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會讓人失憶,一路走來,有多少人會在時間的旅途中丢失了曾經的夢想,現實的冷酷和夢想的熱忱總是一對難以調和的矛盾體。顧長衛的電影《孔雀》便是這樣一部對夢想和現實誠實刻畫的影片。
《孔雀》攝于2003年,于2005年上映,然而并不賣座,但是它卻在當年的柏林電影節獲得了銀熊獎。它是顧長衛從攝影師轉為導演的首部作品,用非常寫實的鏡頭,刻畫了北方安陽小城一家五口的生活。
然而在15年後的今天看來,這卻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電影,無論誰從拍攝手法、畫面構圖,還是人物刻畫、主題表達,都算得上一流的影片。
01. 理想的浪漫主義者 姐姐高衛紅是一個有夢想愛做夢的女孩。她是一個十足的理想主義者,她夢想當散兵向往藍天中飛翔,也喜歡那位跳傘的軍官為實現夢想,她主動找他打乒乓球,甚至偷母親的錢送禮,不想卻是另一個女孩模仿她達到了目的。
她不甘心自己親手縫制了一個天藍色的降落傘,綁在自行車後座,瘋狂騎行,享受模拟飛行的喜悅。此時的她如天使般美麗快樂。可這個夢很快就破碎了,殘酷的現實面前,飛翔的夢化為陽光下的泡沫,絢麗多彩卻易碎。
第一次夢碎的打擊是巨大的,他坐在窗台上無助的望着窗外,歇斯底裡的掙紮抵抗父母的喂食。她第一次面對現實的殘酷,人性的虛僞,感到了絕望。
主演張靜初說過:孔雀隻不過是現實主義的外殼,卻有着表現主義的内核。
影片的開頭,就将一種現實與夢想的差距,以強烈的畫面感表現了出來。高衛紅站在長長的走廊上,灰白的牆,女孩白皙的臉龐沒有一絲喜悅,而是有着不符青春少女該有的冷靜和憂郁。她拉着手風琴,琴音甯靜嘹亮,可在她的身旁,爐火上的水壺裡,水開了,沸騰地冒着水汽。這段隐喻極秒地表現出,表面沉靜的她,無論多麼屈服于現實,内心始終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始終懷揣着想要沖破現實的激情。
她聽到熱水沸騰的聲音,卻隻是眼角一瞥,繼續拉着手風琴,那種不屑一顧的表情,正是這個二十歲出頭女孩最為動人的地方。一動一靜的強烈對比,更凸顯了這個女孩沉浸在美好事物中,不願面對現實的心理。
我很疑惑,她究竟是為了逃避現實,才愛上手風琴和降落傘,還是愛上了手風琴和降落傘,因而才不願面對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但不可否認的是,手風琴和降落傘給她理想的青春生命,增添了許多色彩。
圖/逐風的降落傘
02. 被束縛的孔雀 高衛紅冷漠,倔強,執拗,為夢想不惜犧牲一切。她從不會委屈自己,故意搞砸母親求人送禮的得來的托兒所工作。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惜任何代價甚至不擇手段,這是她的純真善良本性的逐漸喪失,是道德的扭曲。
她極其矛盾,熱衷幻想,對周遭的一切冷漠,在維護自己對生活的幻想和無情的現實間搖擺不定。
托兒所裡哭鬧的孩童,被母親扯斷的降落傘,刷不完的玻璃瓶,被雨水沖刷的煤球,都是她不願面對又不得不面對的生活。那種洶湧而來的無力感,沒有出頭天的日子,夢想被扼斷的人生,生生地束縛着她。她本是孔雀,可以自由開屏,開出絢麗的羽翅,卻無奈被無形的繩索所綁縛。
那是一個不允許做夢的年代,天真、夢想、自尊,都被壓抑的現實打的七零八碎。這種打壓既來自外界的冷眼旁觀,也來自家庭内部的無愛親屬關系。
她用自殘的方式博得了拉手風情老人的同情,想借此彌補缺失的母愛父愛。老人的兒女找上門來時,她不躲不避,任憑打罵。而周圍的人自始至終隻有一個表情,麻木冷漠,甚至能安靜自如的回到刷瓶子的位置上繼續手上的工作。
外人的冷眼旁觀,不像是看熱鬧看笑話,他們隻是麻木了,沒有感情的工作和活着的機器。他們也像高家人一樣,整日為了生存而奔波,活得沒有未來,沒有活力,死氣沉沉的。
相對外人來說,高家父母的做法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也更為殘酷。面對子女的行為,不理解,反而進行了抵制,他們之間沒有溝通,仿佛隻有一種有血緣關系的冷血動物,一種病态的關系綿延在子女與父母之間。
圖/被雨淋的煤球
03.她是那撲火的飛蛾 高衛紅突然要嫁給局長的司機,隻為能不再繼續在制藥廠刷瓶子。不知是怎樣的絕望才緻使她做了這個決定,也許建立在利用之上的婚姻注定了她的不幸,導引了以離婚收場的失敗。
最後她在街頭遇到了那個初戀的男人,那個帥氣的軍官已經變了樣,歲月已将他磨成了一個世俗的男人,毫無英俊斯文可言。
她對他說:我剛才還和俺弟弟說,你會永遠愛着我。
他一臉茫然:您,您貴姓啊?
晃動的鏡頭是她逐漸瓦解破碎的心,這時候有多少哪怕丁點兒的夢幻也該醒了。在挑西紅柿時,溢滿的悲傷終隐忍不住噴湧而出,背對弟弟哽咽,無聲拭去不斷湧出的淚水,扭曲的臉龐滿是對曾經美好的夢的絕望,内心的痛楚無以言表。
高衛紅是勇敢的,不甘于被安排好的生活,渴望藍天的自由,渴望逃離那低矮狹窄的家,逃離那窄長的小巷。哪怕愛情是悲劇的,哪怕夢想終究會破滅,卻依然為之付出一切。
當我看到她将為了得到當傘兵的機會買來的酒扔到河裡,那種倔強又不服輸的樣子,既心疼又可憐。那是她從母親那偷來的錢買的禮品,還拿走了弟弟的兩塊錢,那些錢也許是他們家好幾個月的生活費了。母親伏在桌上痛哭,而她隻是輕描淡寫地略過了。
她就像是那撲火的飛蛾,奮不顧身,哪怕無法改變悲哀的結局,卻也心甘情願,勇往無畏。
圖/姐弟被要求分五塊糖給哥哥
04.亦悲亦美的綻放 《孔雀》的故事放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座小城。這座小城如同那時千萬座小城一樣,人們掙紮在生存邊緣,沒有親情、愛情和希望。這樣的叙事語境之下,就注定了兄妹三人隻能耗盡激情,燃盡夢想,最終歸于庸庸碌碌的人生。在荒蕪寂寥的生活面前,夢想太過奢侈,也太過虛幻。
但這恰恰是影片所要表達的,在悲劇的内核裡,表現稀缺的希望。
導演顧長衛說:身如孔雀,盡管一生再暗淡,平庸的歲月再漫長,也總可以等到開平的瞬間,這樣的瞬間,便足以将生命照亮。
那個年代的人的夢想往往隻能給予精神上的支撐,讓他們苦苦支撐的隻有理想。高衛紅本是不安于世俗的人,最終卻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
高衛紅的夢想本該是彩色的,而現實卻将它浸染成了灰白。影片從始至終,難有見她真心的笑容,幾乎面無表情,偶爾的一笑,卻似在嘲笑,自嘲和嘲笑别人,更是嘲笑現實的可笑和時代的荒唐。
整部影片的灰白色調,壓抑的故事叙述,表現的正是70年代末窘迫的生活和人内心深處的掙紮與彷徨,那個時候的夢想豈是一句夢想很美滿,現實很骨感所承載得了的?
影片最終那個長鏡頭,一家人走過去之後,孔雀終于開屏,夢想就如孔雀的屏,美麗絢爛,而後面的屁股就是現實是醜陋的。導演的鏡頭語言平實又殘忍,幾近白描的叙述手法,挖掘出了人生的無奈、人性的複雜與世界的荒誕。人物在和世界對話,我們也透過這一幀幀的畫面與故事中人進行對話。
我不明白鏡頭最後為何醜陋的屁股轉向後面,隐藏将美麗的平正對鏡頭,難道這象征着掙紮過醜陋後,會是美麗的世界?
隻是,錯過的開屏,即使美麗,也終歸是錯過的了。
結尾弟弟的旁白,父親去世了,恍惚記得爸爸走的那天很快就是立春了。春天寓意着希望,那個錯過的孔雀開屏,預示着悲劇的故事基調裡,依然隐藏着其他可能。
05.她代表着人的困境 村上春樹有部短篇小說叫《襲擊面包店》,裡面的夫妻兩人起初因物質的缺乏而産生的饑餓感去襲擊了面包店,但後來卻又因為精神的匮乏感而再度襲擊面包店。這裡面呈現出來的,是人無法擺脫的虛無感,導緻做出來匪夷所思的行為來。
而在這部電影《孔雀》中,我也看到了這樣的困境。高家兄妹三人,都猶如牢籠中的困獸,不肯被馴服。他們的行為看似處處透露着荒誕,卻也反映了現實的某種困境。
姐姐高衛紅的困境來源于時代的狹隘與自身性格和責任之間的艱難選擇,一邊是自由的逐夢之途,一邊是家庭和外界的沉重壓力。她在選擇的過程,亦是想要掙脫困境的過程,她的選擇是偏激的,因而導緻了一次次的失敗。在想要回被母親丢棄的降落傘時,甯願出賣肉體,如此極端的選擇卻仍得不到想要的。
她認的幹爹受不了世俗的指責摸電閘自殺,當司機的丈夫平庸至極,愛戀過的軍官也淪為俗人……她看着理想從現實剝離,慢慢地放棄抵抗。因為她始終掙脫不了那個困境,即使再不服輸,最終也得認命。
弟弟高衛強也同樣陷在困境裡無法解脫。他本是青春、敏感,小小翼翼地将自尊收藏起來,怕被傷害,卻又被傷害。他小心隐藏着欲望和夢想,卑微又矛盾。他羞恥于有個癡傻的哥哥,無力反抗母親對哥哥的偏愛,想要支持姐姐的夢想,眼裡的光卻随着姐姐的失敗而黯淡下來。
他曾離家出走,輾轉也隻能回到這個籠子裡,悲觀、虛無,沉默地像個影子,希望一覺醒來便已六十。他的旁白如此讓人心疼。
卡夫卡有篇精彩的小說《饑餓的藝術家》,那個被鎖在鐵籠中的藝術家,做着一些荒唐的行為來取悅他的觀衆。他又何嘗不是人類被縛的精神象征,又何嘗不是陷入困境的人類象征?
高家姐弟二人的境遇,同着被囚在籠中表演的藝術家沒什麼分别。他們都承受着壓力,也試圖掙破困境,以期有一個自由的未來。
圖/人走後才開屏的孔雀
泰戈爾有句詩:麻雀為孔雀難過,憐憫它拖着沉重的尾巴。麻雀心疼孔雀拖着沉重的尾巴,不能飛翔,隻能被關在一處供人觀賞。麻雀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但是它是沒有夢想的,燕雀安知鴻鹄之志。
麻雀不知道,孔雀即使拖着沉重的尾羽,也能精彩地綻放。她的困境一直在,戴着鐐铐跳舞的人生,也更讓她煥發更強韌的生命力。
人生有無限的可能性,你可以選擇平庸于現實,也可以書寫出跌宕起伏的傳奇。身陷困境是悲,但鬥争的姿态是美的,亦悲亦美才是生命最美之處。
文/當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