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叔鬥膽放個豪言:
21世紀最強的華語片,幾乎都在2000年。
武俠片看《卧虎藏龍》,曆史片看《鬼子來了》,家庭片看《一一》…
而愛情片,當然是看王家衛的《花樣年華》。
不服?
那把這部片放到全球的範疇,比較一番。
全球知名的電影數據網站TSPDT,每年會根據全球各地的榜單更新排名前1000的電影。
如果把2000年作為一個時間線。
那麼,21世紀全球排名第一的電影同樣是《花樣年華》。
都知道這部影片經典。
但它如何能讓全球影迷為之打call,恐怕少有人能說出真正的奧妙。
近日,暨影片上映20周年,王家衛的澤東電影推出了4k修複紀念版《花樣年華》。
全球巡展,随之開啟,各大電影節陸續重映。
這樣的電影,确實值得一品再品。
是時候,讓我們一起重溫這部經典之作,掀開其中深藏的秘密——
《花樣年華》
說實話,王家衛的電影一向不好懂。
試問,能有幾人第一遍就看透這《花樣年華》。
當年,即便是由梁朝偉和張曼玉兩大巨星坐鎮。
前者還在戛納電影節上摘得影帝桂冠。
影片在國内也僅僅收獲了1000萬票房。
觀衆看完紛紛歎息:
節奏那麼慢,劇情那麼碎,台詞那麼幹。
一對男女眉來眼去那麼久,就是不來事。
未免太乏味了吧。
其實,魚叔在許多年前第一次看完時,也是有些懵。
但有句話說得好,「電影是以餘味定輸赢的」。
後面幾年,片中的畫面總是在心裡揮之不去。
随着生活閱曆的增長,曾經那些朦胧暧昧的情愫,漸漸在心中化解了然。
隻怪當時太年輕,未能理解片中的神韻。
故事不複雜,說的是外遇。
外遇的故事也不稀奇。
電影發明了百年,或許已經有了100種講述外遇的方式。
而王家衛偏偏挑了第101種:
不以外遇當事人為視角,而是聚焦他們各自的配偶。
外遇變成了一個秘密,需要我們抽絲剝繭,臆測遐想。
「我不把它作為愛情片拍,而采用懸疑片的手法。」
電影開篇不久,懸念已出。
那是1962年的香港,兩對夫婦恰巧在同天搬進比鄰的公寓。
一對是蘇麗珍和她先生,另一對是周慕雲和他太太。
搬家工人總是将東西搬錯了地方,兩位主角就這麼相識了。
蘇麗珍在貿易公司當秘書,丈夫頻繁出差。
周慕雲在報社當主編,妻子經常加班。
即便畫面中出現蘇麗珍的丈夫和周慕雲的妻子,也從不給正面鏡頭。(可憐兩個飾演者:張耀揚和孫佳君)
無形中營造出若有若無的神秘感,讓觀衆對他們充滿好奇。
直至有一天,故事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
蘇麗珍發現丈夫系着和周慕雲相同的領帶。
周慕雲發現妻子挎着和蘇麗珍一樣的皮包。
原來,這看不見的另一半,早已成為了一對婚外戀的主角。
兩個遭到背叛的破碎靈魂,在一刹那間互相縫補起來。
自此,影片展開了真正勾人的懸念——
另一半的二人會怎樣發展?
為了探尋出軌的真相,周慕雲和蘇麗珍開始了模拟遊戲。
想象他們是如何開始調情,如何約會。
比如,模拟另一半在吃飯時,會點什麼樣的菜。
或者,模拟他們在出軌時,做過什麼樣的心理掙紮。
但學着學着,便好似分不清了真假。
一邊說着「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話。
一邊又在四目相對的朝夕相處中,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對方。
直到一個大雨磅礴的夜晚,周慕雲在無人的街角,向着蘇麗珍告白:
「我以為我不會像他們那樣,原來會的。」
這到底又是在做戲,還是不自禁地真情流露?
蘇麗珍已經顧不了那麼多。
嘴上說着讓他不要再來找。
可當他遠去時,自己又哭得死去活來。
後來,他們還是沒能走到一起。
周慕雲去了新加坡,蘇麗珍繼續留在香港。
二人雖然仍有挂念,但始終沒有機會相見。
直到影片的結尾,周慕雲獨步在柬埔寨的吳哥窟。
将埋藏心底的秘密,傾訴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牆洞裡。
伴随着古老的遺迹,塵封在永恒的曆史中。
此時回憶起電影開頭那個黑白字幕,才幡然領悟:
這早已注定了是一段終将無果的愛情。
雖然叫做「花樣年華」。
但大多數時候,影片并不明媚。
有情人,未成眷屬。
這讓很多人感到無比的遺憾。
兩人曾有過許多次走在一起的契機。
卻總是差了那麼點時機,讓彼此都錯過對方。
影片的懸疑,也就這樣發生了轉移。
從前半部分對另一半外遇的遐想,演變成後半部分周慕雲和蘇麗珍之間的試探。
是自作多情,還是不夠勇敢。
是自欺欺人,還是不夠坦誠。
原以為,隻有外遇才是秘密。
但最後才明白,每一段愛情都是秘密。
2046那個房間,便是他們最深的秘密。
蘇麗珍嘴裡說着「太浪費了,何必多此一舉」。
可在前往他的住處時,内心卻慌亂得猶如十七八歲少女。
左右徘徊,小鹿亂撞。
到了他面前,蘇麗珍又克制住所有的沖動和渴望,不敢邁前一步。
假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端莊拘謹,平靜如水。
而周慕雲總是念想着她可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
甚至可以帶着她一起逃離香港。
但卻又總擔心自己強人所難,做錯決定。
眼見她動情而哭,卻還要故作輕松地安慰:
「别傻,試着玩的嘛……這又不是真的……」
1963年,蘇麗珍曾來到新加坡找他,卻沒能與他相見。
她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用手摩挲着他的物品。
撥通了他的電話,卻沉默不語。
她留下了一隻煙頭,帶走了繡花鞋。
或許,就是想等等看,他心裡還有沒有她。
1966年,周慕雲回到香港,想去舊處尋她。
他向新住客打聽,隔壁是否還住着她。
結果卻聽說是一個帶着孩子的女人。
眼角的肌肉微微一抽,出了神。
臨走時,猶豫再三。
終究沒再鼓起勇氣,敲開那扇熟悉的房門。
誰料得到,在蘇麗珍身邊的,是一個叫庸生的小男孩。
前面有個伏筆,二人都愛看武俠小說。
他們最好的時光,便是一起在2046房裡讀書寫作,讨論武俠劇情。
衆所周知,香港有兩個寫武俠的高手,一個叫金庸,一個叫梁羽生。
這個基調悲涼的故事裡,又多了一絲可以遐想的空間...
說到底,這是一個關于錯過的故事。
電影裡有一句經典的台詞: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重刷之後,魚叔才發現其中的深意。
周慕雲在離别前,打電話給蘇麗珍。
但畫面上并沒有接起電話的鏡頭。
響起這句台詞時,背景音是蘇麗珍打字的聲音。
或許,這句話自始至終都沒有傳達到蘇麗珍的耳朵裡。
隻是一句周慕雲沒說出口的心聲罷了。
這句台詞,在周慕雲已經離開之後又被重複了一遍。
說話之人,變成了蘇麗珍。
她雖然當時沒接起電話,但已心領神會。
響三聲便挂,這本是兩人私底下約定的暗号。
隻是她那天下班很晚,緊趕慢趕,等到了那間2046号房時,發現他已離開。
蘇麗珍坐在房間裡暗自神傷了很久,心裡也響起了這句獨白: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一個說「跟我走」,一個說「帶我走」。
都是在被動的等待。
美好年華就是這麼消耗在永無盡頭的徘徊。
暧昧中的男女,都像極了一個個蹩腳的偵探。
在一點點蛛絲馬迹中,猜着對方的心思。
正如納京高的那首憂傷的老歌《Quizas Quizas Quizas》那麼唱:
「 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追問你:
何時,何地,又該如何…
你卻總是回答說:
或許,或許,或許…」
可總會有人問:
為什麼周慕雲就不能果斷一點,帶走蘇麗珍呢?
或者反過來——
為什麼蘇麗珍就不能坦誠一點,跟着周慕雲走呢?
這也正是影片想要塑造,并且緻敬的那一代人。
他們都是傳統、守舊的人,都是固執的理想主義者。
「蘇麗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想做好老婆、好秘書、好鄰居,所以内向又遮遮掩掩,總想穿得美一些,用外表的美去遮掩内心的事」。
他們不願改變。
隻是,他們無法阻止周圍的一切都在發生着巨變。
時代在變,環境在變,各自的婚姻生活也在變。
他們甯願錯過彼此,錯過心中的真愛。
卻不願讓自己變成不曾認同的人。
所以,片尾才會有那段字幕——
那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時代。
真正的花樣年華,不僅僅是一對男女的風華正茂。
更是一個和平、端莊、精緻的美好時代。
這個時代,就存在王家衛的腦海裡。
如果隻把《花樣年華》當作一部愛情片,那就太小瞧王家衛了。
面子上,它講述的是那場外遇的秘密。
裡子内,它再現的是那個時代的秘密。
那到底是怎樣一個時代?
1960年代初,正是中國一次大規模的移民潮。
王家衛原本出生于上海,5歲那年随父母移居香港。
時間,恰好與片中相當。
童年時期的王家衛一家
雖然年齡小,但他對那時的記憶十分深刻。
就像影片一開篇,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眼中的黑白字幕還未消去,耳畔便傳來吳侬軟語的嘈雜人聲。
緊接着,就能感受到那狹小逼仄的房間過道,精緻豔麗的旗袍裝束。
若是不看字幕提示的背景,還以為這裡就是上海早年的弄堂。
這座公寓裡,住的多是上海來的移民。
上海話和廣東話在這裡常常混雜着使用。
在房東太太的張羅下,這裡宛如一個地處香港的上海小社會。
他們團聚在一起,每日一起吃飯、聊天,打麻将。
在王家衛的記憶裡,這裡空間狹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非常近。
仿佛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
但這樣的時代,終究會改變。
從一場外遇開始,從一場背叛開始。
王家衛無意于去批判道德的對錯,隻想描摹人性情感的錯綜幽微。
通過一場場值得琢磨的細節戲,讓我們窺探感情發生變化的過程。
也瞥見了那個時代瓦解的過程。
當時間來到1966年,周慕雲和蘇麗珍分别回到此處。
物是人非。
這裡不再像以前那麼熱鬧,喧嚣。
鄰裡之間變得冷漠而隔離。
甚至隔壁住着什麼人,叫什麼名字,也沒人關心。
這裡曾經住着上海人和廣東人。
或者說,曾經的香港,住着全國各地來的移民。
他們彼此抱團,各自有各自的語言、文化、傳統。
但多年之後,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就會變成同一種人——香港人。
他們中的一部分,可能會忘記曆史,忘記過去。
而王家衛拍攝這部《花樣年華》,與其說對愛情感興趣,不如說是他對曆史更感興趣。
他其實最想拍攝的就是那一去不返的時代。
也希望人們能夠記住那曾經消逝的曆史,挖掘曆史中埋藏的秘密。
當然,連王家衛自己也說,他拍攝的隻是自己印象中美化的時代。
電影裡的模樣遠比實際更美,美得更濃郁。
而這些美,就蘊含在電影中每一處精心設計的細節裡。
他讓張叔平煞費苦心地設計各種各樣美豔的旗袍。
而張叔平也深得其意。
不僅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高級布料。
還說服年逾七十的上海老師傅出山,為張曼玉量身定做。
據說,片中的26身旗袍價值30萬港币。
衣服一套在張曼玉身上,立刻變得高貴優雅、光彩照人。
把蘇麗珍的身體輪廓襯托得玲珑有緻、袅袅婷婷。
六十年代上海女人獨有的東方女性美,大抵不過如此了。
除了服裝布景,王家衛就連片中的飲食也都極盡考究。
上海人的飲食特點,是趕新鮮,随季節變化。
就比如一開場,房東為客人準備的是烤子魚。
這道菜是在每年5、6月間才會有。
因為隻有在這個時節,成群的鳳尾魚由淺海洄遊入長江口産卵。
上海人便取其中的雌魚,腹内多籽,肉質生嫩,先腌後炸,直到骨刺都酥脆易咬,蘸上料汁,美味無比。
雖然開頭的字幕,隻提示了年份,并沒提及月份。
但上海人若是看到了這道菜,便就知道這是發生在5、6月間的事。
飲食标注的是月份,旗袍彰顯的便是日子。
比如,這場戲看似隻吃了一頓飯,其實已經變化了好幾頓。
簡潔幹淨的剪輯,為影片增添了一張奇妙的節奏感和浪漫的留白。
除了這些不斷變化的細節,還有一些則是不變甚至重複的元素。
那就是音樂。
當時的香港餐廳裡,總是放着溫柔的拉丁歌曲。
周慕雲與蘇麗珍約會,就是在餐館裡聽着這樣的拉丁樂開始的。
最後,納京高的那首經典曲目,自然也就成了兩人想起對方時,必會重複的BGM。
而由梅林茂創作的主題曲,也在片中反複出現。
此曲原是鈴木清順的電影《夢二》中的插曲。
《夢二》本就是一部關于情欲與幻想的奇詭之作。
因此,每一次主題曲的響起,或許就是在暗示人們背後蠢蠢欲動又被禁忌的情感。
值得一提的,還有那首廣播裡的《花樣的年華》。
周慕雲和蘇麗珍同時依牆傾聽,心裡蕩漾着過去美好的回憶。
有趣的是,歌曲的演唱者周璇也是在戰亂時期,由上海移居香港。
在1947年為電影《長相思》奉獻了這首歌曲。
她唱出的不僅僅是對一個人最好年華的喟歎。
更是對家鄉的思愁,對過去的眷戀,以及對國家和平安定的渴望。
「啊 可愛的祖國
幾時我能夠靠近你的懷抱
能見那霧消雲散
重見你放出光明」
影片仿佛是在借這首歌感慨:
如果不是這個動蕩的時代,身邊的一切或許都不會變。
我們今天懷念《花樣年華》,同樣是也能感受到一種逝去事物的追憶。
追憶那個不可複制的黃金時代。
追憶那個難以消解的曆史傷痕。
追憶那個無法挽回的心中摯愛。
然而,「那些消逝了的時光,仿佛隔着一塊積着灰塵的玻璃,看得見,抓不着。」
以為自己某天能夠放下。
卻發現,它永遠都會留在心底深處,輕輕敲打。
隻能輕歎一句,花樣年華,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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