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之上有數對夫妻,同為“好漢”,共效山寨,可謂志同道合。顧大嫂孫新、孫二娘張青、扈三娘王英(擴大點還有張清和瓊英)不過說來奇怪,三對夫妻全都是女強男弱,陰盛陽衰。這與《水浒傳》貶低女性的整體風格确實極為違和。
三對“革命情侶”之中,孫二娘與張青算得上是差距最小的了。顧大嫂的手段高強,書中早明言她強于孫新:“我那姐姐(顧大嫂)有在三二十人近她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于她。
”而扈三娘與王英則更不必說,美女野獸,鮮花牛糞。張青因剪徑為孫二娘父親所敗,不過因禍得福,跟着孫老兒拜師後入贅,娶下了孫二娘。
張青當年初遇孫老兒時,“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您想想,剪徑搶劫,所持必是刀斧槍棒,對方僅持一匾擔,又是年邁之人,張青竟落個慘敗,可見二人武藝差距很大。而至于孫二娘的武藝,張青親口說:“俺這個渾家姓孫,全學得她父親本事。”由此可知,張青的武藝應在孫二娘之下,但可能還不及另外兩對差距那麼大。這一點從張青兩人出身相似,容貌相當,整體可以給孫二娘立下“三不殺”的老規距就能看出來,三位丈夫當中,他的地位相較之下也是最高的。
不過這“三不殺”恐怕僅僅是個口頭說法而已。說不殺過往囚犯,卻對武松下手,說不殺僧人道士出家人,卻殺了無名頭陀(所以武松才平白得了一套僧袍度碟),後來還差點害了魯智深。看來張青的這個“三不殺”根本沒有得到執行,亦或張青在武松面前刻意标榜,為殺人取肉尋找些遮羞布。
孫二娘之父就是剪徑強人,如今女承父業,又擴大了人肉銷售的營業範圍,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孫二娘賣人肉饅頭,是《水浒傳》之中第一次出現食用人肉的情節,“将大塊好肉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寫得竟還十分生活化。将人肉當做單純的生産原料,物盡其用,毫不浪費,孫二娘不是一般的狠角色
。
能将同類殘害肢解,并加以烹制銷售乃至食用,的确沒有“辱沒”她“夜叉”的綽号。 “夜叉”一詞源于梵文“YAKSA”的譯音,佛教所說的一種吃人、騰飛空中、速疾隐秘之惡鬼,後受佛教化而為八部天龍之一的護法之神。
孫二娘做為梁山的從好漢之一,被作者非常明顯地刻意給予男性化,從外形到性格都嚴重缺乏女性特征,而行事作風甚至比男性還要粗魯兇狠。這一點從孫二娘夫妻兩人的分工就能夠看出來:丈夫張青僅僅是挑着人肉饅頭外出售賣,而麻翻、宰殺過往客人,制作人肉食品的血腥工作則由孫二娘在家裡承擔。而且孫二娘幹得得心應手,足見她的歹毒。
整體上說,孫二娘是一個男性化扁平化的角色,若沒有十字坡賣人肉一節,幾乎不會有人記住。她能夠成為一個貢獻少知名度很高的角色,樵人以為還很大程度上是蹭了武松的熱度。好比顔良、文醜,雖然素稱“名将”,但若不是為關羽所殺,又有幾人會記得他們?孫二娘的知名度,憑的是為武松的機智武藝做得陪襯,做為武松英勇故事的一部分,人們記住了武松,也就記住了孫二娘。
相對于角色略顯平淡的孫二娘,另一位年齡職業十分相近的梁山女将顧大嫂則要閃亮得多。
兩位大姐大同為酒店老闆,同樣在家庭之中充當“話事人”的角色,同樣和丈夫一起上了梁山,感覺沒有大的不同,許多讀者甚至從來弄不清二者的綽号,亦說不清二人的事迹與作為。
這很常見,卻很可惜。顧大嫂與孫二娘雖然有着許多相似之處,但也僅僅是相似而已。
孫二娘與顧大嫂都經營酒店,且都在店中掌櫃。但孫二娘開的是黑店,連龍門客棧都以她的十字坡酒店為模版,而顧大嫂開的是正經酒店(放賭在當時并不違法),并無不良的行業評價與名聲,二人一個是連環殺人犯,一個是守法商販,兩家黑白分明,屬于不同次元。
孫二娘的父親,丈夫以及自己都是罪犯,且均為慣犯。顧大嫂的丈夫、大伯都是軍官,兩個弟弟是獵戶,都是孫二娘一家的對立面。
還是更重要的一個區别:孫二娘是因自身罪行深重遂投奔梁山以自保,而顧大嫂是親人被權貴陷害,為反抗壓迫而造反上山的。一個主動一個被動,主因完全不同。
“母夜叉”,如實地反映出孫二娘販食人肉的惡行,表現了她的殘忍;“母老虎”,雖然兇猛,但虎不食子,非但不食子,母虎還護子。解珍、解寶兄弟受誣入獄,顧大嫂這隻“母大蟲”立刻舍命保護,繼而呲出爪牙咆哮着撲向加害者,憤怒地将其撕成碎片。
孫二娘,以及書中孫二娘以外的大部分女性角色,基本上都是以“禍水”的形象出現的。潘金蓮、潘巧雲、王婆自不必說,閻婆惜使宋江亡命江湖,盧妻勾結李固陷害盧俊義。不單“壞女人”,好女人也是亦然,魯達因金翠蓮而丢失前程,成為逃犯,就連賢惠如斯的林娘子,也因自身的美貌而引禍于林沖。
唯一的例外是顧大嫂。她武藝高強卻不惹事生非,操持家業安守歲月。當她的親人遭受奸人殘害之時,她像勇敢的母親一樣挺身而出,不惜犯險營救兩個族弟。
更難能可貴的是,顧大嫂還是位極有主見與智慧的女性。她在搭救解珍、解寶兄弟的整個過程中,表現出了驚人的冷靜與沉着,從制定計劃、組建人員、喬裝入大牢,直至最後武力劫牢,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樂和來向顧大嫂告信,遽變之下顧大嫂當即決定要營救解珍解寶兩兄弟。但她同時也清楚憑自己的力量無法成功,她立即出銀兩請樂和回大牢之中上下用度争取時間,然後與丈夫定下策反大伯孫立之計,可謂當機立斷丈夫作風。
尤其是策反孫立一節,絕對堪稱精彩。孫新謊稱顧大嫂有病,誘使兄嫂孫立夫妻來探望。這一計本身并無高明之處,但細節設計卻足稱巧妙:就是謊稱顧大嫂有病而非孫新。
試想,如果是孫新稱病,那麼兄長孫立前來即可,兄嫂樂大娘子則不會同往。如此一來,孫立極有可能因為擔心家中老婆的安危而不願合作劫牢。反之是顧大嫂稱病,那麼作為大伯的孫立男女有别,不便探視,則樂大娘子必來。
其後孫新合盤托出,孫立本能地予以拒絕。此時顧大嫂擎出雙刀,帶領鄒淵鄒潤直接威脅孫立夫婦。如果換成是孫新動手脅迫,那麼孫立即使一時妥協,但日後兄弟必然失合。同時也可能使孫立懷有二心,為行動帶來隐患(此時樂大娘子的到來,又顯出另一作用:如孫立不惜翻臉動手,卻不得不考慮身邊老婆的安全)。
當孫立又提出先安頓家眷收拾細軟之時,顧大嫂即刻予以了否定;“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遲”,并強行将孫立夫婦留在店中,斷了他們的“三心二意”。
随後的劫牢行動,在樂和的接應下,顧大嫂喬裝入牢,打響行動的第一槍,下手幹脆利落,不愧女中強人。之後的搏鬥之中,顧大嫂也是如同砍瓜切菜,虎入羊群:
當時顧大嫂手起早戳翻三五個小牢子。
整個劫牢過程,孫立孫新兄弟竟未殺一人,甚至沒有參加戰鬥,隻是“兩個把住牢門”。足見顧大嫂英雄!
而後衆人去投宋江,正值梁山二打祝家莊受挫。孫立以栾廷玉同門之便,進入祝家莊卧底,顧大嫂未上梁山便先接受了任務。這次有了梁山這個超級大後台,顧大嫂的任務完成得更加漂亮。
顧大嫂帶功上山,不斷又立新功,但當梁山大排名之時,她卻與丈夫孫新一起位居榜末(第一百、一百零一位)。甚至還遠低于解珍解寶的排名(第三十位三十五位)。但顧大嫂絲毫不以為意,不出頭不搶功,不結派不拉幫,在刀山箭林血雨腥風之中從容應對淡然度日。最終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結局——幸運生還,受诰回鄉。這在十損七八的梁山好漢之中顯得十分難得。而孫二娘扈三娘都是與丈夫雙雙死于最後勝利前夕,相較之下,令人唏噓。
顧大嫂相較其他女性角色,雖然容貌并無任何優勢,但卻是最具東方女性特征的一個。她勤于持家,不求顯功于外而求有助于内;她注重親情,為搭救親人不惜舍棄家業赴湯蹈火;她經受苦難時能隐忍堅持,受诰還鄉一樣可以悠然林下。
顧大嫂是梁山衆多了無生氣的邊緣人物中少有的亮點,她給《水浒傳》中女性角色帶來了難得的人物層次與豐富情感,使女“好漢”們有了煙火氣,也避免了充數之嫌。
顧大嫂是《水浒傳》衆多女性角色當中,最真實可鑒、角色最豐滿立體、具有母性光輝與善良品質的一個。尤其是相較于孫二娘的主動犯罪、扈三娘的被動忍耐,顧大嫂方才是唯一一個具有真正意義上反抗壓迫的女性個體。
倘若沒有了顧大嫂,亦或顧大嫂被描寫成又一個茹毛飲血的孫二娘,那麼梁山的女性角色終究是有欠生動、缺乏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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