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凫,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巅。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鈎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标,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萦岩巒。扪參曆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号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顔。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絕壁。飛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峥嵘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今人詹鍈指出,《蜀道難》的作意,曆來大約有四說:一為唐肅宗時劍南節度使嚴武而發,房琯、杜甫當時皆在其治下,嚴武專斷好殺,二人處境堪憂;二是諷刺天寶年間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三是有感于安史之亂後,唐明皇逃往蜀地之事;四則純為敷衍樂府古題。由于此詩已收入殷璠所編的《河嶽英靈集》,詹考證殷集編成的時間不會晚于天寶十二年,一、三之說,顯然時間不對,而章仇兼瓊并無專擅割據的事迹,二說也就頗為勉強,因此詹傾向于支持最後一說。
詹的分析,有理有據。按李白所寫樂府古題實繁,且李少時即居于蜀中,天才橫溢,發為歌詩,放着《蜀道難》這樣的趁手題目不去碰,反而奇怪。
不過,這并不能完全解釋,李白在《蜀道難》中的奇妙視角,而幾種誤讀,又恰恰根緣于此。
從“問君西遊何時還”、“側身西望長咨嗟”兩句看,李白所取的視角顯然不是巴蜀本位的。李白二十五歲始出川,無論其出生地是遠在中亞的碎葉,抑或就在蜀中,說他早年算個蜀人大緻不謬。然而,出川之後,李白基本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而且,似乎也較少流露出對巴山蜀水特别的思戀之情,這和同為巴蜀大文人的蘇東坡,就不太一樣。
《樂府詩集》裡收錄的幾首《蜀道難》,其作者都不是蜀人,甚至也很少涉足蜀地,因此,李白的詩作不妨說是延續前人的視角。從作品内容看,幾首《蜀道難》也多把蜀地定義為遙遠偏僻的所在,更因其道路險峻,令遠來之人,望而卻步。李白筆下“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與前人幾乎保持高度一緻。
在此基礎上,李白更有所發揮,“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一節,這樣的話出自蜀人的口中,簡直就是在下逐客令,拒人于門外。
如果沒有特殊的曆史背景,李白的這段發揮無論如何是頗為古怪的,因此上述的幾種誤讀,其實都不妨理解為,在試圖揭示出這首《蜀道難》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其實,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但如果從李白所處的年代,再回溯數百年,也可以說,發生了很多事情。
李白在《蜀道難》裡,也作了曆史的回溯:“蠶叢及魚凫,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巅。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鈎連。”
蠶叢及魚凫,也許就是近世發掘出的三星堆文化吧?然而,在李白這裡,還隻是飄渺無征的傳說。真正值得重視的,是秦地與蜀地的交通開辟,隻是在被秦國征服後,巴蜀才真正成為華夏體系的一部分。
李白沒有說的是,巴蜀的第一個興盛時期,是在西漢,而從東漢豪族興起之後,經曆了整個南北朝世家大族壟斷政治的時代,巴蜀一直猬縮在曆史的角落裡,活躍的僅僅是一些二流人物。
西漢時期巴蜀的興盛,是因為六國貴族的消亡,而新的貴族階層,還需假以時日才得重建;而巴蜀的複興,也隻能等待貴族政治的沒落,才有可能打破地域性集團(如關隴集團)對其精英人物上升通道的封鎖。
揚雄的《蜀都賦》,與李白的《蜀道難》,其間的精神差異,也許要在更為宏觀的時空裡去理解把握。
而對于李白來說,要實現自己的抱負,巴蜀這個舞台,太狹小了。
連他自己都一去不願複返,蜀道之難,又何苦讓旁人胼手胝足艱難跋涉呢?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錦城雖美,卻非遠道來人的故鄉,甚至也不是李白的精神故鄉。
隻是,李白又将何去何從?
長安富貴,齊州煙水,幹祿求道,迄無所成。行路之難,又豈惟蜀道哉!
我們隻見他浪迹天涯,何處才是他要還的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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