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跟着父母搬到莊子上時,她剛開始記事,從有記憶開始,她就不喜歡哥哥周越。
周越從小就不如别的小孩兒機靈,看上去呆呆的。
但有一樣事情卻牢記于心,不管走到哪,他都跟着周曉,不管得了什麼好東西,他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周曉。
可周曉卻煩透了,隻要周越跟在她身後,别的小朋友們就笑話她帶個累贅。
小時候,莊子上的孩子們都愛作弄周越。
隻要誰和他說“你妹妹叫你去河裡抓魚”“你妹妹叫你去樹上抓鳥”……他就立刻飛奔出去。
最後的結果不是他渾身濕漉漉的回家,就是他被卡在樹杈上下不來。
每每這時,周爸周媽總會把周曉拎出來狠狠教訓一頓:“你為什麼不好好看着哥哥?”
周曉覺得很委屈,别人家都是大的照顧小的,偏她家奇怪,爸媽總是叫她照顧這個比她年長五歲的哥哥。
更要命的是,每回周曉挨訓,周越都磕磕巴巴地往中間攔。
他說話又不利索,隻能結巴着兩個字兩個字的往外蹦:“不……不打……妹妹……”
原本就氣着的周爸周媽就會趁機再教育周曉:“你看看哥哥,什麼時候都想着你,你怎麼就不能長長心!”
次數多了,周曉氣得要吐血。
她想,又不是我讓他下水上樹,也不是我讓他護着我,怎麼到最後都是我的錯。
那天周曉和幾個小夥伴在廢舊的小學操場玩捉迷藏,大家一哄而散,各自隐在草叢裡,水泥砼的大肚子裡,得找好久才會被發現。
隻有周曉,永遠都是第一個被看見的,因為周越一直都像根電線杆子似的,直挺挺地杵在她身邊。
這樣循環往複幾次後,周曉想了個壞主意,要治一治周越,好吓唬得他以後不敢再當跟屁蟲黏着自己。
周曉拉過周越,給他講捉迷藏的規矩,告訴他要好好待在水泥砼裡,誰叫都不能出聲,不然就輸了,輸了就再也看不到妹妹了。
向來對妹妹言聽計從的周越真就蜷進了那個水泥砼中間,弓成一個大蝦米,還不忘磕巴着提醒周曉:“哥哥……哥哥……等你……”
哄好周越後,周曉捂着嘴偷樂,然後揮手招呼小夥伴們快走。
離開時,夜幕正往下壓。
那天晚飯有周曉愛吃的冰糖肘子,還有周越喜歡的烀芸豆,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周越回來。
周曉等不及要上手,被周媽一筷子打在手上:“說,哥哥去哪了?”
媽媽眼神淩厲,周曉又生氣又害怕,犟着說不知道。
後來周爸周媽也不等了,拿着手電筒出門去找。
最後還是一個和周曉玩捉迷藏的小夥伴指了學校的方向:“周曉叫她哥哥不要出聲,他應該還在那裡。”
周爸周媽揪着周曉一起去接周越,他們到的時候,周越還保持着傍晚時的姿勢,但他睡着了,夢裡都在叫妹妹。
回到家,周媽替周越檢查身體,一下就哭了。
周越身上全都是被蚊蟲叮咬的大大小小的包,有些甚至都被他抓破了,流了血,血印子就那麼蜿蜒着。
矮草叢最是能滋生蛇蟲鼠蟻的地方,萬一周越是被蛇咬了,後果不堪設想。
周媽渾身冒火,替周越清洗好傷口,敷好消炎藥之後,她就把周曉拎到堂屋裡狠揍了一頓,細柳條抽在她身上,疼得她眼淚鼻涕一起冒。
她還沒叫幾聲,周越就從裡屋着急忙慌地跑出來,和以前一樣,攔在中間不讓周媽打她。
周媽氣得摔了柳條,跺着腳警告周曉:“再捉弄你哥,小心我扒了你的皮,不信你就試試看!”
那之後,周曉對周越的怨念更深了。
周曉讀一年級時,周越讀三年級,等到周曉讀三年級時,周越卻不讀了。
周爸周媽告訴周曉,哥哥讀不進去書,所以學校讓帶回家。
周曉卻在心裡鄙夷:“讀不進去是因為他腦子不好,是傻的!”
在學校裡,周曉常聽人吐槽周越:“要不是那個傻子拖後腿,我們班的成績能在鎮上排第一,他每次就考個幾分,老師都快被他氣死了。”
每每聽到這些,周曉都會不自覺臉紅,似乎别人說的是她一樣。
學校裡人人都知道他們是兄妹,既然哥哥是傻的,那妹妹又能好到哪去呢?
因為受周越連累,周曉沒什麼朋友,這倒激起了她鉚足勁兒學習的念頭,隻有在成績上拔尖兒,才能堵住悠悠衆口。
這回周越退學,周曉簡直要興奮壞了,她想,以後學校裡再沒人用周越來刺她耳朵紮她心了。
可還沒高興兩天,周曉就陷入了另一個尴尬境地。
周越不讀書了是不錯,可他依舊成天跟着周曉。
上學送、放學接,連上個體育課都能看着周越在校門外轉悠,周曉覺得腦瓜子要炸了。
她原本想着可以和同學們修複關系,可以融入到正常的校園生活中去,在周越的保駕護航之下,全都無法實現。
周爸周媽也曾想過辦法,他們把周越帶去工作的地方,可是一個不留神,周越就跑不見了,最後總是會在學校門口找到他。
日子久了,大家都沒轍,甚至開始懷疑,周越的腦瓜子其實沒病,隻是所有的弦兒都挂在了周曉身上,不然怎麼到哪都記得去學校的路呢?
就這麼怨着怨着,周曉高中畢業,考了個很不錯的大學,全家都高興,就連說話不利索的周越都一臉喜氣洋洋。
那時他們家已經在縣城裡買了房,喬遷新居和升學宴的酒席并在了同一天。
酒席上,周爸周媽帶着周曉一起給賓客敬酒,大家一邊說着恭喜一邊說着周曉從前拿獎狀拿到手軟,莊子上家家大人都羨慕嫉妒。
周曉淡淡一笑:“那時候獎狀貼了一牆,可惜搬了新房子,沒法帶過來。”
下午,相熟的親戚去新房參觀,屋子裡滿滿當當的人,誰都沒去在意周越,等到發現他不見了時,天都黑了。
比起上一次的失蹤,這次更讓周爸周媽心慌,他們才搬到這裡來,人生地不熟,周越能去哪兒呢?
十多個人分散出去找,杳無音訊,後來是莊子上的老鄰居給周爸打來電話:“我出院子倒垃圾,看見你家裡亮着燈,還以為進賊了,走近了才看清,是你家周越。”
周曉和父母包了輛出租車,風風火火地趕回莊子上。
剛一進門,就看到周越趴在堂屋的牆上,他不知道從哪找了把水泥鏟,正小心翼翼地拆牆上那些獎狀。
屋中間的八仙桌上,是厚厚一疊已經拆下來,并且捋平碼好的獎狀。
聽見響動,周越扭頭,一頭一臉的石灰粉,像個白面娃娃:“妹妹……獎狀……”
說者無意,聽者入心,原來,他一個人回到老宅裡,是為了把這些見證周曉一路刻苦的功勳章帶回去。
那些獎狀貼在牆上好多年了,當時是用漿糊粘的,經年累月,早就和牆皮粘到了一起。
也不知道周越那木頭樁子一樣不會拐彎的腦瓜子,是怎麼想到連牆皮一塊兒往下鏟的。
那是第一次,周曉面對這個憨傻憨傻的哥哥時,有了想哭的沖動。
從縣城到老宅坐車都要半小時的距離,不知道周越一個人是怎麼回來的。
返程時,周媽扒着周越的手細細看了好幾遍,帶着哭腔埋怨:“你看手上這好幾道口子,天氣這麼熱,要發炎的呀。”
周曉心頭顫動。
周曉在南方讀書的四年裡,周越簡直成了粘人的小妖精。
他很神奇地學會了微信語音,一刻不停地給周曉發信息,還是周曉告訴他白天要學習,才有所控制。
周曉為了不讓周越太傷心,約定每晚八點和他視頻,不知為何,看着他準時準點在畫面那頭憨厚的笑臉,周曉覺得很安心。
時光是最神奇的東西,能教人改變心态。
周曉不再厭惡周玥,因為她能感受到,周越其實隻是想把一顆心完完全全地捧到她面前。
于是兄妹倆有了另一種相處方式,她不再試圖将周越甩在身後。
那個日日攥着手機等她信息的哥哥,那個每逢寒暑假她回家時就在樓下翹首以盼的哥哥,早就在她的人生裡,刻下了深深一道劃痕,磨滅不去。
畢業後周曉回了市裡工作,在一家商場做策劃,距離縣城兩個小時的車程。
隻要不忙,她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回去,那時周越已經接近而立之年,可他眼裡的純淨,還猶如天真的孩童。
看到周曉時,依然開心到飛起。
因為腦子不靈活,所以周越無法成家,也不是沒有人來說過媒。
但周媽都笑着婉拒,理由是不能拖累别人家姑娘。
父母把周越照顧得很好,一年到頭身上都是幹淨清爽的,周曉也開始接受,她有一個不完美哥哥的事實。
都是命啊,攤上了能怎麼辦呢?
等到父母老走的話,這世上唯一一個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就是周越了。
歲月溫柔又平緩地流淌,周曉成了家,愛人是高中同學,倆人知根知底。
最重要的是,公婆全家都知道周曉有個腦子不靈光的哥哥,他們不覺得這是拖累,反而從中看到了周曉的家風:
“聽說你父母把你哥哥照顧得很好,為了不給女方添麻煩,他們還拒絕給你哥哥成家,這樣的胸懷,養出來的孩子一定不會錯。”
結婚那天,周越背着周曉,送她坐上婚車,車快開時,周越突然從窗口扔給周曉一個厚厚的大紅包。
周曉看了一眼,立刻急了:“哥,你哪來這麼多錢?”
周媽聽到聲音,擡眼看了看那個紅包,然後一拍腦門:“難怪這臭小子前陣子老找我和你爸要錢,我尋思這麼多年他也不自己花錢啊,合着是給你預備壓箱錢呢!”
周圍人哈哈大笑,周越自己也撓着頭傻樂,隻有周曉,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三天回門,按風俗是需要娘家人去接的,那天周曉還沒起床,婆婆在卧室門口叫她:“曉啊,你哥哥來了,給你帶好些東西,你快出來看看。”
周曉打開門就愣住了,周越站在一堆玩偶中間,笑眯眯地看她:“妹妹……娃娃……給你……”
大概是十年前,周曉讀高一時,有段時間特别叛逆,總逃課去遊戲廳抓娃娃,周爸周媽氣得把她那些娃娃全都塞進蛇皮袋裡說要扔掉。
後來時間長了,她也不記得那個蛇皮袋到底是怎麼處理的,沒想到周越這時候給她拎過來了。
這個看着傻乎乎的哥哥,到底還有多少事瞞着自己?他真的是傻的嗎?
中午,周媽忙叨了一大桌飯菜,吃到最後,她突然說有事要交代,氣氛特别嚴肅的樣子。
周媽從卧室裡拿出兩本存折給周曉。
“你爸上個月體檢查出胃裡有個結節,要切掉,明天我們去住院,現在你也成家了,這些事也該告訴你了。”
“越越不是你親哥,那時候我和你爸結婚好幾年沒有孩子,檢查說我宮寒,懷孕幾乎不可能。
所以我們去福利院領了你哥回來,當時他才三歲。”
“你哥從小就乖巧聽話,他過來兩年後,媽就懷了你,我和你爸都很開心。
可背不住有嚼舌根的,他們偷偷跟你哥說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會要他了,到時候還會把他送回福利院。
那之後你哥就開始一心讨好我們,尤其是你出生後,他恨不得把你當成心頭肉,他大概是覺得,把你護好了他才能繼續留下來。”
“你兩歲那年傍晚,有一天坐着學步車在門口玩,車輪突然失控,往下坡的水塘裡沖。
正巧我去工廠給你爸送晚飯,你身邊隻有你哥。
等我回來時,你哥就站在那齊大腿的冷水裡,把你抱在懷裡,那坑太滑了,他爬不上來。”
“後來他發高燒,燒壞了腦子,可他什麼都忘了,就是忘不了你,再後來我和你爸怕村裡人再說什麼話傷他,就帶着你們搬了家。”
“以前不告訴你是因為我和你爸還硬朗,不想讓你有心理負擔,現在是怕萬一你爸有個好歹,我要照顧他就顧不上你哥。
我們看了一家療養院,收年輕人,這裡面還有我們這些年攢的錢,到時候把你哥送過去,你沒事多去看看就行。”
……
周媽後來還說了好些話,可周曉一句都沒聽進去,她滿腦子都隻記得,周越和她沒有血緣關系,但周越是為了她才變成這樣。
她覺得這樣的人生變數,将她從前的不懂事,映照得特别難堪。
周曉哽咽着叫哥,再一次淚流滿面。
半個月後,周爸的手術結果出來了,果然是癌,但好在是早期,手術配合放化療,生存期也還算可觀。
為了能更好地照顧父母和哥哥,周曉和愛人商量讓他們搬到市裡來。
周媽起先不願意,說不能摻和小家庭的生活,但女婿堅持,她也就不再推辭了。
賣了縣城的房子,到周曉家那個小區買了一套兩居室,同樓不同層,隔一碗湯的距離。
晃晃悠悠又是四年過去,周曉生了個女兒,軟軟糯糯的,像個小粉團子,小名可可。
周越的重心突然就從周曉轉到了可可身上。
他走到哪兒都把可可架在脖子上,偷摸帶她去超市買周曉不讓吃的棒棒糖和冰淇淋。
被周曉抓包後,可可總是倒騰着兩條小短腿去找周越:“舅舅抱,舅舅抱……”
受到召喚的周越便會将小家夥護在身後,抓着周曉的雞毛撣子不讓她動手。
恍惚間,周曉仿佛看到了小時候也把她護在身後的那個哥哥。
周曉失神,又慶幸。
幸好,她在得知真相之前就已經醒悟,也幸好,她還能有機會彌補。
這一份沒有血緣連接的兄妹情,是她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餘生,她要做的就是努力掙錢,在父母老去後,她也有能力和底氣把周越留在她身邊,這麼好的哥哥,交給别人她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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