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讀到台灣作家鄭愁予的著名詩歌《錯誤》時,我總是會想到唐傳奇中李益和霍小玉的愛情故事: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顔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你也許曾經遇到一個人,相遇相知相愛,以為他就是以後的終生,愛得如生如死如火如荼纏綿如呼吸,然而有一天,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他的世界你不再是全部,為了更大的誘惑,他終離你而已,你的溫柔不再是他停留的港灣。
從古至今,在感情的世界裡,男人女人都不屬于同類,男人理性,女人感性,男人世俗,女人癡情,沉迷其中無法脫身。
唐大曆年間,隴西有個叫李益的書生,二十歲,考中了進士。到第二年,參加拔萃科考試,等着由吏部來主持複試。六月盛夏,到達長安,住宿在新昌裡。李益出身高貴,麗詞嘉句,才情無雙,邊塞詩雄渾有力,閨情詩清雅有緻,“大曆十才子”中他是翹楚。他的詩經常中墨迹未幹,長安的教坊樂工就千方百計地求來,譜上曲子讓歌姬吟唱坊間,大曆年間的長安城,無人不知李益李十郎的詩句。
李益出生的隴西,當年西漢名将霍去病曾在那裡馳騁疆場,留下了很多戰争遺迹。其中最著名的要數“受降城”,是漢将軍霍去病在河西走廊接受匈奴投降的遺址。李益從小就是這些遺迹上憑吊英雄,長大後又親曆“安史之亂”。他天賦才情,又見識廣博,如果不是因為一段緻命的愛情毒藥,也許他的人生又将重新譜寫。
霍小玉,是已故霍王的小女兒,字小玉,霍王在世時很喜愛她。她的母親名叫淨持,本是霍王府的歌舞姬,受到霍王寵幸成為侍妾。後霍王戰死沙場,死于“安史之亂”,樹倒猢狲散,衆兄弟因為她是低賤的人所生,不太願意收留,于是分給她些資産,叫她住在外面,改姓鄭氏,生活所迫,她繼承母業,也成為一名賣藝不賣身的歌舞姬,名動長安。當時衆人都稱其鄭小玉,并不知道她是霍王的女兒。後人敬重這位剛烈的才情女子,尊稱其為霍小玉。
那一年,霍家有女初長成,明豔無倫,情趣高雅,神态飄逸,處處都超過别人,音樂詩書,無不精通,美麗可人的她恰似一顆夜明珠,照耀長安。
初相識:才子慕佳人,一見定終生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沉淪下去……
長安有個媒婆叫鮑十一娘,是從前薛驸馬家的婢女,贖身嫁人,已有十多年了。秉性靈活乖巧,着于花言巧語,出入于上流門第,頗有人緣。李益自诩風流才子,一心想覓佳人。鮑十一娘常受李益誠心的委托和豐厚的禮品,心裡很感激他。這天,鮑十一娘敲響了李益的門,“有個仙人,被放逐在人間,不追求财物,隻愛慕風流人物。像這樣的角色,和您十郎正好匹配啊。”李益聽說後驚喜踴躍,神氣飛揚,身體輕飄飄的,拉着鮑十一娘的手邊拜邊謝道。
鮑十一娘言道:“我與她母親鄭氏相交,前日托我尋覓一個好郎君,品格情調都要能相稱的。我心裡便想到十郎,她母女知道李十郎的名字,甚是着意。她家住在勝業坊古寺巷裡,巷口有個車門的宅子就是。明天午時,十郎到巷口找到一個叫桂子的婢女,就可以了。”李益聽後,更是道謝:“一輩子做你的奴仆,死了也不怕”。
鮑十一娘走後。李益就準備前去的計劃。于是派家僮秋鴻,從堂兄京兆參軍尚公那裡借青黑色小馬和黃金馬籠頭。晚上,李益焚香沐浴,整理儀容,興奮不已,夜不能寐。天一亮,就開始穿衣打扮,顧鏡自照,生怕有不合适之處。猶豫之間,已到了中午。便命備馬疾奔向去,直達勝業坊。到了約會的地方,果然看見一個婢女站着等候,迎上來作禮問道:“莫非是李十郎嗎?”李益随即下馬,讓她牽進屋後,急急鎖上門。
看見鮑十一娘笑着從裡面出來,遠遠笑着說:“何等兒郎,冒冒失失到這裡來。”話音未落,李益就被引進中門。庭院間有四株櫻桃樹,西北角挂着一個鹦鹉籠,看見李益進來,便說道:“有人進來,快快放下簾子!”李益本來生性雅靜,心裡還在疑懼,忽然聽見鳥說話,躊躇得不敢向前走了。
說話間,鮑十一娘已領着淨持走下台階來迎候他, 進屋後相對坐下。淨持年紀大約四十多歲,綽約多姿,談笑迷人。她開口道:“素聞十郎雅名,才情又風流,如今看到果然容貌雅秀,名不虛傳。我有一個女兒,雖然缺少教訓,但容貌還不至醜陋,如能配給郎君,甚為相稱。鮑十一娘已将十郎心意表明,今天就讓小玉永遠來服侍您。”李益答謝道:“我笨拙平庸,想不到承您看重,倘蒙收留,生死為榮。”
于是命令擺上酒宴,霍小玉從廳堂東面的閨房裡出來。李益連忙起來拜迎。頓時隻覺得整座生輝,像瓊林玉樹一樣相互照耀,眼光流轉動人,欠身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對她說:“你經常喜歡吟詠的‘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便是李十郎的詩呀。你整日吟唱,怎比得上見一面呢。”
霍小玉便低下頭微笑,輕聲說道:“見面不如聞名,才子怎麼能沒有漂亮的相貌。”李益站起來下拜。道:“小娘子愛才情,鄙人慕美色。兩相映襯,才貌便兼有了。”母親和女兒相視而笑,便舉起杯來勸了幾回酒。
李益起身,請霍小玉唱歌。開始時她不肯,母親再三勉強她唱,她才答應,發聲清亮,曲調清奇。酒宴結束,已到天黑,鮑十一娘引着李益到西院休息。清靜的庭院深邃的房子,簾帳陳設華麗。鮑十一娘讓婢女桂子和浣砂替李益脫靴解帶。
不一會,霍小玉來了,言談溫柔和順,婉轉迷人。脫下羅衣,體态更顯得美麗,放下帳子枕上相親,極其歡愛。李益自認為宋玉筆下的巫山神女、曹植遇到的洛水神女也不會超過。
夜半之時,霍小玉忽然流淚看着李益說:“我本是娼妓人家,自己知道不能與你匹配。如今因為姿色而受愛戀,托身給仁賢君子,隻怕我一旦年老色衰,君的恩情衰退。我便像女蘿一樣沒有大樹可以依靠,像秋天的扇子一樣被抛棄。”想到此處,不覺悲從中來。
李益聽聞,不勝感歎。于是伸過手臂去讓她枕着,慢慢地對霍小玉說:“今日如願以償,抱得佳人,即便粉身碎骨,我發誓絕不丢開你。夫人何須說出這些話!請拿出白絹來,我寫上盟約。”霍小玉也就止住眼淚,讓婢女櫻桃挑起帳子拿着蠟燭,遞給李益筆硯。霍小玉在吹彈之餘,喜歡詩書,筐子裡箱子裡的筆硯,都是霍王家的舊物。拿出錦鏽的口袋,取出越地女子織有黑絲直格的三尺白色細絹交給李益。
李益一向才思敏捷,拿過筆來就寫成文句,引山河作比喻,指日月表誠心,言語懇切,很感動人。書寫完畢,便讓她收藏在珍寶箱囊。從此之後相親相愛,兩情相悅,好像翡翠鳥在雲中一樣。
經别離:才子佳人 卻不是天造地設
美人如玉,終不抵錦繡前程……
大這樣過了兩年,日夜相随。後一年的春天,李益被授予鄭縣主簿的官職。到了四月,将要去上任,乘便到東都洛陽探親報喜。長安的親戚不斷設宴餞則。時春末夏初,景色怡人,酒席結束賓客散去,離别之情萦繞胸中。 霍小玉對李益說:“十郎即将飛黃騰達,我自知身份卑賤,不能成為正室,今天我有一個小小願望,希望郎君成全,我年齡方十八,郎君也才二十二歲,到您三十而立,還有八年。一輩子的歡樂愛戀,希望在這段時期内享用完。然後您去挑選名門望族,結成秦晉之好,也不算晚。我就抛棄人世之事,剪去頭發穿上黑衣,過去的願望,到那時也就滿足了。”李益流淚說:“我有什麼罪過,你忽然說出這些話?我巳對天發誓,不論生死都會信守,務必求你不要疑慮,隻管安心在家等待我。到了八月份,我一定會回到鄭縣,随即派人前來接你,相見的日子不會遙遠的。”幾天後,李益告假東去。
上任後十天,李益請假到東都洛陽去省親。還未到家時,太夫人已替他和表妹盧氏議親,婚約都已定好。太夫人一向嚴厲固執,李益躊躇不敢推卻,便前去行禮答謝,随即約定好了在近期内成婚。盧家也是名門望族,嫁女兒到他家,聘娶的财禮定要百萬之數,不滿這數目,照理無法辦成。李益家中素來貧窮,辦這事一定要借貸,于是找個借口請假,到遠地去投奔親戚朋友,渡過長江、淮水,從秋天一查奔到夏天。
李益自己背棄盟約,長期拖延回去的期限,并遠托親戚朋友,對霍小玉封鎖消息。李益走後杳無音信,霍小玉不知原委,到處打聽,求神占卦,一年之後,架不住内心的煎熬,憂郁成疾。期間花費無數,家底虛空,便經常暗自讓婢女偷偷去賣掉箱子裡的衣服和珍寶,多數賣給西市寄售店裡的侯景先家。一次讓婢女浣紗拿了一隻紫玉钗,到侯景先家去賣。
路上遇見皇家老玉工,看見浣紗拿的钗,上前辨認道:“這隻钗是我制作的。當年霍王的小女兒将要梳發加笄,命我制作了這隻钗,酬謝我一萬文錢。我一直不曾忘記。你是什麼人,從哪裡得到的?”浣沙說:“我家的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兒。家道衰敗,淪落嫁了人。夫婿前些時候到東都去,再也沒有消息了。她抑郁成病,現在快有兩年了。讓我賣了它,把錢送人,托他們打聽夫婿的音信。”玉工凄然流淚說:“顯貴人家的子女,落魄失機,竟然到了這般地步,我殘年将盡,看到這種盛衰變化,也忍不住傷感萬分。”于是帶她到延光公主的府上,詳細說了這件事。公主也為此悲歎了很久,送了她十二萬文錢。
這時李益定親的盧姓姑娘正在長安,李益已經湊足了聘娶的财用,回到鄭縣。這年臘月,又請假進京城來成親。秘密地找了一處幽靜的住所,不讓别人知道。有一個考取了明經科的人叫崔允明,是李益的表弟。很厚道,前些年常和李益一同在小玉家歡聚,吃喝談笑,彼此親密無間。每次得到李益的音信,必定老實告訴小玉。李益已經到了京城,崔允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小玉。
小玉怨恨地歎息道:“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情麼!”遍請親朋好友,千方百計叫李益來。李益自認為拖延歸期違背了盟約,又得知小玉病重,慚愧羞恥,索性狠心割愛,始終不肯前去。他早出晚歸,想以此回避。小玉日夜哭泣,廢寝忘食,一心想見李益一面,竟沒有任何機會。冤苦悲憤越來越深。困頓地病倒在床上。
這時長安城中逐漸有人知道了這件事。風流人士與豪傑俠客,無不感歎霍小玉的多情,憤恨李益的薄幸。
終相恨:君非良人 生死一别
此恨綿綿無絕期……
時節已到三月,人們大多出去春遊。李益和同夥五六個人到崇敬寺裡去欣賞牡丹花,京兆人韋夏卿,對李益說:“風和日麗,草木繁盛。可憐鄭家姑娘,含冤獨守空房!大丈夫的心胸,不應當如此。您應當為她着想!”正在歎息責備的時候,忽然有個豪俠,穿着黃纻衫,挾着弓彈,豐姿神情隽美,衣着輕松華麗,隻有一個剪成短發的胡族小童相随,暗暗跟在他們後面。黃衫客借口仰仗十郎才華,希望結交相聚,将李益騙至勝業坊。
李益因為靠近霍小玉的住處,心裡不想過去,就推托有事,想回馬而去。黃衫客當即命令奴仆好幾個人,抱着架着往前走。快步上前把李益推進了宅内,讓人上鎖,通報:“李十郎到了!”霍小玉全家又驚又喜。
在前一個晚上,霍小玉夢見穿黃衫的男子抱着李益來,到了床前,讓小玉脫鞋。她驚醒之後,告訴了母親。并自己解釋道:“鞋者,諧也。是說夫妻要再次會合。脫者,解也。 已經相見了又要分開,也就是永别。我們一定很快就會見面,見面之後,我就要死了。”
到了清晨,霍小玉請求母親為她梳妝打扮。母親認為她長期生病,神志紊亂,不怎麼相信這事,勉強替她梳妝。梳妝剛結束。李益果然來了。霍小玉纏綿病榻日久,轉身都要有人幫助;突然說李益來了,飛快地自己起了床,換好了衣服走出去,好像有神助似的。于是就和李益見面,含怒凝視,感物傷人,四座欷噓不已。不久,有幾十盤酒菜,從外面拿了進來。在座的人都吃驚地看着,忙問原由,原來這些都是豪俠送來的。于是就擺設好,相互靠攏坐下來。
霍小玉便側過身,斜眼看了李益好久,随即舉起一杯酒,澆在地上說:“我身為女子,薄命如此。君為大丈夫,負心這般。可憐我這美麗的容貌,小小的年歲,就滿含冤恨地死去。我死以後,一定變成厲鬼,讓你的妻妾,終日不得安甯!”說完,伸出左手握住李益手臂,把酒杯擲在地上,高聲痛哭了好幾聲便氣絕身亡。
小玉的母親擡起屍體,放到李益懷裡,讓他呼喚她,可小玉再也無法醒來了。李益為她穿上白色喪服,從早到晚哭泣得很悲衷。
安葬的頭天晚上,李益忽然看見霍小玉在靈帳當中,容貌美麗,像活着的時候一樣。穿着石榴裙,紫色罩袍,紅綠色的披肩紗巾。斜身靠着靈帳,手握繡帶,看着李益說:“慚愧蒙你送别,還有未盡的情意。我在陰曹地府,怎麼能不感歎呢。”說完,就看不見了。安葬在長安禦宿原。李益到了墓地,痛哭了一場才回去。
一個多月以後,李益和盧氏成了婚。睹物傷情,郁悶不樂。夏季五月,李益和盧氏一起回到鄭縣。一日,李益正和盧氏睡着,忽然帳子外面有嘀嘀咕咕的聲音。李益吃驚地一看,初見一個男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姿态溫和美麗,躲藏的身影映在帳子上,連連向盧氏招手。李益驚恐地趕快起床,繞看帳子好幾圈,身影卻忽然不見了。李益從此心懷疑惑和憎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矛盾産生,親戚百般解勸,李益的猜忌心才慢慢平息。
過後十天左右,李益從外面回來,盧氏正在床上彈琴,忽然看到從門口抛入一個雜色嵌花犀牛角的盒子,方圓一寸多,中間束有輕絹,打成同心結,落在盧氏懷中。李益打開一看,見有兩顆表示相思的紅豆,磕頭蠡一個,發殺觜一個,和少量的驢駒媚。李益當即憤怒地大聲吼叫,聲音如同豺狼猛虎,奪過琴砸向他妻子,盤問并命令她說實話。盧氏怎麼也辯解不清楚。從此之後李益常常粗暴地鞭打妻子,百般虐待,最後訴訟到公堂把她休掉了。
盧氏走後,凡是李益所見到的婦女,每一個都要猜忌,直至娶了三次妻,大都像開頭一樣,不得善終。
霍小玉因為絕色早夭,多被後人施以憐惜之意,李益卻因此掩了才名,成為世人眼中負心漢。而李益也因情傷而心理受創,精神分裂,一生中再沒有快樂的日子,也是可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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