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書者說】
作者:江弱水(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
在我的記憶中,20世紀80年代頭幾年,陸續出版了好幾本中國古典詩詞的鑒賞書籍,如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集》,1984年中華書局的《古典詩詞名篇鑒賞集》,當然,更有1983年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辭典》。這本辭典,應該是當代中國出版界的現象級出品,收入了一千一百首唐詩及其賞析,撰稿人有程千帆、蕭滌非、馬茂元、周汝昌等衆多名家。我還記得其中俞平伯先生分析杜甫的《詠懷五百字》,真是抽絲剝繭,令我心悅誠服。這些都是我古典詩詞的入門兼進階的讀物,受益很深。
丹葩翠葉娜交加,品賽臨安龍井茶。
漫議不堪供茗椀,朵擎仙露是流霞。
清代畫家錢維城國畫花卉藝術作品。資料圖片
細究文心、深具文采的唐詩選本
這本《唐詩鑒賞辭典》,對我來說意義還有另外一層。我買到初版的時候,是從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不久。出了校園門,卻又像回到課堂上,因為書中有一百五十多篇都出諸我的老師餘恕誠與劉學锴兩位先生之手,讀起來就像是繼續在課堂上聽講。劉、餘二先生在李商隐研究上所做的貢獻是人所共知的,他們的課也上得特别好,在普及方面同樣是碩果累累。該辭典撰文最多的作者,現在的四川大學周嘯天教授,正是劉學锴老師的研究生,前些年曾回顧說:“如果說當代唐詩研究有一個鑒賞學派的話,中心就在安徽師大,領頭的就是劉、餘兩位老師。我在校念書時,他們就曾經教導我說,不要鄙薄此道,遠不是所有的專家學者都長于此道。”
《指花扯蕊:詩詞品鑒錄》江弱水著商務印書館
劉、餘兩位老師的功業一直持續到今天。餘恕誠老師已經去世,他曆年所寫的賞析文字,已結集為《唐音宋韻》一書行世。劉學锴老師已是88歲高齡,依然精神矍铄。他從75歲開始,花了4年時間,撰成三百萬字的《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的初版,是兩塊巨磚一樣的上下兩冊,去年分拆為十冊,重印了修訂本,方便閱讀多矣。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大作,被譽為近30年最好的唐詩選本,精選了六百五十首唐詩,廣泛吸收了學界近幾十年整理、考訂與研究的成果,而最精彩的部分,正是劉學锴老師那六百五十篇細究文心、深具文采的賞析。
中國古典詩詞鑒賞的一本小書
正因為有這樣的背景與淵源,寫一本中國古典詩詞鑒賞的小書,在我看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吧。這本《指花扯蕊》,副題是“詩詞品鑒錄”。古典詩詞導讀的書,一般都叫“鑒賞”,也有稱“賞析”,而少有叫“品鑒”的。我是愛其五個字正好依次是五聲:“詩”(陰平)“詞”(陽平)“品”(上聲)“鑒”(去聲)“錄”(入聲)。“品鑒”“鑒賞”“賞析”,幾個詞看上去沒什麼區别,都是把詩詞文本的好處講出來,教你怎麼去閱讀,但其實它們各有所側重。後出的應該是“賞析”,來源卻挺古,應該出自陶淵明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是把“賞”和“析”聯了起來。早出的“品鑒”和“賞鑒”,本來不是針對詩文,而是漢末魏晉人用于對人物優劣的品評與鑒别,故“品鑒”之後是“铨判”,要給予高下的定位。所以,“品”是精确地評判,“鑒”是審慎地觀察。《文心雕龍》所謂“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可為定義。總之,客觀的成分比較多。而“賞”是對作品仔細體會,反複掂量,含有對其審美價值的看重,并根據個人經驗對作品加以腦補和引申。這就較多涉入主觀的成分了。
所以,“鑒賞”是兼攝了客觀與主觀的審美活動。朱光潛的《談美》有一節談考證、批評與欣賞的關系,說:“了解和欣賞是互相補充的。未了解絕不足以言欣賞,所以考據學是基本的功夫。但是隻了解而不能欣賞,則隻是做到史學的功夫,卻沒有走進文藝的領域。”換句話說,“鑒”與“賞”也是互相補充的:“鑒”是“賞”的基礎,着手在求真;“賞”是“鑒”的發展,着眼在審美。
鑒賞需要基本的考據功夫。許多文學史上的常識,這些年來陸續被學者們颠覆了。就唐詩而言,陳子昂并沒有寫過他最著名的《登幽州台歌》,杜牧也沒有寫過他最著名的《清明》,這些都成了共識。王之渙的《登鹳雀樓》,真正的作者其實是朱斌,原來的詩題應該是《登樓》。崔颢那首有名的《黃鶴樓》詩,開頭一句是“昔人已乘白雲去”,而不是“昔人已乘黃鶴去”,那是明朝人擅改的。在這些已然置換了的前提下,我們才可以開始進一步的工作。所以,文學鑒賞首先要甄别文本的真僞,校勘文字的舛誤,然後才談得上對文字的準确解釋。
比起給古典詩詞作注釋,鑒賞者在字句的解釋上更不能含糊。坊間有許多詩詞選注,避難就易,當注不注,不必注的卻注得很勤快。比如說,李白《宣城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裡有一句“中間小謝又清發”,我看過好幾個選本,都注“小謝”,不注“清發”,大概因為“清”字好講,“發”字不好講。類似的情況有蘇東坡《水調歌頭》的“雄姿英發”,好多選本都解釋成“姿容雄偉,英氣勃發”,我認為有欠準确。“英”和“發”應該是并列關系,跟“清發”一樣,是兩個形容詞的并列。“英”是卓越、俊美的意思,“發”是舒張、煥發的樣子,所以“雄姿英發”是指周郎的姿态俊逸而舒放。再說,“遙想公瑾當年”的“當年”,注釋一般都免了,但鑒賞就繞不過去,得說說清楚,不是指想當年,而是指正當年。周瑜正當好年華,且新婚宴爾,所以才寫他“雄姿英發”。這都是平常的字眼容易招來誤解的例子。
但有些時候我們又不能求之過深。比如最近我看到有一篇文章,說對王昌齡“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傳統理解是錯誤的,“龍城飛将”不是指飛将軍李廣,而是指降于匈奴的李陵,因為李廣沒有到過龍城。作者根據漢武帝因聽信李陵“教匈奴為兵以備漢軍”的傳言而誅殺其全家的記載,認為“不教胡馬度陰山”應該解釋成李陵不曾教習匈奴練兵,故使之不南犯。還說“教”字依律讀平聲,正是“傳授”的意思,而“使”“讓”的“教”才讀仄聲。這一穿鑿求新的結論,真令人大跌眼鏡。程千帆先生早就說過,唐詩中的地名不能呆看。王昌齡這首七絕,“龍城”隻是泛指塞上,“飛将”隻是泛指英雄。這是超越于具體的史實之上的文學叙述。再說,依平水韻,“教”字作使令用,應讀平聲;作教學用,才讀仄聲。作者恰好弄反了卻不自知。其實稍微聯想一下,“曲罷曾教善才服”“玉人何處教吹箫”,哪個讀平聲,哪個讀仄聲,不就很清楚了嗎?
在不同語境之間做文本的搭橋手術
文字的意思厘清了,才可以談結構與節奏、句法與章法、技巧與意境,等等。這些也都需要一番精鑒,要對藝術特色做内行的分析,還要說明此一文本與同時或異代的其他文本的關聯,在比較中說明其價值何在,因為隻有在一個廣闊的比較視野裡,才能給予作品以準确的定性,定位,以及定價。
先須有“鑒”,始可言“賞”,才能夠“享受美好的事物,領略其中的情趣”,這是《現代漢語詞典》對“欣賞”一詞的釋義,倒是很符合如今很多人講古典詩詞的路數。對于這類鑒賞者而言,作品本身隻提供一個跳闆,幫助自己好向那些高蹈的思想、優美的情感起跳。我曾寫過三篇《撕扇記》,指出某位忽悠型的鑒賞家在知識上的諸多硬傷。他經常罔顧文本的事實而奢談感悟,“用布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充斥着故弄的玄虛、故作的深沉。而這不是孤例,一大批讀後感式的賞析者,也都不會聚焦于文本進行細讀,隻把品賞的詩詞當誘因,作載體,來寄存自己對人生的種種感歎和領悟。所謂鑒賞,基本是虛晃一槍,就徑奔那碗熱騰騰的雞湯去了。這屬于典型的印象式批評,是法朗士所謂“靈魂在傑作中的冒險”,算不上嚴肅的文學鑒賞。
但“鑒”後之“賞”是必要的,也應該是不拘一格的。不同于注釋的大同小異,由于鑒賞者所處的時代不同,所得的經驗各異,對作品具有的認知,由作品引發的感觸,都會千差萬别。于是,對同樣的一首詩,不同的鑒賞者各自有微妙的會心,能講出不同的道道兒來。否則,每一首詩豈不隻需要有一篇最好的賞析文章就足夠了?何況任何作品都有許多空白點和未定項,需要讀者用想象去還原和補足。盡管作者本有意圖,作品原有主旨,大緻規定了我們解讀的方向,但也不可能完全限定它能開啟的相對自由的感發與思考。
就我個人而言,我傾向于把密實的技術分析與發散性的聯想結合起來,在對古典詩詞的細讀中,引用中外古今的詩和小說的片段,穿插點綴一些花絮,與鑒賞文本彼此映照,相互對沖,以激活新的意義,豐富感受的層次,也增添閱讀的趣味。有時雖不免枝蔓,但絕非離題萬裡的不靠譜的發揮。我喜歡在不同的語境之間做文本的搭橋手術。
所謂經典,就是經得起不同時代的人的不同方式的讀,本身就有很多曲面,能反射出不同的光影,在不斷推移的讀者與不斷換位的觀照之下,呈現出變幻的形象。正因為如此,古典詩詞最好有常出常新的鑒賞,這樣才可以不斷刷新我們對古典詩人的認識。不然的話,古人的自然與社會形态與我們今天的生活環境相對比,簡直是換了人間,那麼,高鐵與微信時代的我們,隔着遙遠的時空,為什麼還要對那些描述山水之美、田園之樂、羁旅之思、離亂之苦的古典詩詞投注興趣,産生共鳴呢?所以,甚至一定程度上的過度闡釋也是有必要的。這就是鑒賞的妙用。
《光明日報》( 2020年09月12日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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