時軍區警衛部隊雖不像手槍隊那樣成分複雜,但大多是本地人,有較強的地方觀念 ;有些人跟邢多年,有一定的感情,我來軍區時間不長,突然宣布邢叛變了,有的人不一定相信,有意無意走漏點風聲也是可能的。另外,也考慮到個别人與邢關系密切,到緊要關頭不聽黨組織的,就難以完成任務了。這樣,我感到讓軍區警衛部隊抓捕邢仁甫成功的把握不大。”
劉賢權放下飯碗,跑去找王卓如講了自己的想法。王卓如聽後說:“你的擔憂很有必要,北方的部隊有些确實存在嚴重的地方觀念,加上這些年邢仁甫利用老鄉關系培植自己的勢力,某些幹部身上沾染了江湖義氣,也就可能在大是大非面前出現動搖。”
劉賢權說 :“我的想法是立即通知三軍分區派部隊來軍區執行緊急任務。”
王卓如點點頭 :“就這麼定吧!”
但還沒等三軍分區部隊到來,7 月 16 日,消息傳來,邢仁甫已經帶着一個警衛班下島了。情況危急,誰也沒料到邢仁甫來得這麼快,王卓如立即召開緊急會議磋商對策。會議充滿緊張的空氣。劉賢權、李啟華、新海縣委書記葉尚志、縣長劉冠英、警衛營教導員趙德修、回民支隊副政委劉濟民、區黨委組織部幹部科科長朱凝、區黨委秘書王華民、軍區機關指導員王新光等參會。這些參會人員都經曆過血與火的考驗,對黨抱有無比的忠誠,在如此緊要關頭,也被賦予了最充分的信任。可以說,每一個參加會議的人,都是冀魯邊區命運的重要組成。
王卓如注視着大家 :“同志們,我剛剛從邢仁甫派來的警衛員那裡得知,他已經離開了望子島,很快就會到達我們跟他約定的會合地點。情況已經非常緊急了,我們碰頭就是趕緊拿出一個具體的方案。”
李啟華說 :“看來等三分區的部隊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了,我們隻能用手底下的部隊。大家的擔憂是必然的,不過萬分危急,容不得我們好整以暇。我提點建議 :一要充分相信軍區警衛部隊的幹部戰士,相信絕大多數同志是能明辨是非的 ;二要充分做好戰前的思想動員,尤其是向幹部們說明當前形勢的嚴峻性以及邢仁甫的真實面目。”劉賢權作為代理司令員,做具體部署 :“這次抓捕行動,由葉尚志、劉冠英帶領縣區部隊到畢家王文村南側集結,堵住邢仁甫的後路,同時防備邢仁甫的親信潘特、邢朝興來截擊 ;軍區警衛部隊一個連駐守機關駐地,一個連由我指揮首先包圍村莊,然後實施逮捕。”
王卓如嚴肅要求 :“逮捕邢仁甫的行動是最高機密,任何人不得走漏半點風聲。另外,邢仁甫叛變雖然真相大白,但他作為曾經的軍區司令員,我們是無權處置的,隻能交由山東分局,所以這次行動不準開槍!”
接着,劉賢權做進一步安排 :“等邢仁甫等人進村後,讓邢和警衛人員分開房子休息。劉濟民帶回民支隊手槍隊包圍邢的住房,對邢實施軟禁 ;王新光帶三名警衛戰士穩住邢的警衛人員,不服就下掉武器 ;趙德修帶警衛連部分戰士包圍邢随行的警衛班的房屋,向他們說明邢指使馮冠奎刺殺黃骅、陰謀拉走部隊叛變的事實,讓他們不要跟着邢走,回到革命隊伍中,有不服的就下槍。”
會議結束時,大家鬥志昂揚,信心滿懷,都認為不開槍完全可以解決問題。隻有劉賢權感到有些不對勁,忐忑着、矛盾着 :“我當時雖然感到立即行動有點倉促,特别是讓軍區警衛部隊執行這個任務,心裡總有點不踏實。但也意識到,在這種特殊的突發的情況下,随時都可能發生預料不到的變化,區黨委決定逮捕邢仁甫是對的,會上的布置也是周密的。”
劉賢權作為邊區目前軍事上的臨時負責人,自然明白自己肩頭的擔子,這牽涉着邊區千百萬人的命運,不僅是幾個人的事情,而且是黨和國家賦予他的職責。會後,劉賢權立即帶上警衛班長魏玉
和、警衛員常雙英趕到畢家王文村,仔細查看了安排邢仁甫和他的随行的警衛人員住的房子,現場向有關人員做了部署。
下午,集合參加行動的連隊,由王卓如和劉賢權做了動員。緊接着,劉賢權又參加連隊黨支部會議,黨員态度明确,表示堅決跟黨走,活捉叛徒邢仁甫,為黃骅、盧成道等同志報仇。連長和指導員帶頭表态 :服從命令聽指揮,不開槍,抓活的,保證完成任務。
1943 年 9 月 21 日,周貫五緻電朱瑞、羅榮桓、黎玉、蕭華 :“……自黃、盧被刺後,邢與王、劉會合開會。王、劉對邢之企圖未詳細分析考慮,在部隊中動員去打土匪,結果打邢……”應該說周貫五給山東分局和山東軍區反映的情況較為屬實。王卓如和劉賢權因對軍區警衛部隊存在戒備心,在動員時沒能實事求是地說明行動的真實意圖,也為後來抓捕行動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邢仁甫接到王卓如邀他下島開會的信後,嘀咕了很長時間,複信答應了,又找理由推托不去。幾天前,他把馮鼎平第二次叫到島上,馮鼎平說是獨立團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他告訴馮鼎平回去穩住局面,等待時機,把獨立團拉到無棣去。不過邢仁甫生性多疑,馮鼎平這番有點大包大攬的話,倒叫他隐隐不安起來,是不是島下的局勢發生了什麼變化,而自己還被蒙在鼓裡?他好酒好菜招待了馮鼎平,打發他下島,等候命令。
經過深思熟慮,他決定冒險去一趟邊區黨委,明裡跟王卓如等人會合研究處理黃骅事件,暗裡窺探時局為下一步的行動提供依據。
1910 年,邢仁甫出生于河北省鹽山縣舊縣鎮東街,7 歲喪母,16 歲求學于滄州河北省立第二中學,後在滄州當教員,繼而做鐵路警察。1928 年,邢仁甫投軍于國民黨馬鴻魁部,先後幹過通訊
排長、旅部參謀處參謀。他頭腦精明,有政治抱負,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第二年春經軍中地下黨人李允忠、張雅韶介紹入黨。1931 年,馬部兵變事發,他又被派到國民革命軍肖楚玉部擔任參謀,從事兵運。其後肖部黨組織遭到破壞,他輾轉回到故鄉,加入當地黨組織的活動。1934 年春,剛剛回到鹽山的邢仁甫向津南特委提出,由他和崔吉章、馬振華發動武裝起義,仿照黨在南方領導農民暴動的模式發展自己的隊伍。他這一想法被劉格平否決掉,令他郁郁不樂。
從邢仁甫早年的軌迹看,他十幾歲即外出闖蕩,在舊軍隊中摸爬滾打,在冀魯邊區創建時期既運籌帷幄,又沖鋒陷陣,大風大浪見過不少,身上的冒險精神和個人英雄主義十分濃郁。
但邢仁甫不知道這次犯險下島,悄然劃下了一道分水嶺,成為他與這片親手創建的根據地公開決裂的标志。
對于自身安危,邢仁甫自然不敢馬虎大意,他先派出警衛員傳信給王卓如等人,說自己僅帶着警衛班前往畢家王文村開會,實際上還帶了手槍隊和通訊班,另外還安排潘特、邢朝興等人率隊伍駐紮在離此不遠的山後村和狼戶莊作為接應。
在曆史浩瀚的長河裡,我們觀望到的往往是洪波巨瀾或者百舸争流的宏觀景象,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一顆水滴的重量或一塊礁石的堅韌,其實,許多曆史走向的扭轉恰恰來自一些幾乎忽略不計的小細節和小人物。正如随後發生在冀魯邊區的一系列事件,一個對于後來的研究者而言面目甚是模糊的小人物,悄然篡改了曆史的路線圖。這個人叫王愛芝,關于他的許多情況,就現有資料來看,多為語焉不詳,當他以冀魯邊區警衛四連連長的身份出現在 1943年7 月 16 日畢家王文村村頭的黃昏裡時,誰也不會注意到他眼裡飄忽不定的神色和因為緊張摁在槍把上微微痙攣的手指。
晚飯後,劉賢權帶着戰士爬上畢家王文村的圍牆,按計劃對村子實施包圍。暮色正無聲地降落,烏藍的天空中幾顆星辰浮現,偶爾一陣飛鳥掠過村子的上空。劉賢權站在圍牆上,看到趙德修、王新光率領警衛連正走進村口,而前腳邢仁甫已經帶人進村,屁股還沒坐穩。這時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王卓如和劉賢權關于不準開槍的命令和先前得到的保證在那一刻都化為泡影。跟随趙德修和王新光進村準備執行逮捕邢仁甫任務的警衛四連連長王愛芝,走在隊伍最前頭,在看到邢仁甫所帶警衛人員後,他突然舉槍鳴射,清脆的槍聲像銳利的刀片将渾然一體的黃昏切開,許多人緊繃的神經發出“铮”的一聲鳴響。接着是邢仁甫警衛班的還擊,雙方在村頭一陣亂射。邢仁甫聽到槍聲,一溜歪斜,披上衣服,在警衛員的掩護下向村外狂奔,出村後,一頭紮進蓊蓊郁郁的高粱地,在一個三岔路口遇到一名騎着毛驢歸來的偵察員。他慌慌張張地說有情況,偵察員趕緊把驢讓給他,他迅疾躍上驢背,倉皇逃向海邊。
劉賢權一直萦繞在腦海裡的不祥預兆得到應驗。他叫人去帶王愛芝,報告說王愛芝在雙方互射中胳膊受傷,已被轉移到山後村去了。
劉賢權陰沉着臉問 :“難道他忘了不準開槍的命令了嗎?”
有人告訴他 :“是啊,有的同志也這樣質問他,他說一看見邢仁甫,就想起被害的黃副旅長和盧參謀長,怒火中燃,一氣之下開了槍,竟把首長的指示丢在了腦後。”
劉賢權歎口氣。他在回憶錄中這樣記述道 :“當時,軍區機關和部隊中對王愛芝開槍有着種種反映,并認為應該追究他違紀的責任。由于敵人頻繁‘掃蕩’,環境惡化,對王愛芝開槍的動機沒有追查。”
不久,王愛芝在山後村趁人不備潛逃,他開槍為邢仁甫報信的動機也就不言自明。一個一閃而過的“龍套”角色,就這樣把冀魯邊區的局面導向了複雜化。而王愛芝也最終沉入蒼茫的時光之淵,關于他的蓋棺之論,僅剩下了三個冷冰冰的漢字——“後叛變”。
邢仁甫在 1949 年 12 月的供詞中有如此陳述 :
……我遵約帶武裝部隊三十餘到指定地點等候,王至時未到,後接王信改在畢家王文莊(黃被難村北)見面,我又趕去王文村,複不在,我即在該村住下吃飯休息。黃昏後,報王來,我遂出來迎接。到部隊近處,見不到王,部隊中忽突出二三人,向我鳴槍狙擊,我因毫無準備,警衛部隊和特務員一個人也未在身畔,且手無寸鐵,在倉皇中即越過一水池,向南逃跑,當時聽到他們的部隊中大呼 :“反了嗎?怎麼打起 401 來啦?”(401是我那裡的代号。)此時因我隻身逃出,不知道哪裡有我們的部隊,也不了解情況,隻好向東跑,想跑回海上旅部去。一夜間就跑到了海邊,找船到南旺子去了……
抓捕行動失敗,鬥争公開化,情勢萬分緊急!…
7 月 17 日,邊區黨委以戰時行政委員會和軍區的名義發出了《告全區同胞書》:
黃骅、盧成道同志于 6 月 30 日被叛徒馮冠奎刺死,事實真相是已經叛變仍隐藏在抗日陣營中之邢仁甫所指使。他企圖殺害更多的抗日領導幹部,拉走特務團、獨立團投降敵人。邢賊此等行為确系叛變國家、民族,故決定除了将邢仁甫所兼各職務撤銷外,并通令各級政府、軍隊、團體、機關及邊區人民,一律嚴拿到案,以法懲辦。
7 月 18 日,邊區黨委為防止邢仁甫渾水摸魚,拉走武裝,決定趕在邢仁甫行動前,派老紅軍出身的軍區後勤部副部長劉應揚帶上王卓如的親筆信,速往馮家堡一帶,把那裡的部隊帶回來。劉應揚星夜兼程,趕到那裡,将王卓如的信交給幾個連隊幹部,駐馮家堡的一個連和駐沙頭的特務營兩個排毫不遲疑地跟着他回到邊區黨委所在地。同時,邊區黨委通知全區黨組織和部隊,沒有王卓如簽署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調動部隊和财物。針對一、三軍分區有不少跟邢仁甫走得近的人,特别命令加以留意,以防不測。邊區戰時行政委員會根據區黨委的決定,發出指示信,要求各級政府接到通緝令和《告全區同胞書》後,召集各級黨政軍民負責人讨論,并通過黨政軍民各系統向下傳達,教育每個黨員、幹部、戰士和全區人民都有明确的認識,不為叛徒的欺騙宣傳所離間,加強團結,堅定抗戰必勝信心。
7 月 20 日,邢仁甫的親信、二軍分區政治部主任、被他安插到邊區黨委機關監視區黨委活動的孫長江見邢大勢已去,反戈一擊,向區黨委遞交了《向區黨委的聲明》,揭發了邢仁甫醞釀叛變、刺殺黃骅的一些活動内幕。王卓如、劉賢權、李啟華等迅速将此情況通過清河區電台上報山東分局,并印發到全區廣大指戰員手裡。
這邊,邊區黨委、軍區緊鑼密鼓地開展揭邢批邢、穩定形勢的工作 ;那邊,驚魂未定的邢仁甫也沒閑着,他經埕子河逃回望子島,立即召集親信開會,嚴密封鎖消息,不叫島上的機關、部隊知道他叛變的實情。同時,也炮制了一份《告邊區群衆書》,宣布王卓如、
李啟華是“托匪”,和“南蠻子”劉賢權共同策劃了對黃骅、盧成道的謀殺血案,要求全區軍民共誅之,以此繼續混淆視聽,欺騙迷惑邊區軍民。20 日,邢仁甫利用控制的電台向朱瑞、羅榮桓、黎玉并楊國夫、劉其人發電,說黃、盧死後他 16 日到區黨委開會商量善後事宜,不意遭槍擊,脫險至特務團,并說王卓如等人宣布他叛變是造謠 :“此等破壞團結、破壞紀律、擾亂治安行為與托匪何異,我正在以最大決心動員黨政軍民集中力量消除之,以整黨紀,以安人心。”而且要求上級派大員——最好是蕭華——前來處置此事,并表示“任何情況下我始終忠于黨忠于國家民族,希勿為念”。邢仁甫所謂“以最大決心動員黨政軍民集中力量消除之”,落實在行動上就是成立了以原海上特務團團長楊鐵珊為隊長的“肅托支隊”,流竄于新海、鹽山一帶,打擊服從區黨委的部隊和地方黨組織。
羅榮桓、朱瑞、黎玉、蕭華等人多次讨論冀魯邊區的形勢,一緻認為邢仁甫“有圖謀叛變之行動”,但鑒于目前邊區形勢,應對邢示以安慰,麻痹其行動 ;同時速将邊區獨立團交由相近的清河軍區指揮,再讓清河區派出得力幹部就近打通王卓如、劉賢權以及各軍分區的聯絡。
20 日,清河軍區司令員楊國夫、副政委劉其人緻電朱瑞、羅榮桓、黎玉、蕭華 :“邢、王、劉決裂後,海團分化。二、四連在陸上。
一、五連一部來墾區就馮姚(馮鼎平、姚昌洲)。三、六連及他連一部二百餘,附邢在海上。”“邢将電台及機要股看押于海中。一分區及獨立團無問題。”21 日,楊國夫、劉其人再緻電朱瑞、羅榮桓、黎玉 :(一)邊區獨立團營以上幹部對黨與上級一緻表示服從革命。
對連以上幹部與戰士正作思想動員,準備進行教育。(二)邢積極作叛黨活動,與上下窪任貴财、王兆龍往來甚密,在後勤撥款,收集船隻。(三)我送信,王(卓如)劉(賢權)已收到。但王劉不鎮靜。來信說,邢十七日帶二十餘人來王處,邢僅帶二人逃回海上。
(四)海團有我兩個連,已派人進去秘密告知情況。(五)盼上級速派人來處理。新老幹部都望蕭主任能來一次。
22 日,羅榮桓同朱瑞、黎玉、蕭華緻電楊國夫、劉其人 :接邢二十日二十時電報,王、李、劉在畢王文區已宣布邢叛變并阻擊邢未中,彼逃在特務團等情。我們認為此事已公開(形成)危機,如不能将邢調離邊區,則邊區必緻遭受更大損失。我們予邢一電,仍采穩定他的方針。目前你們應緊急作 :(一)速派人與王、劉、李聯絡。(二)設法将機要(密碼)毀掉或以一個譯電員偷出燒毀逃跑。(三)設法請邢到你處,然後取軟的各種方法,直至扣留,叫他到分局。但亦應估計邢之狡猾、猜疑,故方式應曲折,不要太急,被邢察覺。
同日,羅榮桓、黎玉、蕭華緻電邢仁甫,指出黃、盧遇刺的原因是“我們對敵特國特警惕不夠及過去對土匪缺乏明确的政策”,語重心長且較為公允地批評說 :“你與黃骅過去在團結上存在缺點(宗派傾向),這是黃骅與你都要負責的。由于你們在團結上有缺點,更可能使一些不明真相的幹部發生猜疑而形成人心不定的局面。這一點隻要你們在幹部中進行個别的解釋,是可以消除的。”“如王、李、劉無故開槍,他們應負責 ;但你來電提出的處理辦法也是不合乎黨的利益的,帶有感情沖動。你們應靜待上級解決。如果在黨内自己互相懲辦,這将陷邊區于嚴重地步,給敵人、國特更加利用的機會,而将邊區五年光榮抗戰事業化為灰燼,甚至是自取滅亡、身敗名裂。這一點請你與王、李、劉都要在政治上冷靜些。共産黨員在黨内甚至受到委屈亦應暫時予以忍受。因為誰是真理,總有一天會得到解決的。”對于冀魯邊事态的愈演愈烈,羅榮桓等人雖憂心
如焚,但這封電報的措辭看上去很是克制,可以想見山東分局上層為事态降溫的真實心理。羅榮桓等告訴邢仁甫 :“為處理這個問題,使邊區重趨團結統一,分局即派(周)貫五返邊區。另委托楊、劉(楊國夫、劉其人)同志負責,就近調解。希将詳情告楊、劉。如你能到楊、劉處面談一切更好。”電報的結尾,依舊是懷柔的語調 :“你是一位老黨員,為黨的事業奮鬥,你有很大成績,但仍有不少缺點,如感情(用事)缺乏政治涵養及有宗派傾向等。但經分局黨校(學習)後有轉變。你們要力求更大進步。黨始終對你是信任的。望繼續本着黨的立場,以大公無私的精神去處理一切問題。”
這封長電,對王卓如等人與邢仁甫的态度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闆,卻又暗含殺機——誘使邢仁甫到清河軍區。邢仁甫自然是老中醫不信小偏方,内裡的種種信息豈能不品咂盡透?怎會上這個鈎?當日他即以恓恓惶惶的心情複電 :“甫遇被刺危險後,心肝俱裂,痛楚萬分。我為黨工作十來年自問無負于黨,近竟遭此誣蔑毒手,實成怨憎。此事究應如何解決,請求指示。”“現邊區人心惶惶,部隊腐化、逃亡、投敵者亦重。我等罪過死有餘(辜),希望派大員嚴格予我以處分。”
邢仁甫一面裝扮出被害者的可憐相,懇請上級派人前來處理,一面私下給過去與自己走得近的幹部去信,騙取同情,煽動軍心,策動反叛。一軍分區副司令員仉鴻印跟随邢仁甫多年,老鄉加戰友,外帶點哥們義氣,邢仁甫自不會放過争取他的機會。7 月 20 日,他派人持親筆信送往一分區。送信人來到一分區駐地說“有信送給副司令員”,警衛員便把他帶到了一軍分區司令員傅繼澤那裡,讓他等着,接過信送進屋去。傅繼澤打開信,不動聲色地看完,然後封好口,交給警衛員,讓他帶上來人給仉鴻印送去。原來警衛員把“副司令員”跟“傅司令員”弄混淆了。仉鴻印匆匆掠一眼,立刻找到傅繼澤和彭瑞林,交上信,懇切地說 :“我過去同邢仁甫關系不錯,今天他叛變了,我跟黨走!”邢仁甫在信中要仉鴻印與楊鐵珊共同組成“肅托支隊”,“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把内部不法分子清除”。
傅繼澤和彭瑞林立馬把這封信轉給了邊區黨委。新海縣縣長劉冠英和縣大隊副政委婁劍鋒也接到了邢仁甫的策反信,要他倆把隊伍拉到海堡去,并且帶上縣委書記葉尚志的人頭。兩人把信交給了葉尚志,葉尚志派秘密交通員把信送呈區黨委。邢仁甫的策反活動收效甚微,隻有極個别死黨表“忠心”,願意跟着他一條路走下去,絕大多數黨員幹部在邊區最危急的時刻表現出了堅定的黨性和對黨的忠誠,抵制住了個人感情用事的“幼稚病”。
7 月 28 日,羅榮桓與黎玉、蕭華共同緻電邢仁甫 :“關于你與王、劉之沖突是極不幸的事。希各同志站在照顧全邊區人民及全民族、國家利益,全黨利益的(立場)上,冷靜考慮自己行動。”“此次給敵以可乘之隙,造成自己混亂局勢,實堪痛心。此間無不予以無限關懷,焦急萬分。”“你已引咎自責,真情可鑒。分局和師始終是信任你的。至于你以往存在的各弱點、缺點亦未加隐諱,意在幫助同志幹部每一進步,當不難體會。尤望消除一切可能發生之誤解為幸。”
就在黃骅事件像一匹不可羁勒的野馬開始愈演愈烈之際,山東抗戰的形勢因國民黨掀起的第三次反共高潮而變得風雲莫測,李仙洲奉蔣介石之命移防山東,就是此次反共高潮的“山東版”。李仙洲作為黃埔一期的學生,深為蔣介石器重,在對日作戰中表現搶眼。
蔣介石已經對 1943 年後的世界大勢洞悉明澈,打敗日本人後山東将成為國共兩黨逐鹿中原的戰略制高點,而一直遊擊于山東的東北軍于學忠部與共産黨“眉來眼去”,令蔣心生厭嫌,“豈堪大用哉!”遂有了讓魯籍将領李仙洲入魯,為自己撐局面的決定。李仙洲入魯之初即公開提出“驅逐八路軍出山東”的口号。此時,羅榮桓等人的主要心思還是放在“拒李入魯”上,這才是山東這盤棋的“主戰場”。
在此關鍵時刻出現黃骅事件這樣一件鬧心事,亂中添亂,豈能不叫山東分局和軍區的高層“抓心撓肺”啊!但在處置這一危機過程中,羅榮桓表現出的耐心和細心都異乎尋常,策略也沒有大問題,對邢仁甫的挽救之意昭昭可見,然而這一切對疑神疑鬼的邢仁甫而言,都不過是分局和軍區放下的“釣餌”,愈是溫言軟語的撫慰愈讓他心驚肉跳。
8 月 10 日,王卓如即向朱瑞、羅榮桓、黎玉、蕭華彙報邢仁甫的情況 :“邢之争取可能性很小。我們估計他向上級承認錯誤是欺騙上級,拖延時間。他至今未停止破壞黨的活動。除派人到李景文、張子良、任富貴及天津特務機關等處積極活動外,組織肅托,公開破壞我們,積極寫信派人拉部隊、拉幹部。”
至此,山東分局、山東軍區才有了“誘捕”之意,8 月 12 日,電令楊國夫、劉其人、王卓如 :“同意你們十日意見。現假托蕭主任前去,不日過路,誘邢在你處即扣留之。請設計挽救機要電台其他同志,并解決或誘帶其部。”同日電告知邢仁甫 :“蕭華同志對邊區曆史及幹部情況比較熟悉,必能解決邊區問題。分局、軍區已派蕭華同志前去,現已到泰山區,周内可過路清河。”以此敦促邢仁甫趕赴清河區與楊國夫、劉其人會面,并命王卓如、劉賢權亦赴清河區,相機行事。
邢仁甫“投桃報李”,8 月 14 日緻電朱瑞、羅榮桓、黎玉和楊國夫、劉其人、袁也烈,報告近期“戰果”:“(一)…特務團攻克上古林據點。(二)六日晚,已将馮冠奎擊斃,将其部隊拉到邊區。(三)龐振東等部願投我軍抗日,與我們靠攏。(四)邊區各大小僞軍及張子良部均派代表與我聯絡,形勢好轉。”
邢仁甫的不實之詞很快被一一戳破,他狼顧左右,虛與應付,仍玩着危險的“平衡木”,盤算着朝哪個方向走才可以讓自己“安全着陸”……
這場牽涉多方的“角力”呈現出膠着狀态,彼此之間相互試探、相互鬥争,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但花開花落,山高水長,總有盡頭,這團亂麻的頭緒已被許多人看明白,剩下的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周貫五的心緒從 1943 年 7 月初的那個下午開始徹底糟糕了。
1943 年 2 月初,他接到山東分局要他赴魯南參加分局五年工作總結會議的通知後,即帶上妻子張玉桂和幾個警衛員離開邊區,星夜兼程,穿過道道封鎖線,進入抱犢崮山區,終于找到了分局機關和一一五師師部,見到了羅榮桓、黎玉、朱瑞、陳光、蕭華等人,高興自是無以言表。五年工作總結會議是在山東抗戰局勢走向好轉的背景下召開的,會議洋溢着喜悅的氣氛。周貫五詳細彙報了冀魯邊區這五年走過的曆程,與會者無不唏噓贊歎。分局和軍區領導高度評價了邊區艱苦卓絕的抗戰和頑強堅持取得的成績。與邊區毗鄰的清河區黨委書記景曉村在當天的日記中記述道 :“聽了貫五同志的彙報被深深震撼,冀魯邊真是了不起!他們竟然在如此殘酷的環境下堅持下來,值得我們學習。”周貫五也被接踵而至的好消息激蕩着,過去捆綁在身上的沉重感煙消雲散,眼前浮現出一片璀璨的光明……
快樂的情緒延續到 7 月初的那個下午。他被叫到蕭華的那間辦公室兼做起居室的石頭屋子裡。隻見蕭華雙眉緊鎖,面露悲憤之色。
他從蕭華口中得悉了那個令他極度震驚的消息,他怎麼也不相信邊區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腦袋裡似乎鑽進了千萬隻蜜蜂嗡嗡作響,屋頂在旋轉,大地在倒翻。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漸漸聽清了蕭華的聲音 :“這是空前的損失,損失太大了……血的教訓啊。這麼優秀的指揮員,沒有犧牲在戰場上,竟被幾個匪徒殺害了……匪徒真可恨哪!”他的眼裡盡是熱辣辣的淚水,視線模模糊糊,蕭華沉痛嗓音低沉而遙遠,窗口投進的陽光碎了一地,在微微顫動的光影裡黃骅消瘦的臉頰以及那略帶憂郁的笑容浮現出來……
此後,近兩個月裡周貫五的心始終被那片貧瘠而苦難的土地揪着,那麼難受,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好容易熬到了五年工作總結會議結束,羅榮桓和蕭華把他叫到師部,臨别前做些交代。
煤油燈的火苗在羅榮桓的鏡片上投下橘黃色的光影,他帶着笑意詢問了周貫五在這裡的情況,然後說 :“邊區發生的事情,你已經全部知道了。在這場鬥争中,事實證明,邊區的部隊和人民是經得起考驗的。但是,現在邊區還有許多困難,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我們原來想讓你在會議結束後就去延安,到中央黨校學習一段時間,現在考慮到邊區的局勢,決定讓你回去工作。你的意見怎麼樣?”
周貫五說 :“我服從師部的安排。這段時間連覺都沒睡好,早就想趕回去啦!”
蕭華笑着說 :“我也很挂着邊區,也很想回去看看。”
羅榮桓說 :“邊區抗日根據地對整個華北的抗戰具有重大意義,一定要堅持下去。這裡深入敵人的心髒,威脅敵人的後方,是将來我們發起大反攻的機動地區和戰略基地。邊區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使這塊根據地堅持下來,對全民族解放做出了非凡的貢獻。”
他停頓一下 :“目前邊區面臨着新的鬥争,你回去後要繼續把這場鬥争搞好,發動群衆把邢仁甫完全孤立起來。”
蕭華說 :“對這場特殊的鬥争,要采取特殊的鬥争方法,盡量文鬥,避免兵戎相見,防止矛盾擴大被敵人利用。”
周貫五不住點頭。
夜更深了,月在中天,草蟲唧唧,微風習習,木葉沙沙。
9 月初的一天,周貫五帶着曾在冀魯邊區工作過的十多名幹部——陳德、姚任遠、馬曉全、馮樂進等——回到了清河區墾區,與在此等候的王卓如、李啟華、劉賢權等會合。
這是周貫五第二次重返冀魯邊區了,又是一次臨危受命。
周貫五作為冀魯邊區抗戰的主要負責人,在邊區工作的時間長,對邊區的情況了解得透,深孚衆望,這也正是山東分局和軍區派他回來的原因所在。如此一來,周貫五再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面對邊區“一鍋粥”般盤纏糾結的形勢,他能有什麼動作呢?人們不由為這場關系邊區命運的較量捏了一把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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