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盈室,莫之能守;貴富而驕,自遺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今譯】
保持着而使它盈滿,不如讓它自行停止;錘擊着而使它銳利,不可能長久地保持啊!黃金美玉貯滿室内,沒有辦法能夠守護它啊!富貴而且驕氣淩人,從而自己給自己遺留下災咎。
功業成就了,引身隐退,這是宇宙自然的大道啊!
【校正】
⑴持而盈之,不若其已:帛書乙本作“㨁而盈之,不若六已”;甲本“不”後損掩。傅、王本如此,從之。
高明說:“‘㨁’當為‘持’字之别構。”
⑵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帛書甲本作“可長葆之”,餘損掩;乙本作“ 而允之,不可長保也”。王本作“揣而棁之,不可長保”,從之。傅本“揣”作“囗”。孫诒讓說:“‘囗’即揣。”王弼注:“既揣末令尖,又銳之令利。”“棁”亦作“銳”字解。
高明說:“乙本‘ ’字即‘揣’别構。”“‘兌’字乃‘銳’之假字。”
⑶金玉盈室,莫之能守:帛書作“金玉盈室,莫之守也”。傅本作“金玉滿室,莫之能守”,從之,并據帛書改“滿”為“盈”。王本“室”作“堂”。
⑷貴富而驕,自遺其咎:帛書作“貴富而䮦,自遺咎也”,乙本“䮦”作“驕”。傅、王本作“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從之,并據帛書改“富貴”為“貴富”。
⑸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帛書甲本作“功述身芮天”,餘損掩;乙本如此,從之。王本無“也”字。傅本作“成名功遂身退,天之道”。
【注釋】
⑴持而盈之:
《國語·越語》:“夫國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傾,有節事。注:持,守也;盈,滿也。按器滿易覆,欲保守之,務宜謹慎,國家之守成亦然,故雲。”
申屠剛《對策》曰:“持滿之戒,老氏所慎。”(《後漢書》)
《史記·樂書》:“滿而不損則溢,盈而不持則傾。”
蔣錫昌說:“《越語》‘持盈者與天’;《詩鳧鹥序》‘能持盈守成’,皆‘持盈’連言,蓋為古人成語。”
⑵不若其已:
宋常星說:“故持之于盈,不如已之而不持,可也。已之而不持,則持盈之勞不用,傾失之患不生,身心得其安逸,其不善乎?”
⑶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揣,《辭海》:“音錐,捶擊也。”
陳鼓應說:“‘揣而銳之’,捶擊使它尖銳,含有顯露鋒芒的意思。”
⑷金玉盈室,莫之能守:
劉師培說:“金玉必累,戒之在貪。”
周紹賢說:“貪夫不擇手段,聚斂貨财,必然招緻寇盜之害。”
⑸貴富而驕,自遺其咎:
貴,《辭海》:“位尊曰貴。”富,《辭海》:“豐厚充滿之謂。《書·洪範》:二曰富。疏‘家豐财貨也。’”驕,《辭海》:“矜誇也,放縱也。”
河上公說:“大富當赈貧,貴當憐賤,而反驕恣,必被禍患也。”
劉骥說:“富貴而驕,害于德也。害于德,則攻之者衆,故自遺其咎。”
⑹功遂,身退:
遂,《禮記·月令》:“百事乃遂。鄭注:‘遂,成也。’”
陳鼓應說:“老子要人在完成功業之後,不把恃,不據有,不露鋒芒,不咄咄逼人,隻是要人不膨脹自我。”
⑺天之道也:
範應元說:“陰陽運行,功成者退,天之道也。人當效天,故自古及今,功成名遂而身不退者,禍每及之。老子之言,萬世龜鑒。”
吳澄說:“天之道,虛而不盈,故四時之序,成功者去。”
【解說】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老子教人效法天道,“四時更運,功成則移”,(王弼)“成功而不居”,(二章)而且進而提倡“成功遂事,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以體現他的“不争之德”。(六十八章)因為他“成功遂事而不名有”,(三十四章)所以就能夠急流勇退,不以功自恃,貪戀名位,更不“貴富而驕,自遺其咎”,可見,老子是曆史上最早提出廢棄終身制的人。他認為隻有這樣,才符合天道自然。否則,就會自己招緻災咎,善始而不得善終。
天道是“反者,道之動也;弱者,道之用也”。(四十章)因此,持盈、揣銳、金玉盈室、貴富而驕,都是為道的大忌大戒。
一、“持而盈之,不若其已。”
執持着一個事物,而使它盈滿,不如讓它适可而止。其已者,順其事物自身發展的趨勢,适其所可——度,而自行止于所當止之處,止于所不得不止之處,是謂“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也”。(六十四章)物極必反,盈滿招損,執持不放,而汲汲乎盈之,勢必走向其反面,欲盈反虧,正是物“或益之而損”(四十三章)也。處之之道,不若其已,唯“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四十五章)也。此度不可越過雷池一步,盲目地超越了——盈之,則非自取其敗不可,“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四十四章)
《荀子·宥坐篇》:“孔子觀于魯桓公之廟,有欹器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滿而覆,虛而欹。孔子喟然歎曰:籲!惡有滿而不覆者哉!”
此為我國傳統人生哲學中著名的持盈之道。
二、“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錘擊着利器而使它更加銳利,不可能長久地保持它。器之銳也,太過易折,豈可鋒芒畢露?錘擊利器,使它銳之又銳,即力求其銳,而失去它一定的鈍度,那就不可長保,是謂利害相随,過于銳利了,乃反害及自身。長保之道,唯大銳若鈍,“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四十五章)也。知其銳,守其鈍,難啊!
三、“金玉盈室,莫之能守。”
黃金美玉貯滿室内,沒有辦法能守護它。此乃漫藏誨盜也。金玉者,凡世間難得之貨,世人汲汲追求的功名利祿,莫不屬之。盈室者,即盈之使滿,大違盈招損、謙受益的規律,正是:“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慘于欲得”,(四十六章)乃貪欲作祟,而緻罪、禍、咎随踵而至啊!
當其金玉盈室,超過所可容納的飽和度,正是岌岌乎其危也之際,世人執以為福,孰知乃是禍之積也厚,其發必烈呢!
當其擁有盈室的金玉,竟拒不損己之有餘,以奉天下的不足,其自私貪婪,無以複加矣,其結局不言而喻,隻能是“莫之能守”!任誰也不可能守得住啊!正是“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四十四章)莫之能守者,自然之道也,一是“甚愛必大費”,(四十四章)到了“金玉盈室”之時,非大耗其精氣神不可,自是加速了他生命的衰老死亡;二是“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因為“難得之貨,使人行妨”,(十二章)觊觎之徒伺于其側,非厚亡不可。
老子予此等守财奴以迎頭一棒:“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莫之能守”!
這是人類曆史禍福成敗存亡的辯證規律,古今中外,沒有能夠逃脫的。這是老子無比高度而且異常深刻的曆史總結。但是,世人異化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不以為非,反以為是,試看今日的諸多家庭,以至寺廟庵觀,本是清靜修持之場,卻也公然标榜追求:“金玉滿堂”,豈不可笑!豈不可悲!其中以此而招緻“莫之能守”,而且以身殉之的,不是大有人在嗎?一幕幕人間的慘劇,連續演出,觸目驚心,卻竟之死靡它!
現代國外有識之士,已經在發起一個運動,不留遺産給下一代,不是可發人深思猛省的嗎?
四、“貴富而驕,自遺其咎。”
貴指名譽地位,富指金錢财富,一是經濟地位,一是權勢地位,是一個人社會地位的主要标志。人生于世,本當視富貴如浮雲。若是戀戀乎富貴,當其既貴且富矣,本應益加謙遜待人,用其貴以救厄,散其富以濟貧,乃反而恃其富貴而傲世驕人,自己給自己遺留下殃咎。“貴富而驕”的人,乃是“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二十四章)自貴而不自愛的人,不過是無知之至,妄自尊大而已。是為自遺其咎啊!咎由自取也。殷鑒昭昭,發人深省。
此四者,不正是一幅世俗浮生繪嗎?噫!種種衆生相,集中顯現于此,是為私妄昧的派生物啊!種失得失也。
此四者,是利己主義者心目中的天地,是他們一切私妄昧所汲汲追求的結晶。
正是:世俗之人啊!
明于用盈,孰知用虛之道哉!
明于用銳,孰知用鈍之道哉!
明于用守,孰知用損之道哉!
明于用驕,孰知用謙之道哉!
此四者,乃世人之所迷,而且其迷也固久矣!不但如是,更且執迷不悟,釀出了人生一幕幕的悲劇來!幻花雖似錦,災禍真慘切!“而民生生,動皆之死地”,(五十章)前撲後繼,死不知悔,異化了的人之道,于此不是昭然若揭嗎?
從人生辯證法來說,此四者,正是毒心之蠱,害民之源,亂世之淵,惑道之魔啊!務宜深惡而痛絕之!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當其成功遂事之際,引身而退,是為天之道啊!
老子希冀作為宇宙中“四大”之一的人,以異化的人之道為資鑒,複歸于天之道,凡事把握“功遂,身退”的大原則,即天之道的根本規律,效法天道的玄德,修真成聖,沒身不殆。
修道的真人,弘道的聖人,既已與道合真,與天合一,成就其大我——宇宙我,即大道真我矣!此時此際,我但一身大道的正氣,我但兩袖玄德的清風,雖然,功成業就,亦非我有,道化天下,德溥無極,亦非我能,何功之可居?何身之不退?既“知足之足,恒足矣”,(四十六章)複永遠立足于零,而着眼于超,向着無限的大道,探索無盡的奧秘,效驽馬之不舍啊!
善為道者,警惕啊!臨淵須畏危,謹記老子“不若其已”、“不可長保”、“自遺其咎”之訓,深自戒懼,“行于大道,唯施是畏”,(五十三章)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為人生的座右銘吧!
——黃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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