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方惠
文:周于江
圖:大俗攝影
我生長在一個不幸的家庭中。
原因是,我的母親和大哥都是智力低下的人。
母親的智障程度是,僅自己的吃喝拉撒自理,簡單的會洗兩件衣服,到野地裡撿拾點柴禾什麼的。
大哥也好不到哪裡去,也就隻能幹些,最簡單不過的體力活而已,而且口齒不清,說話困難,連人民币都認不得。
更大的不幸是,2001年,父親在建築工地幹活時,不慎從高層樓上跌落身亡。
我爺爺拿着,他們給的撫恤金老淚縱橫,邊哭邊對我說,孩子,這是你爹用命換來的,你可要好好上學,為我們這個家争口氣。
我就用父親的撫恤金,從小學上到大學。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成才是父親用命換來的。
父親去世時,我才十五歲,有些事情還似懂非懂,隻是覺得我們是個另類的家庭。
我上小學時,有些調皮的孩子,侮辱我,喊我是傻子的孩子,可他越是這樣,越激起我刻苦學習,出人頭地的熱望。
我的學習成績,從來都是班裡的前幾名,這常常是某些學習不堪的學生家長,教育孩子的模闆:你連傻子的閨女都不如,就是欠揍。
高中快畢業時,我已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我常耳聞村裡的人這樣褒貶我,人家娘傻,卻生的閨女,又高又俊,學習還這麼好,真是咄咄怪事。
我對這些充耳不聞,我行我素。
我娘再傻也是她把我帶到人間的,我哥再呆也是我的親人。
我記得我上小學時,冬天放學回家,我娘都是把我凍得紅紅的小手,放在她溫暖的褲腰裡,用捂熱的雙手,搓揉着我的臉頰。
去鎮上上高中時,我的傻大哥,總是背着我的沉沉的書包,送我到很遠很遠。
還偷偷在我的書包裡,放上幾個生雞蛋(他辨不清生熟)。
這種血濃于水的親情是天然的,也是人的本能。
當年我有幸考入煙台農大,爺爺送我到車站時,說的一番話,使我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爺爺說,孩子呀,你可要有出息呀,待我死了,家裡這倆傻子可就靠你了,我這把年紀怕也支撐不了幾年了。話畢,爺兒倆抱頭痛哭。
上了大學,年齡長了,心智成熟了不少,爺爺的話,常常撞擊着我的心靈。
我明白了我應該做什麼,怎麼做,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我以優異的成績大學畢了業,老師們都希望我,考研考博。我明白,我的家境是不允許的,就果斷放棄了。
也拒絕了省城一家大公司的招聘,屈就于離我家,四十公裡的縣城一家農技公司,以便照顧我的家人。
我工作一年後,公司研發部高大帥氣的馮強,也不知看我哪兒好,拼命地追求我。
我卻冷漠處之,雖心裡也傾慕這陽光灑脫的他,卻也心中有數。
覺得業務棒,又是這麼靓的仔,不是自己的菜,如果他了解了我家的情況,肯定沒什麼結果,何必徒增煩惱呢?
他卻锲而不舍,知難而進,還是連連向我發起攻勢,我實在招架不住,便向他吐露了真情。
當他了解了我家的狀況後,先是一愣,而後卻堅定地說,沒想到你的家庭這麼不幸,但我不在乎,我願意與你共同擔起這責任,使你的家人得到幸福。
他滿含熱淚,眼神裡透露着憐憫和同情。
我抑郁地對馮強說,即便如此,你怎麼過你母親這一關。(我已知他隻有母子在一起生活)
一提到他的母親,馮強的眼神裡,充滿着驕傲和自豪。
他說,惠,你不知道我媽媽是個多麼好的人,她既通情達理,又心軟的像煮熟了的面條,你可不知,她接濟幫助了多少困苦的人。
我隻能疑惑地苦笑了一下,算是做了回答。
我暗忖,幼稚的馮強啊,這事可不是一般的助人為樂啊,這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兒女親家關系啊。
但在馮強的軟磨硬泡下,我還是踏進了他的家門。
馮強的母親是個剛退休的紡織女工。
她慈眉善目,面皮白淨,神态娴靜,幹練利落。
她一見我面,就忙不叠地言道,好閨女,好閨女呀,一看我就順眼,一看就是我家的人呀。邊說邊用小心的目光掃着她的寶貝兒子,她怕話說過了頭,引起兒子的不快。
馮強母親接着又問了我爺爺的年齡,身體狀況,及我母親和大哥的一些細枝末節。
顯然,馮強已經把我家的事情向她說明了。
我馬上局促起來,一是感到這樣的家庭,暴露在生人面前有點自卑,二是怕再出現一些更尴尬的問話。
馮強覺出了我的窘境,有點撒驕地對母親說,媽,别刨根問底了,快準備飯吧,我們都餓了,他母親親昵地拍了兒子一把掌說,媽這就去,就去。
翌日,馮強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媽媽對我非常滿意,對我家的情況表示認可和同情,隻要我點頭,我倆的事就成了。
我卻不甚樂觀。
我忐忑地想,沒這麼簡單,恐怕誰親眼見到我的家人,和不堪的家境,也難說不打退堂鼓。
因而,當馮強對我要有更加親昵的舉動時,被我厲聲拒絕了。
我苦難的經曆,使我對人有一種天然的防範,和不信任的心理。
我更明白,男人一旦輕易得到了你的身子,就再也不珍惜你,說不定心裡還會鄙視你。
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才不做那些愚蠢女人做的荒唐事。
一年後,馮強又告訴我說,他母親想到我家去看一下我的家人,被我婉言拒絕了,我覺得我們戀愛的時間太短,彼此之間的感情還沒到那份上。
可當他母親親自打電話提出時,我就不好推辭了。
我想也好,如果他們看到了我家真實的情況,如果打了退堂鼓,也就了結了我與馮強的這段戀情,盡管我心裡是極不情願的。
說到家,再好的男人,如果不接受我的家人,我也不會答應,也無法答應。
試想,如果他們隻接受我,我爺爺去了,我娘和我大哥将怎樣生存啊。
一進我的家門,當善良又心軟的馮強媽媽,看到我破衣爛衫的近八十歲的爺爺,與同樣穿戴不整的倆個智障人,坐在一張黑黢的飯桌上,吃着不堪的食物時,這位也是農村出去的紡織女工,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她緊攥着我爺爺的手說,叔阿,你們一家太可憐了,太慘了。
與他母親一樣善良,憐憫人的馮強也緊抓着我的手哭叫着,惠啊,我沒想到是這樣悲慘啊。我要與你一起擔起這個責任來,你自己怎麼會扛得了啊。
雖然馮強母女早有心理準備,可當真正看到這悲慘的一家人,還是不由得心緒激蕩。
勤快的馮強媽媽與我一同,麻利地拾掇起這個破爛的家來。
我們把家裡所有的鍋、碗、瓢、盆洗刷了個幹幹淨淨,又去洗那些,分不清顔色的髒衣服。馮強則打掃着屋裡院裡的垃圾。
馮強母親知道我們要上班,便自己留下來,找了當地的建築隊,将三間房子裡外修理,粉刷了一遍,還另建了一間洗澡房,安上了太陽能。
她認為肮髒的一家人,能勤洗洗澡就幹淨多了,不會到人跟前有太大的味道,讓人生厭。
她又專門到鎮上給他們都買了換洗的衣服,臨走還給爺爺強行留下一些錢。
這當然使我大為感動。便在當年的國慶節,答應了馮強提出結婚的請求。
在準備婚禮時,我怕馮強母親因為這樣的家庭而尴尬,想隻讓我爺爺來參加婚禮。
可婆婆她卻堅決請來了我們全家。
她老人家說,你娘你哥雖然心智不全,可見到你做了新娘成了人,心裡也會覺得高興的。
我感激地撲進婆婆的懷裡,淚流滿面,忘情地叫着媽媽呀,你也是我的親媽媽呀。婆婆緊摟着我動情地說,苦命的孩子呀,大喜的日子我們不能流淚呀,可她卻忍不住地用手抹着眼睛。
馮強家的一些親朋好友也譏笑我們,有的還當面說些難聽的話。
可我婆婆也不與他們辯駁什麼,隻一笑置之,她大概想,我們自己的事情何勞你們瞎操心。
馮強的姨媽當面質問婆婆,強這麼優秀的孩子,為什麼找一個傻子家的閨女!
我婆婆再也不能容忍,她厲聲說,你是不是,看到兩個孩子美滿幸福心裡難受?
從此,再也沒有人說三道四,他們隻對婆婆懷有敬仰,認為是個菩薩心腸的人。
我坐月子時,婆婆知道我從小缺少母愛,就無微不至地關愛着我。
做好可口的飯菜,輕聲細語地叫我起床享用,小心翼翼地扶着下床去廁所。
不厭其煩地兩手輪着揉我的腹部,累了就半跪在床前繼續揉,邊揉邊說,孩子呀,月子裡千萬别落下病根呀,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這常使我淚眼婆娑。
同室的産婦都以為我們是親娘倆。
我有了一個新生命,可我爺爺卻到了大限。
他在彌留之際,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孩子,你有福啊,咱全家有福啊,你找了這麼一個好人家,有這麼好的婆婆,我走就放心了,你可不敢忘,你婆婆對咱們家的大恩啊。
我噙着熱淚,朝着爺爺使勁地點頭。
爺爺走後,婆婆知道我娘、哥,生活不能自理,馬上就讓我們把他們接了過來。
她從來沒把他倆當傻子對待,總是伺候好他們的吃喝,把他們的衣服洗得幹幹淨淨,有空就領他們去公園散步。
我的大哥逢人便口齒不清地指着婆婆說:“嬸,好,嬸,好”。
作為一個智力不正常的人,他的話是發自内心的,是由衷的。
人口多了,我們的生活壓力無疑是大了不少。
但我感激于婆婆的恩德,又沒有了後顧之憂,我與丈夫在單位兢兢業業的工作,認認真真地做人做事,終于有了驕人的業績,現在雙雙成為了公司的高管,收入自然也有了很大拉升。
我婆婆高興得整天合不攏嘴。
我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
不幸的是我的悲慘家庭,幸運的是我遇到了這個世上少有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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