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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日下午6點,我乘坐的航班穩穩抵達河南洛陽的北郊機場。正值盛夏,晝長夜短,深圳這陣子,熱得無處可避,而一下飛機,并未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奧熱,反而是明顯的清涼。
洛陽于我,并不陌生,六年前,因為一樁鐵路司機的工傷勞動能力鑒定行政糾紛二審,我從深圳經鄭州乘高鐵來開庭,庭開的艱難,當事人老李卻很熱情,庭前庭後指引我到洛陽的有名景點觀覽,但時間關系,除了庭審當晚夜遊牡丹園,和次日一早趕赴龍門石窟,匆匆一逛随即趕去高鐵站。但即使隻是這樣倉促的走馬觀花,洛陽雍容大氣、溫婉端莊的美景依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但這次的目的地是濟源。
未到之前,我都不知道濟源具體在哪個方位,甚至一度聯想到山東,唯一沒有離譜的是尚不至于把濟源安放到山東境内。但此行之後,仍然哂笑,濟源原來在洛陽之北,山西晉城之南,南隔黃河,北依太行,曾屬焦作,現已省管。說起濟源,論面積,不過縣級,論人口,不足百萬,何以區區豫西北小城,塵肺群發,甚至吸引到遠在北京的大愛清塵一再關注?
剛下飛機,就接到當地大愛清塵志願者安排來接我的商務車司機打來的電話。司機比較健談,一路熱情地向我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言語間洋溢着對濟源在河南地界發展領先的自豪。
汽車一路飛馳,将北郊機場和洛陽随同黃澄澄的夕陽一并徐徐抛在身後,到孟津,側過那兩個小山一樣高聳的冒着乳狀白煙的火電廠煙囪,臨黃河,掠過那細到似乎一跨可越的黃河幹道,和河道兩側漫延數公裡的蔥綠灘塗,而身前身後,是同樣隐隐發蒙的空氣,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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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小車駛近酒店,大愛清塵提前訂好了濟源當地一家經濟型酒店。首先看到的是張海超,一如既往的熱情,隻是更顯清瘦。海超身邊,則是當地的塵肺患者同時也是志願者老趙,後面兩天的行程,主要都是老趙聯絡安頓,單從身形,你很難把他和三期塵肺聯系起來,動作比較靈活,但塵肺對健康的消磨并不因此有絲毫憐憫,異常瘦削,面容有着超乎年齡的蒼老。進酒店大廳後,陸續又見到幾位大愛清塵的工作人員,包括之前一直在聯系的曹瑞珩,微信聊天中溫柔有加的小曹,名字典雅,直到高大陽光地走到身邊,才發現此前完全錯覺,居然是個帥小夥,果然是江浙風流。秘書長窦璐在我們晚餐之後趕到酒店,與四年前北京見面大不同的是,窦璐分外地顯得小了許多,不止是瘦小,面容和言談也感覺象是剛畢業的學生,歡快活躍。
我在辦酒店入住時遇到障礙,前台說我從深圳來,按濟源當地衛生監管要求,龍崗也屬管控對像,需要隔離,我翻出深圳衛健委的多條通告做澄清,一旁的其他多人也幫忙理論,好說歹說,最後才勉強做了變通,所幸沒被拉去隔離。
連夜就在海超的房間簡短地開個小會,安排後面兩天的行程。老趙的濟源口音較重,聽着比較費力,加上旅途輾轉,有些犯困,我沒太聽清他們的具體交流,隻留意到他們似乎在為何時進山糾結。
散會後,我回到房間,趕緊完成例行的日志工作。但晚飯時的一瓶啤酒,此時卻反而令自己睡意全消,隻好翻看些材料,折騰到快淩晨兩點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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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六點半,手機鬧鐘鈴響,起,有些犯困,但也沒法再睡。閱讀到八點,諸人均起。于是外出,先去附近核酸檢測點做檢測,就在濟源鋼鐵公司醫院旁邊,隻有一個檢測窗口,但好在人不太多,十多分鐘即全部做完檢測。
(“布方”:雞蛋不翻?)
然後早餐。先在路邊一小販處人手買了份“布方”(音),昨晚商務車司機數次向我推薦的濟源特色,吃過才知道,原來就是米漿 雞蛋的蒸品,與廣東腸粉不同的是,幹、實,味道不錯。
早餐後,一行人分乘兩台小車去探訪約好的幾位塵肺患者家庭,上午兩家,下午一家,晚上一家。
我曾經不止一次去職業病防治院和其他有職業病病人就醫的醫院與職業病病人見面交流,但所見患者絕大多數都不是塵肺,而是中毒。能夠在職防院住院的塵肺患者,雖然穿着病号服,形色黯然,但好歹大部分都能自由活動,醫院裡晚期塵肺患者所見甚少,原因主要是患者經濟受限,但凡能活動,都早早回到老家,無奈絕望地靜候大限。
而這次入戶所見的塵肺患者,基本都已是三期塵肺,躺在床上交流的,呼吸困難,言語斷續,即使是大熱天,室内悶熱,并不見空調降溫(因為根本就沒安裝),甚至連風扇也沒開。服侍的家人,無一例外也都是羸弱的妻子,甚至顫巍巍的白發老母。
最先探訪的一戶,患者三十多歲,87年生人,沒有卧床不起,但也無法就業。房子是租來的,三千元一年。兩個兒子就學,沒見到主婦,外出工作,據說是在當地的富士康,問過報酬,月薪三到五千不等,是一家人包括兩個孩子讀書的全部收入。大熱的天,室内并不通透,雜物零亂,散發着異味,兩個孩子卻特别懂事,全程安靜地在一旁寫作業。患者将我們送出門一直送到路邊停車處,話不多,笑着,眼神卻滿是不平又無奈。
下午,在酒店的餐廳,集中接待了十多位患者,大愛清塵做調查問卷,我則主要是解答患者的法律疑惑。問卷很快做完,而我的解答漸漸變成了演說,除了基本的法律普及,更多的則是講解法律困惑背後的制度根源,自己很希望能把一些理論問題簡潔闡明,但繞來繞去,現實的困惑依舊難以自圓其說。患者們雖然文化有限,疑難未解的失落卻是一望可知的。
晚上探訪的那戶,患者是第一批起而維權的牽頭人,官司赢了,但很多待遇至今沒能拿到,人已于兩年前過世。大愛清塵曾向患者提供過制氧機等關愛,患者及妻子因此很是感恩。妻子也是在當地的富士康打工,其父前幾天也過世了,今天剛過完頭七,趕回家接待我們。患者兩個兒子,長子已大學畢業,次子也剛考取大學,兩弟兄均全程靜默。住的房子是征地回遷房,小區很大,入住者很少,患妻一家算是最早入住的幾戶,主婦當家,裝修精簡,小而溫馨。
很晚回到酒店,台海風高浪急,手機上各個微信群都很熱鬧。晚餐沒敢再喝酒,早早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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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日。今天進山。
濟源鋼鐵公司鐵山河鐵礦,在濟源西北,王屋山南麓。王屋鎮,傍山而建,因山得名,因礦而富。雖因山區崎岖,場地不寬,王屋鎮的市政基建卻算是相當好的。鎮衛生院即建有專門的塵肺康複站,但除了房間專設,和幾台幾成擺設的康複運動設備,根本看不到接受康複治療的患者。據其他患者反映,建設這類康複站,國家是花了錢,但用處不大,一來是因為條件受限,無法滿足塵肺病針對性治療所需,二來則是因為離患者住處遠,往返不便,尤其在山區,塵肺患者本已行動受限,大老遠趕一趟康複站,又得不到什麼實質性治療,因此患者入站康複的意願極弱。
唯一在鎮衛生院見到的塵肺患者,三期塵肺,正卧床輸液,問及療效,其實也無非就是普通的抗感治療,待病情穩定再出院回家。妻子服侍,見到我們去,執意要去購買瓜果飲料招待,我們當然不敢接受。
從衛生院出來,我們繼續驅車向山裡駛去。先到一戶由大愛清塵提供“塵肺媽媽創業”援建的患者處,這也是大愛清塵在當地首次嘗試援助的患者家屬養羊項目,平時患者在外兼些零散小工,羊群都由患者妻子放養,今天因為患者在,夫妻二人都守着羊群。我們趕到時,已近正午,大熱,是一片廢棄的礦工宿舍與蔬菜大棚中間,患者汗流浃背,羊群依舊歡騰啃食。聽患者介紹,去年接受一萬多元的資助,購買十餘頭羊,後面陸續出生十來隻羊羔,總數二十餘,數量有限,形不成規模,鄰村有飼養兩三百頭羊的,那樣才有規模,一家人專此為生,象他現在這樣的規模,不上不下,有點尴尬,但好歹是有希望,而且越來越好。言語間,患者有些無奈,但與上午所見那位年輕患者相比,眼睛明顯更有光色。
繼續向深山行駛,車輛一路陡峭向上,沿途可見被山洪沖毀的公路路基,據說是去年河南暴雨所緻。估計上升數百米後,又到了一位患者住處。車停在一處地坪前,有三五棟兩層小樓,樓旁不遠處同樣是被山洪沖毀的房屋,據說也是去年被洪水毀壞,患者一家暫住弟弟家。弟弟家的房子應該是新蓋不久,簡單裝修,有四合院落,從規模上看,原也是當地條件不錯的住處。見到我們來,患者從床上自行起來迎接,同樣是三期塵肺,形容枯槁、面色蒼白,似乎風一吹就倒,但言談還算利落,但衣着與室内擺布一樣,零亂且污濁。窦璐說患者比去年所見好多了,背地裡又說真沒想到這次他還能爬起來。
印象深刻的,是患者的兩個兒女。我們從房屋後山轉下來時,是患者的小兒子領路,小學剛畢業,已是一米六幾的大小夥子,高且陽光,待到我們走進院落,一個更高挑的女孩兒敏捷且鎮定地從房間走出來,随行的老趙介紹說是患者的二女兒,在讀高二,患者還有個長女,剛從某師範大學畢業。象之前見過的多位患者子女一樣,姐弟倆也都隻是含蓄一笑,再無話語。屋裡隻有患者、兩姐弟及患者母親,患者妻子獨自在後山放羊。午餐熱在鍋裡,應該是患者母親準備的,老人家行動遲緩,但極熱情地招呼大家吃瓜果。院裡院外果樹不少,紅的蟠桃、紫的葡萄,分外誘人。機構的工作人員給這兩個孩子填報助學資料,我則四處随覽。客廳不大,女孩的床就放在客廳靠窗處,與周遭雜亂且灰蒙的室内環境相比,床鋪并不見整潔多少,并且明顯看出在我們到來之前,女孩是一直坐卧床上的,所以迎出門時頭發有些散亂且面色暗紅。客廳的牆上糊了不少獎狀,主要也是女孩的,窦璐說這隻是很少一部分,在被水沖毀的她們自家房子裡,到處都是她們姐弟的獎狀。看得出來,這家孩子的學習成績是相當不錯的,從兩姐弟的待人接物來看,也明顯少了同齡人尤其是農村留守兒童的那種局促。後面一打聽,原來患者父親曾是當地有名的民辦教師,家庭氛圍有此淵源,也就可以理解了。
隻是,人長樹大的孩子,暑假期間,百無聊賴,家境困頓如此,孩子也無處可去,但居家收拾,或者陪同家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總還可以。
午餐就在鐵山河鐵礦廠部大門對面的小餐館。用窦璐的話說,在廣東生活的人,到了北方沒啥可吃。還真不是因為口味更不是因為食材,而主要的在于飲食衛生,所以,沒有一定的思想心理準備,廣東人到了北方,尤其是農村,肯定要餓肚子了。不過,同樣的甚至更差的衛生條件,曾經我也長期生活其中,所以,我能感同身受理解這種條件的存在,也同樣能理解無法适應的差異。
午後轉去麻院村村部。村主任熱情地接待了大家,村部二樓大會議室,早早開着空調靜候,前後二十多位患者接受問卷調查。因為返程時間較緊,我也參與問卷,調研對象是一位82年生人的壯小夥,剛剛确診為職業病不久,病情似乎沒有太重,但他說象他們這樣拿到職業病診斷證明書的,在當地基本上就再也無法就業,沒哪家企業敢雇用,他自己搞了台人貨車,偶爾跑運輸,一年也就掙個五六千貼補家用,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則是做村會計的妻子,家庭年收入合計也就兩萬來塊,需要供養兩個孩子和年邁的父母。四十出頭,正當旺的年紀,無法正常就業,小夥子特别憋屈,又無處發洩,所以得空就蒙頭大睡,就在我問卷的前後,幾乎就沒見他跟人交流,象其他年齡更大的患者那樣。而在我們離開村部前,他先自駕車離開,車輛啟動,明顯老舊的發動機轟鳴伴随着全車的哐當作響,一如車主,提前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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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老趙開車送我返回濟源市區,返城途中,先後經過愚公故裡與太行步道景區,一路風景可觀,而行色匆忙,一晃而過。前天接我的商務車司機已在高速路口等我。和老趙簡單作别,甫一上車,司機即發動疾馳而去。一路上,我已沒了聊天的熱情,司機得知我此行内容,卻更來了興趣。因為是老趙介紹的,行前他還跟我打趣讓猜這司機的性别,我說當然是女的,再怎麼胖怎麼嗓門大,那種對人的細心天然因性别而異。聽我說到患者子女情況,女司機也是一堆感慨,她也有兩個兒子,大的大學畢業部隊退伍,三十多了不肯結婚成家,工資除勉強自立外,時不時還找當媽的索要補貼,老二在讀初中,和老大相差十多歲,成績不錯,也很會讨人歡喜,但“都一樣沒什麼責任心,自私得很”諸如此類,等等。
飛機延誤,七點二十五的航班,拖到晚上十一點才起飛,次日淩晨三點半才到家,等到爬上床,已是淩晨四點。
一路上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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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本來也有小會,窦璐就此次調研給大愛清塵政策倡導所能提供的參考價值征求我的意見,我推說犯困,明天答複。但今天調研完成,我也始終沒能找到合适的答案。
法律上的障礙不能說沒有。以目前已經完成和正在進行的數十位患者維/權活動看,第一批患者最終能确認勞動關系,第二批患者至少目前來看是顯然無法确認勞動關系了,同一家用人單位,同樣的用工事實,同樣的職業病确診,甚至,隻要第二批患者不再堅持強調确認勞動關系,也随時可以同樣被認定為工傷,但究竟這些職業性塵肺病病人與濟鋼是否存在勞動關系,何以如此犯難?何如此逆反糾結?
按照患者的說法,第一批維/權的患者已經确認勞動關系,與第二批沒能确認勞動關系但隻是确認用工主體責任相比,雖然同樣被認定了工傷,但在諸多社保待遇方面明顯有差異,比如傷殘津貼,比如養老保障,雖然第一批維/權患者目前能拿到的工傷待遇也很有限,一些待遇根本沒能享受,甚至在法院生效裁判确認的待遇也至今未能執行到位,比如那位兩年前過世的患者即是如此,人都沒了,官司赢了拿不到錢。但第一批患者至少還有指望,有勞動關系在,依托勞動關系的相應待遇至少還能主張,而一旦隻确認用工主體責任,自然就不存在養老待遇,傷殘津貼能否主張,也大概率存在障礙,還有醫療費用的承擔,用人單位強調有工傷保險在,醫療費用隻能向社保基金主張。我倒是提醒部分患者,如果最終連已經發生的醫療費用都得自己承擔,那就不妨嘗試下主張民事賠償,自然,能否主張,要不要主張,得看患者自己,沒人能夠替代患者決定,也無法代行決定。
隻是我至今尚且狐疑,究竟什麼是用工主體責任?其與勞動關系用人單位責任又有着怎樣的異同?類案同判司法原則下,法院前後出現兩種不同判決,如何化解當事人的困惑?
另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濟鋼名下數以百計的塵肺患者,除了第一批維/權患者,經曆衆多可以想見的阻力與努力之後,終于拿到職業病診斷證明書,而此後多人,隻要有同期工友證明,即能相對順利地被确診為職業病。而再往前溯源,濟鋼最初确診職業病的患者中,主動聯系、求助于“開胸驗肺”第一人的張海超及其他公益機構者不乏其人,很難說具體是哪種資源最終發揮了決定性作用,但在2013年前後,其時“開胸驗肺”事件未遠,《職業病防治法》全面大修不過兩年,又是同在河南,在舉國關注職業病尤其是職業性塵肺病的當下,這些患者終于被确診為職業病,雖有其難,也未始不可期,甚至,在社會關注力的慣性作用下,職業病診斷機構一反過往高門檻、嚴要求,放開确診标準,也完全可以理解。從患者的角度來說,這樣的舉措不僅是合理可期的,也更應是合法有效的,要不然,“開胸驗肺”就失去社會曆史的标本意義了。但在另一套邏輯裡,一旦被确診為職業病,勞動關系自然得以确立,工傷認定也就順其自然,《工傷保險條例》也明确規定人社部門不用再對依法取得的職業病診斷鑒定結論進行調查,再進一步,如果工傷認定結論都已作出,此時勞動關系就更應得以确立。何以本次調研中,那麼多患者至今仍陷在勞動關系的背反淤泥中難以自拔,甚至相關行政機關與人民法院都無法自洽呢?
說來說去,問題的症結還在于勞動關系。職業病确診到底要不要以勞動關系确立為前提?《職業病防治法》數次修改,這個問題并未有任何觸及。2011年的大修雖然在傾斜保障勞動者的方向上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跨了一步,程序上作了一定調整,但對勞動關系的僵化求證并未有任何實質性變化。也正是因為這一症結,當下的職業病診斷鑒定、行政執法、司法實踐中才出現了衆多難以自洽的矛盾,譬如本次調研涉及的這波患者,确認或者否認勞動關系,都會面臨尴尬,要麼是法院,要麼是人社部門,更前一步的則是職業病診斷機構,而在國家機制運行尴尬的背後,必然是職業病病人無一例外的承受制度障礙的保障失範。這大概是濟鋼職業病病人現今維權障礙的根源。(2022/8/6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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