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經常被認為是人生最後一次收獲真摯情誼的地方,離開校園之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難逃利益的糾葛。這句話雖然太過偏激,同學之間的利益沖突也不是沒有,不過大學時代的情誼确實格外值得珍惜,因為它羼雜的利益比較少,而付出的感情或者投入的程度,是往後難以超越的。
影視劇模拟的畢業求職現場。圖片來自《緻我們終将逝去的青春》(2013)劇照。
愛情,也同樣如此啊。校園裡的愛情永遠給人一種清澄純潔的幻覺。雖然所謂的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更多是為草叢裡嗡嗡八卦的母蚊子提供一頓肉嫩血香的饕餮大餐。但還有什麼比一邊撓着癢癢一邊把幾枝打折的玫瑰花遞給對方更羅曼蒂克的事情呢?比起社會相親時有房有車和五十萬存款都未必能達成的婚姻交易,校園裡的愛情,一根鐘薛高或許就可以收獲一個真心實意的吻。
校園愛情最美好的,莫過于隻要兩情相悅,朝夕相處時時都可以創造條件。雖說常言道距離産生美,但體驗過愛情甘苦的人,都知道距離更像是愛情的砒霜。異地戀算是慢性中毒,不知在什麼時候猝然發作,讓感情暴斃。當然最大的考驗往往發生于畢業季。大概也因此,畢業季也被稱作“分手季”。
《睡在我上鋪的兄弟》(2016)劇照。
不知書友們可曾記得,兩年前,我們推送過一篇題為《“我是天津人。” “那你會說相聲嗎?” | 開學來見見新舍友》的文章。在其中,書評君的記者李夏恩回憶了他十多年前開學報到的畫面,并講起了随後成為好朋友的舍友。現在,他再次将他的舍友們作為素材,講述他們的愛情故事。歲月如梭,他自嘲已和“年輕”兩字絕緣多年,“但也可以為即将到來的正常歲月多少提供一點兒經驗,哪怕是過時的經驗,而且很可能還是一部校園羅曼蒂克崩壞史”。
撰文丨李夏恩
01
“帥哥”:這竟然是一個綽号
《大學生轶事》(1987)劇照。
我一直懷疑自己上的是假大學。
在這些天吃飯被迫陪着太太大人觀看青春偶像劇時,我驚恐地發現劇集裡描寫的大學生活自己從來沒有經曆過。沒有校園音樂節,沒有班級組織的郊遊野餐活動,沒有畢業時的狂歡舞會。尤其是劇集裡幹淨得堪比無菌病房的男生宿舍,簡直讓我懷疑自己當年考入的不是大學而是牛棚豬圈。我至今忘不了大學第一個寒假後返回宿舍時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迎接我的是一隻老鼠,粉紅色的小鼻子和綠豆大黑亮的眼睛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鑽進床鋪底下一堆黑魆魆的垃圾裡,仿佛它才是這間宿舍的主人,而我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在我的大學生活裡,唯一最接近電視裡青春偶像劇的存在,就是那位綽号“帥哥”的舍友。更确切地說,他是超越青春偶像劇的存在。為了避免自己出于男性的物類相輕而導緻的偏見,我特意咨詢了我的大學同學,如今已然是我神聖不可侵犯的家庭核心領導太太大人對帥哥的印象——當然我很快就後悔提出了這個問題。但見她面泛桃花地陷入往事回憶之中:“他簡直就是把李現、肖戰、趙又廷、張若昀、易烊千玺放進榨汁機裡鮮榨提純的濃縮尤物啊!”
好吧,我承認“放進榨汁機裡鮮榨提純的濃縮尤物”這般醋意十足的譬喻是我編的,她隻是說他是這五個人濃縮的結晶。盡管這句贊歎着實令人心生嫉妒、氣結憤懑,但不得不承認,她說的确實是實情。就連我父母在班級相冊上看過他的照片,都忍不住用我家三代行醫誇人的最高标準稱贊道:“這小夥子長得就跟人體解剖圖一樣!”
在之前的文章裡(指按語提到的兩年前的文章),我曾經提到過那座比鏟平的垃圾場好不到哪兒去的籃球場。由于它剛好毗鄰女生前往湖畔晨讀的必經之路,因此成為了一衆男生的聖地。他們在那裡揮灑汗水和清純,企圖用腋下散發的雄性氣息吸引過往女生的注意力,但得到的效果大都适得其反,尤其是在炎炎夏日,濃烈的雄性氣息混合着地上膠粒炙烤散發的煳味,隻能讓女生們捧着書本掩鼻而過。
《情書》(1995)劇照。
但如果帥哥在場上打球的話,縱使氣味再讓人退避三舍,也會引來一衆女生聚集圍觀。他每一次投籃,不管進或者沒進,都會引起一陣尖叫和歡呼。盡管我對籃球的興趣不大,但也搞不懂沒進球為何也會引起如此歡呼。直到我太太大人成為我的女朋友之後,我才知道個中秘密:帥哥每次投球起跳時,背心都會順勢掀起,露出如人魚般完美的腹肌——這種女性視角讓我頭一次理解了“男色”這個詞的真實含義。
我一直想要講述一下他曲折傳奇的愛情故事,但掰着指頭仔細思忖一番發現,那些曲折傳奇的故事雖然全都與他有關,但他本人根本就沒參與其中。是的,那些站在樓下搖着熒光棒擺成“生日快樂”的女生是為他慶祝,冬天樹上纏的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許願條上寫的夢中情人的名字也都是他。但問題是,這些向他射來的愛情之箭全都是一廂情願,而且談不上是否射中标的——帥哥的情感經曆太過單純而且直白,直白到他會毫不掩飾地坦誠告訴那些躍躍欲試的女生,自己真的不喜歡對方,也不喜歡她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但有一次例外。
02
愛情的“叢林法則”
研究校園暴力的人,往往會把目光聚焦在男生群體。畢竟在外人看來,男性世界更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但如果深入校園考察就會發現“人渣”的分布遵循平等主義原則,在男女生中都分布得相當均勻。隻不過女生中的校園暴力更加隐蔽,也更加陰暗。尖刻的言語像眼鏡蛇的毒牙一樣侵蝕神經,上翻的白眼和刻意的冷落也像鞭子一樣抽打靈魂。這種傷痛之久,可以說是刻骨難忘。
從某種程度上說,與男生倚強淩弱的校園暴力相比,女生中的校園暴力更體現出某種等級秩序。容貌、家境、地域,甚至男朋友的長相條件等都是劃分等級的标準。高等級的女生對低等級的女生的傷害不被稱之為傷害,而被稱為責罰,仿佛容貌醜陋或是家境貧寒是某種原罪一般。或許是這個原因,宮鬥劇才會在中國大行其道。盡管揆諸史冊,幾乎找不到劇中那些陰狠毒辣的史實原型,但如果在現實中找尋,你會輕而易舉地在校園裡、在職場上找到那些宮鬥劇中活生生的翻版。
那會兒宮鬥劇鼻祖TVB經典名作《金枝欲孽》剛剛上線不久,校園裡幾位暴力的施虐主角很快就更憑本領獲得了“玉瑩”“爾淳”“如玥”之類的雅号。
《金枝欲孽》(2004)劇照。
其中最得劇中陰狠的,當屬如玥。太太大人因為住在她的隔壁宿舍,因此對她的所作所為知曉一二,至今提起她的名字來,仍切齒痛恨。如玥姓覃,倘使單看外表,溫潤可人,尤其是粲然一笑的模樣,宛如水月沉璧,颠倒衆生。以貌取人,自古而然,除非深交日久,很難覺察出貌似聖潔的外表下隐藏的蛇蠍心腸。她頻繁地更換後宮,甚至還給後宮每位男友封了嫔妃位份。不過考慮到那些男生都是心甘情願為色相所迷,而且還很丢男生臉面地搞出些假裝跳樓上吊之類争風吃醋的醜聞,着實自作自受。
但她對自己舍友的所作所為,才真是引起公憤。那位舍友姓高,但身材卻很嬌小瘦弱,相貌平平,算不上醜陋,但衣着卻很是寒酸。據說她的父母為了供她讀書,就在大學附近打工。有時坐着早班公交從校區進市裡路過道橋時,會看到她的母親正在旁邊打掃塵土。她的學習成績中等,腼腆、寡言,除了貧窮之外毫無特點,這大大鼓起了如玥恃強淩弱的控制欲。從打飯到打水,甚至給她和宿舍裡其他女生按等級秩序洗腳,生生将宮鬥劇裡的主奴關系搬到了宿舍。太太大人曾經按捺不住暴脾氣跟她翻臉大吵一架,結果反而被她惡人先告狀,還逼迫小高作證說是她自願為宿舍服務貢獻。“奴病入骨,不可救藥”,受了舍管一頓批評的太太大人憤恨罵道,從此再不管閑事。
但如玥也有自己欲求不得之物,像許多其他女生一樣,她對帥哥垂涎已久,每當帥哥在籃球場上現身時,她便像皇後出巡一樣身後跟着那些受寵的舍友一起出現在籃球場旁瞻望,随侍在側負責拎包拿水的自然是小高。盡管如玥呼喊助威的聲音大得讓周圍渴求她的男生心生嫉妒,但帥哥在場上硬是對她不屑一顧,或者更确切地說,他在專心打球時,對誰都不屑一顧。但最令如玥氣悶的是,即使他中間休息眺望遠方時,眼睛也不會轉向她的方向。
《想見你》(2019)劇照。
在這天中午,事有湊巧,籃球竟不偏不倚向着如玥的方向飛來。眼見籃球飛來,如玥下意識猛地把小高拉到她前面,籃球剛好砸在小高的額頭上,小高順勢向後一傾,剛好把如玥壓在身子底下。
這個籃球不是帥哥發出,而是隊友傳到帥哥手裡的,隻是他失手沒有接到才飛到場外。但他卻搖搖手阻止隊友,而是親自過去拿球道歉。
看見帥哥向自己走來,如玥急忙把小高從身上扒開,還不忘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兒,然後用哀怨的眼神望着越來越近的帥哥,一邊用手揉着自己的大腿,一邊發出帶有小貓兒一般的輕聲呻吟,向帥哥伸出手。
但這番精心準備的惺惺作态,博得的卻隻有帥哥意味深長的撇嘴一笑。他徑直走到小高身邊,伸出手。
小高遲疑了一下兒,在如玥咯咯咬碎的銀牙聲中伸手握住了帥哥的手。我頭一次見到帥哥對一名女生如此近距離地展現自己的溫柔。他幾乎是半抱着把小高扶起來,輕輕為她拍打身上的浮土。
“疼嗎?”那寵溺的聲音甜度至少有十個加号,讓我覺得牙疼病都快犯了:“真是對不起,不小心打到你的頭。”
小高趕忙使勁搖了搖頭。帥哥用手撓了撓頭,順便歪頭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的如玥,但見她臉上已經顯出幾分夜叉的青紫色,手還僵在半空中。仿佛是為了故意激怒她,帥哥使勁抓了抓頭,紅着臉說:“實在對不起,我可以請你吃頓飯嗎?就當賠罪?”
說罷,他把腸胃即将要做反向運動的我和目瞪口呆的另一被叫作郭靖的舍友都甩在一旁,拉起小高的手便向食堂走去。小高有些慌亂,也有些懵,卻沒有掙脫他的手。隻是問他:“那她怎麼辦?”
“她?”帥哥回頭看了如玥一眼,直率地說:“她有手有腳,會自己起來的。”籃球場上靜了片刻,旋即響起一陣宮鬥劇裡妃嫔被打入冷宮時歇斯底裡的嚎哭聲。
03
差點有的寫真集
帥哥的這種直率的說話方式,就像一塊玻璃屏幕,将所有試圖接近他的熱戀目光全都拒之在外,隻能透過屏幕去欣賞他。但另一個問題是,他的舍友,比如區區在下,不得不跟他一起生活在這塊屏幕裡。那時的男生還是一種群居生物,也就是說從上課到吃飯,從打水到洗澡都一起行動,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孤身出門給全宿舍打水打飯的先例。即使像我這樣患有嚴重社交恐懼症的人,為了在大學校園生存也不得不遵循這一生物法則。
而且不知道為何,或許是因為我瘦弱的身軀特别能激發起人的保護欲望,因此蒙古族大漢郭靖總是像泰山壓頂一樣随侍左右。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帥哥竟然也加入這一組合當中,這更進一步加重了我的社交恐懼症。如果有一本《社交恐懼症指南》的話,那麼上面第一條就是不要跟比自己長得帥的人走在一起。尤其是像帥哥這種濃度的英俊,吸引來的異性目光之強烈,就像是把人放在非洲烈日下炙烤。
《三傻大鬧寶萊塢》(3 Idiots2009)劇照。
跟他在一個宿舍要冒的隐私洩露風險,不比一起外出要小。有如此一個萬衆矚目的活寶在内,整個宿舍霎時變成了一間全透明的玻璃房子。而且我母校的宿舍樓設計得極為有違男女平等的原則:女生宿舍與男生宿舍雖然相對而立,但男生宿舍的陽台正對着的卻是女生宿舍走廊一側的窗戶。這就導緻女生站在走廊可以輕而易舉窺視男生宿舍的一舉一動。而且最要命的是,廁所和洗漱池都在陽台,這意味着在炎炎夏日,幾乎全身赤裸的男生奔進廁所的倉皇一刻有可能會被女生看個滿眼。
當然,女生們會反駁說,文科男生本身就質量不高,這幫歪瓜裂棗着實不堪入目。但畢竟帥哥是一個例外的存在,穿着衣服尚且能引起目光聚焦,誰又不想見識一下兒古希臘大理石質感的雄性之美呢?帥哥不同尋常的生活習慣也為熱切的目光提供了便利。每天早晨,天光方曙,他便會起身下床,走到陽台上舒展筋骨,順便上個廁所。冬天尚且可以裹得嚴絲合縫,但整個夏天,隻有腰間一條薄薄内褲充當文明的遮羞布。
我一直疑心這是帥哥家族的某種特殊習俗,畢竟他來自于西北地區一個發音很是奇特的城市。去年我去西北進行曆史考察時,特意查閱了當地的史志檔案,發現在當地曆史之悠久堪比頁岩斷層:斯基泰時期的石人、據傳是烏孫的古墓突厥汗庭遺址以及成吉思汗西征時期的遺迹随處可見,因此說不定他俊朗不凡的皮囊裡面流淌的是某支古代王國貴胄的血脈也未可知。
不得不承認,這尊活動的大理石雕像成功地讓對面女生宿舍養成了每天早起晨讀的好習慣。但對吾等相貌醜陋的凡人來說,想到在衆目睽睽之下上廁所畢竟讓人煩惱。直到大二第二學期期末考試的前一周,我睡眼惺忪地醒來,發現睡在我對面綽号“大神”的舍友竟然正饒有興緻地透過窗簾縫注視着帥哥舒展着健美的胴體,眼睛裡還閃動着小星星。這着實讓我吃了一驚。當我發現他把目光轉向我時,我下意識地拉緊了被單。
“你不覺得這裡面……”大神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可以做點兒文章嗎?”
“什麼文章?”我咽了一下兒唾沫,警覺地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照片啊!”
提到照片,就不得不說起幾天前的一件事。那會兒學校要求學生提交換卡用的照片。但負責收照片的班委卻跟帥哥說他剛交的照片找不到了,需要再補交一張。盡管帥哥的脾氣好得出奇,但同樣的話重複了二十遍之後,他不得不跟紅着臉的班委斬釘截鐵地說,煩勞她務必找一下兒。這才終結了這場神秘的丢照片事件。那些丢失的照片下落可想而知,恐怕現在可能還是某位老同學壓箱底的珍藏(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應該偷偷翻翻太太大人收納大學物品的整理箱)。
《畢業生》(The Graduate 1967)劇照。
“你看,一盒膠卷就算8塊錢吧,可以拍36張,我到學校門口照相館洗,可以劃到6塊錢,這樣就是14塊錢,我如果一張照片賣6塊錢,那就是216塊錢,淨賺202塊錢,如果……”大神就像不過大腦一樣吐出一串清晰的數字,考慮到這些數字每一個都代表同樣數額的金錢,對我們這群窮學生來說,它就更誘人了。
“你怎麼知道就一定會有人買?”這句話幾乎不假思考脫口而出,可見我當時同流合污的渴望有多強烈。不過轉念一想,這其中有一個關鍵性問題,我問大神:“你怎麼知道老肖(帥哥姓肖)會同意?這跟逼他到民主路站街差不多。”
民主路是學校附近一條沿河馬路,路邊一水兒的發廊,每到黃昏時分,磨砂玻璃窗裡便亮起一溜小粉燈兒,映着站在街邊招手嬉笑的女子們影影綽綽,場面詭異駭人。
“會有辦法的,信不信咱倆賭五十塊錢。”大神拉過被子來,“再睡五分鐘,考試變輕松。”
大神的所謂辦法在一周後顯露端倪。那天考試剛剛結束,大神把我和郭靖叫到宿舍裡,讓我們做好準備,等一會兒帥哥進門了,就準備給他拍寫真集。
“寫真集?那不都是女的嗎?”郭靖問。大神看了他一眼,沒回他的話。我隻是想知道給帥哥拍寫真集要留下我和郭靖幹什麼用,用我們的奇形怪狀襯托帥哥的英俊潇灑?我正在琢磨着,大神對郭靖吩咐道:“你聽好,一會兒他進來,你就把門堵起來,絕對不能放他出去,明白嗎?”
郭靖點點頭,大神又對我說:“把五十塊錢準備好。”
帥哥進門時被眼前的陣勢吓了一跳。他旋即搞清了狀況,準備轉身溜走,卻被郭靖堵了個嚴嚴實實,隻得垂首坐下,任由擺布。直到此時,我才搞清原委。帥哥向大神談的條件是隻要保證他考試通過,他就同意大神給他拍寫真集出來賣錢。死記硬背的文科考試對大神來說,考前蒙題簡直手到擒來,他也因此得了個“蒙神”的稱号。帥哥以為大神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不想他居然真的在打自己的主意。等他返回宿舍為時已晚。
那天的最終結果是,在我的撮合下,大神同意不再給帥哥拍寫真集,但作為交換,他要全權代理處置聖誕節、情人節、生日以及其他任何時候帥哥收到的各種糖果、巧克力和鮮花禮物。雙方立字為憑。這場鬧劇就算順利結束了。
《聞香識女人》(Scent of a Woman1992)劇照。
“其實我從沒真想過要給老肖拍寫真集,”大神簽完協約的那天晚上神秘兮兮地跟我說,“我隻想要他那些禮物鮮花之類的。”
“那你跟他直說不得了。”
“你忘了,那些女生送他東西,他死都不收,我要不逼他這一下兒,他還不收,我打哪兒要這些東西去?”
“那你要這些人家給他的禮物有什麼用啊?”
“嗯……自有妙用。”
04
吝啬的家夥也有女朋友
“我死定了……”
大神像經了霜的茄子一樣滿臉紫黃地從外面回來,那種失魂落魄的表情讓我多少意識到他畢竟還是人類中的一員。
大神身上人性的部分着實有限。絕大多數時候,無論是在圖書館裡查閱資料,還是跟教授一起讨論嚴肅的學術問題,其舉手投足、談吐言語,都恍若神仙中人,玄旨高深,讓人不敢亵玩。至于大神的容貌,也頗有仙風道骨:眉若流雲,目如玄鳥,唇若流朱,微有須髭,體如青松,像透了他的家鄉山西出土的北朝墓室壁畫上描繪的神靈仙聖。他跷起一足踩在椅子上,斜倚在靠背上仰面朝天的坐姿,時常讓我産生一種幻覺,以為他随時随地都可能背生雙翅,沖舉飛升。
山西九原崗北朝墓壁畫中的風神:“溜了溜了”。
不過好在始終有兩大俗事凡累,像沉重的鉛塊一樣把他拽回堅實的俗世人間。其一就是他異乎尋常的吝啬怪癖。他大一開學初見面時,送給舍友的是一小瓶眼藥水大小的山西老醋,這可以稱得上是他出手最大方的一次贈禮了。盡管他是全班,甚至可能是全校最早使用筆記本電腦的人,但他始終隻用一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搪瓷茶缸喝水,拒絕任何白開水之外的飲料。他在飲食上的儉省到了違背人性的地步,曾經連續兩個月每頓飯隻吃一碗牛肉拉面,當然,還要蹭夠了食堂提供的低劣食醋。
第二件牽絆他的俗事,很遺憾,是神仙也難以割舍的愛情。這樣一個吝啬到不通人性的家夥居然還能擁有一位女朋友,簡直駭人聽聞。我們足足花了三個月時間才确定大神的女朋友不是他為了省錢向壁虛構的想象人物,而是确有其人。他倆相戀的故事縱然稱不上一段傳奇也堪稱一朵奇葩。
《功夫》(2004)劇照。
卻說那是大神年方六歲的一天,他正在家門口兒專心緻志地舔一塊兒上世紀九十年代最便宜的“貓眼”水果糖。這塊水果糖從過年時拿到手,到如今已然是七月酷暑。就在他悉心品嘗這絕對稱不上稀世奇珍的甘甜味道時,一個跟他一般年紀的小女孩兒把糖從他手裡一把拿了過去:“什麼好東西,吃得滋滋兒的,給我也嘗嘗。”說罷便把糖放進嘴裡。
大神呆呆地望着她,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從他口中奪食,不知為何,他臉上竟然莫名地騰起一股羞臊的桃紅色。那個小女孩兒忽閃着大眼睛望着他紅到耳根子的臉:“心疼了?”大神的吝啬本能讓他下意識地點點頭。
“還你一半兒!”小姑娘的牙很鋒利,“嘎巴”一下兒,就把那顆含了半年的糖咬成兩半,把其中的一半放到大神手裡:“嚼碎了嘴裡渣渣的,更好吃!”
《四月物語》(1998)劇照。
那是大神第一次把糖嚼碎了咽下去。這段初戀往事他講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講起得意之色都溢于言表,仿佛又把當年的糖重新舔了一遍,全然不顧我們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被他故事裡來回交換體液的細節攪得腸胃裡七葷八素。大神常說:“大同的婆姨陽泉的漢”,言下之意很為山西出産俊男靓女感到自豪,但我深感不解的是,無論是他還是他的戀人都跟這兩個地方毫不沾邊。他本人是太原人,而他的戀人則是洪洞縣人。
這回“死定了”自然也跟他的女朋友息息相關。這也讓我搞清楚了他厚着臉皮向帥哥索要那些糖果禮物的真正原因。其中絕大部分都被他轉手賣掉換成了錢(平心而論,這些錢他都并未私吞,而是用在了每個學期末的宿舍聚餐上);挑出的最好的那些,則被他借花獻佛當成禮物送給了他的女朋友。當然,快遞費是賣禮物的錢裡得的。但問題在于,他光顧着包裝整齊漂亮,對禮物的内容卻檢查不夠周詳。其中一份禮物裡居然有個精心設計的夾層。可想而知,當大神的女朋友滿懷甜蜜地吃完了最後一顆巧克力後,發現盒子底下居然藏着一封充滿愛戀的情書和一束用紫色絲帶精心捆紮的頭發,心底爆發的怒火足以撼動整個關中。
05
“好的!”
得知女朋友從老家禦駕親征已經行程在道消息的大神慌亂到了極點。恨不得有八條腿向十六個方向同時奔跑。而且在邏輯上他似乎也陷入了困窘境地:如果承認那些禮物都是他從帥哥那裡空手套白狼借花獻佛,就等于是犯了欺君之罪;但如果不承認,又說不清那封情書和頭發究竟從何而來。兩害相權,最後,他橫下一條心,決定親自去車站迎接女朋友,向她坦白真相,請求寬恕。為了壯膽,他特意拉上了整個宿舍跟他一起前往車站。
走之前,他看了看帥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情。
《美麗心靈》(A Beautiful Mind2001)劇照。
“老肖,你這個樣子出現……要麼你還是别去了吧?”
“怎麼了?”
“我是有點擔心……”
“怕你長得太帥了,把他女朋友橫刀奪愛”,我替大神補完了後半句。
“那怎麼辦?我總不能臨時毀容吧?”
聽了這話,郭靖把右拳在左掌裡摩擦了幾下兒,擡起頭看看大神,又看看帥哥,一幅為難的樣子:“别逼我出手。”
我連忙把郭靖的拳頭攔下:“要麼戴個口罩?”
“戴口罩也不行,他那雙眼睛最勾魂攝魄了。”
“那就戴個墨鏡。”
“墨鏡好!就墨鏡!墨鏡!”
帥哥先去其他宿舍借墨鏡,我們則趕到車站去接大神的女朋友。大神女朋友坐的那趟車可謂那時典型的綠皮車,即使是在某個荒草埋沒的鄉村小站都要停下來歇口氣兒,以準點到達為奇恥大辱的速度向車站挪動。在足足晚點一個半小時後,列車終于磨磨蹭蹭到站了。
《北京夏天》(1996)劇照。
一位佳人從出站口走出,我一直想用一次“明眸皓齒”這句成語,在此刻終于找到了時機。在灰暗的候車大廳裡,她宛如自己散發着橘黃色的光芒,剛好與從入口進來的另一束灰藍色的光相接。那是匆匆趕來的帥哥,黑色的呢子大衣因為奔跑在身後揚起,淺灰色的圍脖也作勢飛揚,再加上那副墨鏡,簡直就像是《黑客帝國》裡的尼奧重出江湖,或是港片裡在最後一刻踏入賭場旋乾轉坤的賭神本尊。總而言之,在包括我們在内的候車大廳裡的一衆旁觀者看來,如果這兩束光沒有在此刻相接交彙的話,簡直對不起這充滿戲劇性的場面。
站在旁邊的大神看着此情此景氣得三屍神暴跳、七竅生煙。但好在,這兩束光最終并未交彙。那束橘黃色的光直接沖到大神面前,幾乎是把他拎到某個角落裡,把那封信和頭發摁在他的胸前,質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遠遠地聽見憤怒的斥責和諾諾的道歉聲,緊接着是大神女朋友發出的爽朗大笑,然後又是低聲的争吵,最後大神扶着他的女朋友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嘴裡用山西話小聲嘟囔着:“你這鬧個什麼勁,三十幾個小時,不坐卧鋪,鬧得坐硬座……”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倆又吵了一架,原因是大神的女朋友不願花錢住酒店,非要讓他問問女生寝室有沒有多的床位可以住宿。
我多少明白了眼前兩個人不可開交的吵鬧下堅實的感情基礎究竟是什麼。但總覺得似乎這中間還隔着一層薄薄的帳幕沒有捅開。那天是情人節,到處是熱戀的情人手持着玫瑰花在街頭成雙入對地遊蕩。這些玫瑰花最終的歸宿就是那些敞開口的垃圾桶。但就在第二天上午,我出門兒吃早點時,終于見證了這關鍵的一幕。
我看見大神和他的女朋友并肩走着。走到一個垃圾桶旁邊,大神的女朋友停下腳步:
“你看,那玫瑰花兒多美。”
“是,多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大神抿着嘴,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他突然伸手從垃圾桶裡抽出一枝玫瑰,單膝跪地,将它送到女朋友手中,說道:
“畢業以後嫁給我,好嗎?”
“好的!”
作者|李夏恩
編輯|西西
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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