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範三問
在談到宋詞的發展時,有個人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他,就沒有宋詞後來的繁盛。
他開創的長調慢詞,打破了晚唐五代以來,小令獨霸的局面,尤其是他在詞中對章法的鋪陳點染、意象的匠心組合以及語言的俚俗直白,都深深地影響了蘇轼、黃庭堅、秦觀和周邦彥等一代大家。
他就是被譽為婉約派鼻祖的柳永。
1
他出生在剛剛建立政權的北宋時期,原名柳三變,取義《論語》:君子有三變,望之俨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有兄弟三人,大哥柳三複,二哥柳三接,他排行第七,所以又稱柳七,祖籍福建崇安。
祖父柳崇,曾做過沙縣縣丞;父親柳宜是南唐舊臣,深得李煜賞識,終日的耳濡目染,也使得他在詞學上頗有造詣。官宦世家自然家教甚嚴,兄弟三人從小便在書香中浸潤,但他受父親影響,于當時并不入流的詞作卻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教書先生對之頗有微辭,父親柳宜又終日忙于仕途,無暇顧及,而母親劉氏出身名門,對小兒子尤其疼愛,于是她非但不加制止,并且決定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母親的溫柔和偏愛,使柳永無比受用,所以十歲他便寫出了名聞百裡的《勸學文》,雖然她為兒子的才學感到欣喜異常,但她卻并不知道,長于婦人之手的柳永,對女性的依賴和赤誠已在幼小的心底深種。
後來父親調任揚州任職,他便離開山東随之南下,返回了家鄉。十八歲開始北上,赴汴京應試,路過杭州時,卻被那煙雨畫船,朱樓翠閣深深吸引,竟忘了科舉大事。
少年的随性和初見的新奇,使他無一日不流連在勾欄瓦肆之間沽酒買笑,歌妓們的逢場作戲總是讓他體味到一種久違的溫情,令他無法拒絕自己對她們的坦誠和傾心,漸漸地他便迷失在了這樣的溫柔鄉裡,可是他也因此結識了很多身世可憐本性善良的伶人名妓,楚楚便是其中代表。
時近中秋,柳永帶在身上的盤纏已被揮霍得所剩無幾了,他想起時任當地知州的孫何,是父親的舊識,想去拜谒以借些銀兩,作路上之資,但他門庭甚嚴,出入并不容易,于是他寫下一首《望海潮·東南形勝》,央求楚楚在他府上的中秋宴會上彈唱,作為相識,她當然不遺餘力。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将好景,歸去鳳池誇。
當楚楚莺聲流轉,款款唱罷時,孫何訝然驚歎,拍案而起,追問此曲何來?她便如實回禀,方知原是故人子。
隆重接待自然不必說,他還陪同柳永遍賞名迹,共遊勝景,臨别未等他開口,便贈送了銀兩若幹。
柳永知道不能再淹留這裡了,否則就真的想不起來初衷了。于是他終于戀戀不舍地買舟北上,途經蘇州、揚州,直去汴京。
他走之後,詞作《望海潮·東南形勝》卻在青樓妓館傳唱開來,其勢之勝,每成歡場壓軸,其名之噪,遠播宋外金地。傳說金主完顔亮,聽聞了錢塘的“三秋桂子,十裡荷花”,垂涎江南美景,遂寫下: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的投鞭渡江之志。
2
柳永抵達汴京的時候,已經二十四歲,大哥柳三複也早已經高中了,不過他并不着急,因為他對腹中的才華相當自信,手中還有些餘錢,于是他便又開始潇灑起來。但作為一國之都的汴京,其繁華程度遠不是杭州能比的,這裡的酒更加能使人沉醉,這裡的勾欄更加講究排場,這裡的伶人也更加溫婉動人,而最要緊的,是他的名聲早就在他到來之前,傳遍了京師。
許多名伎聞名便開始邀他填詞,這樣既能改變自己的老調重彈,又能借此增加自己的美名,他也一概應承下來。可是他卻忘了,朝廷對于士子的錄取,是以“儒雅”為最先的,能去給青樓妓館的伶人填詞,是有辱斯文的,這是他們最看不起的。
果不其然,次年春闱,他以“屬辭浮糜”之名,一敗塗地,巨大的落差使他憤慨不已,于是提筆寫下《鶴沖天·黃金榜上》: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争不恣狂蕩。
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諷刺與狂蕩躍然紙上,他不但不檢讨悔過,而且更加頻繁地出入煙花巷陌,雖然科場失意了,但他卻在偎紅倚翠間混得風生水起。由于他純真的天性和幼年母親的影響,他對苟活于下層的風塵女子并沒有擺出道貌岸然的模樣,而是坦誠相交,這在當時無疑是難能可貴的,所以,他得到了她們瘋狂的追捧和真心的仰慕。
可是冷靜之後,他于科舉仍然心存不甘,于是他又參加了第二次的考試,本來皇帝宋真宗并不知道柳三變,但是他的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卻讓宋真宗記住了他,批閱試卷時,禦筆親書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便劃去了他的姓名。
柳永聽聞後,知道登科無望,于是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仍然回到勾欄瓦肆中,專力為優伶們作曲填詞,這裡面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幾年下來早就囊空如洗了,如若不是她們時常的接濟,恐怕他已經淪落街頭了,作為感激的回報,他隻能為她們寫下一首又一首深情的詞作。
伫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拟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他們相輔相成,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期間他創制了大量的長詞慢調,用以抒發小令所不及的情感表達,推進了宋詞的發展,擴展了宋詞的意境,一時席卷京城各地,連表面上充滿不屑的朝中文臣,背地裡都模仿了起來,南宋的葉夢得在他的《避暑錄話》裡,曾這樣記載了當時的盛況: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
因為風塵女子大多身世坎坷,她們得不到社會的關懷和同情,委屈更是無人可以傾訴,而柳永的出現,非但慷慨地為她們寫下賴以謀生的新詞,并且還給予了她們極為真摯的感情,所以青樓妓館中,漸漸流傳着:不願穿绫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3
在柳永現存的大約二百餘首的詞作中,光是描寫歌妓的占了一百餘首,而留下名字的,達十八位之多,其中着墨最多的是蟲娘。
蟲娘曆史上沒有記載,也沒有學者去考證,但從柳永留下來的有确切她名字的三首詞作來推測,總是能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迹。
柳永初見她,是他初到汴京時,自然在秦樓楚館中,其時,蟲娘座上彈唱,作為聽衆的柳永,霎時被她聲動梁塵的莺喉和舉手投足間的風雅所折服,這是閱曆無數的柳永不曾見過的,所以他必須要去結識,一曲唱罷,他便自報家門,蟲娘也早聞其名,于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水到渠成。
蟲娘之所以與别人不同,還并不在于詞中她出塵的風姿,她是唯一一個柳永在詞中與之談及将來的女子,可見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
既然彼此傾慕,那終成眷屬便是迫切的希望,雖然柳永尚未科舉,蟲娘還須贖身,但對于當下愛情的堅定,使他們不能不對未來生活充滿憧憬,于是他的《集賢賓》詞中有“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始終”句。
可是天不遂人願,柳永連試不中,于是他無顔來見蟲娘,終日浪蕩于别處,蟲娘以為他生計窘迫,便千方百計地資助于他,柳永道出實情後,蟲娘非但沒有沮喪,還對他進行開導和鼓勵,柳永深懷感激,于是寫下《征部樂》,末尾道:便是有、舉場消息。待這回、好好憐伊,更不輕離拆。
他收拾起絕望的心,重整旗鼓,再次踏上了應試之路,不幸的是,連資質不如他的二哥在三試時,都已高中,他卻四試也沒有中。無論如何,他都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了,一方面給不了蟲娘任何的未來,這會使兩人都糾纏在痛苦之中,另一方面自己也年近四十了,不能總是靠女子來謀生。
于是他故意疏遠了蟲娘,而蟲娘看到他與别人的卿卿我我,也終于心灰意冷了。但離别時,蟲娘還是不顧一切地來送他。
汴河岸邊,兩人有太多的話要講,但是卻又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船夫不住地催促,兩人終于也什麼都沒有說,那些曾經許下的承諾,隻能随岸邊的秋風遠去,那些相濡以沫的美好,我将永遠銘記,人生最大的悲哀除了無可奈何,再無其他。柳永看着岸邊不肯離去的蟲娘,百感交集,于是寫下了千古絕唱《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霭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曾有人考證不是寫跟蟲娘的,但也說法模棱,不過有三點是可以肯定的,第一是寫與女人的,第二是寫與女人的離别,第三是寫與有很深感情的女人的離别。曆史早已經煙消雲散,真相變得撲朔迷離,但我仍然固執地以為是寫與蟲娘的,因為在現存有文字記錄的檔案中,隻有與蟲娘的感情表達最深。
4
離開汴京的柳永,乘舟南下,五年後因想念京城故人,便又返回京師,可是舊交零落,物事非昨,他無限感傷地去了西北,在渭南寫下名篇《八聲甘州 ·對潇潇暮雨灑江天》:
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歎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争知我,倚闌杆處,正恁凝愁!
他一路南走,仍然在勾欄瓦肆間填詞為生,但已與少年不同,他并不過多地去逗留,他此行的目的是尋找可以拜谒的地方官員,希望可以得到他們的推薦,以安度晚年。可是從渭南到成都,從湖南到鄂州,雖拜訪過幾人,但終沒有人向朝廷舉薦。
直到他準備離開鄂州時,宋仁宗即位了,特開恩科,放寬了錄取尺度,消息傳來,柳永快馬加鞭趕赴汴京,是年春闱,他終于登科及第了,雖然已經是暮年,但喜悅的心情仍然按捺不住。他被授于睦州團練推官,二月啟程赴任,途經蘇州時,他去拜訪了他父親的交好,貶官為知州的範仲淹,雖然柳永年長他幾歲,但範仲淹已為官二十餘年,兩人相見,所談甚歡,還同登觀風樓,留有詞作。
柳永到任後,卻發現他的官職并無實權,睦州知州呂蔚可惜他一身的才華,于是便向朝廷舉薦,但朝廷以他行狀不善為由,拒絕了。
後來他又曆任餘杭縣令、定海曉峰鹽監、泗洲判官,他皆愛民如子,為政有聲,深得百姓愛戴,九年期滿,按宋制應當考核升遷,但朝廷不予理睬。後來幸得範仲淹調回京師,官拜參知政事,柳永才升遷為著作佐郎,授西京靈台山令。十年之後,逝世于屯田員外郎任職上。
很多資料上都說,柳永逝世後因無錢安葬,三千青樓伶人因感念他曾經的恩德,于是皆披麻戴孝,自發湊錢置其後事,葬畢,又恐日後無人祭奠,便又商定每年清明,攜酒菜飯食上冢,前來掃墓哭吊。
自此以後,每逢清明,群妓識于不識皆奔集墓前,漸漸相沿成習,稱為“吊柳會”,直至南宋,後人有詩曰:
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
可笑紛紛缙紳輩,憐才不及衆紅裙。
《方輿勝覽》和《獨醒雜志》中皆有記載。至于是不是杜撰,很難說,但即便是杜撰,這樣浪漫的結局,也不是誰都能配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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