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聯儲2019年1月份議息會議釋放出鴿派信号,市場普遍預期美聯儲将放緩加息的節奏。但與此同時,美聯儲的縮表進程并未停止,隻是縮表的規模與原計劃相比稍有減小。截至2018年11月,美聯儲對國債和抵押貸款支持證券(MBS)的累計實際減持規模,分别占原計劃的90.6%和76.6%。那麼,2019年美聯儲将會加息幾次,加息周期何時結束,縮表計劃又将作何調整?除此之外,歐洲央行是否會在2019年結束資産購買計劃,它又将在何時開始加息或縮表?英格蘭銀行和日本央行又将如何調整?這些問題備受全球各國政策制定者和資本市場參與者關注。對中國而言,全球流動性和主要國家利率的波動對人民币彙率、資本流動和國内貨币政策的沖擊,都有重要參考意義。
筆者認為,要回答上述問題,首先需要回答的是美聯儲為何要選擇“貨币政策正常化”(Monetary Policy Normalization)。因為自日本于2001年開創量化寬松(QE)的貨币政策以來,這還是央行曆史上的第一次實驗。我們不僅要回答為什麼要啟動貨币政策正常化的進程,還要回答何時啟動,加息和縮表孰先孰後,依據是什麼?
至少從目前來看,美聯儲的行為并未對美國經濟造成明顯的負面影響。所以,深入探讨美聯儲的決策邏輯,有助于提前判斷其他央行的行為,進而對全球資産價格和中國貨币政策的變化,也能有一個前瞻性的把握。
QE的節奏
圖1從準備金的角度,描述了全球主要央行的量化寬松周期。
圖1 全球央行量化寬松的次序、規模與效果 資料來源:Richard Koo(2018, p. 132)
一個直觀的感受是,自雷曼2018年9月破産開始,全球便進入到了“大水漫灌”的時代。從圖1中可以看出,美聯儲的動作最為迅速,QE1始于2008年11月,到2010年3月結束。美聯儲購買了1.25萬億美元的MBS、3000億美元的美國國債和1750億美元的機構證券,累計約1.725萬億美元;受歐債危機和美國經濟基本面的影響,QE2從2010年11月開始,2011年6月結束,美聯儲累計購買1050億美元的金融資産和4950億美元的國債,共計6000億美元;QE3始于2012年9月15日,累計購買約1.6萬億美元的國債和MBS。
截至2017年10月開始縮表之前,美聯儲的總資産由2007年8月的8767億美元增加到2017年10月的4.4萬億美元,10年間增長了4倍。其中,國債持有量由7846億美元增長至2.47萬億美元,MBS持有量由0增長至1.78萬億美元。
緊随美聯儲之後的是瑞士央行,其次是英格蘭銀行。日本央行和歐洲央行實施QE的時間比較晚,分别是2013年4月和2015年1月。
行動的勇氣?
辜朝明(Richard Koo,2018)認為,時任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在金融危機爆發後的果敢的決定——迅速降息,以及實施QE——是美國經濟迅速觸底,并較其他國家快速複蘇的重要原因之一。或許,這也是伯南克将其在危機後出版的回憶錄取名為“行動的勇氣”的原因。正因如此,歐洲經濟至今為止仍未見起色(2016年第二季度開始有過短暫複蘇),歐央行在決定是否退出QE時仍然猶豫不決,也部分被認為是由于實施QE的決策過于遲疑和行動過于遲緩所導緻的。
但是,QE的效果如何,是否應該将美國經濟的複蘇,全都歸功于QE?至少從辜朝明的視角來看,答案是否定的,功勞更應該被記在政府部門,即政府部門充當了“最後借款人”的角色。從圖1可以看出,QE之後,大量的超額準備金滞留在銀行體系,并未形成實體經濟中的投資或消費。這一點從圖2和圖3中看得更明顯。
我們可以将貨币的派生分成兩個環節:央行基本可以決定的基礎貨币;和商業銀行體系創造的貨币。央行通過實施量化寬松政策,增加了基礎貨币的供應,在傳統教科書理論中,便可以通過貨币乘數,變為廣義貨币供給。但在貨币内生的情況下,貨币乘數發揮作用的前提條件是私人部門的貨币需求是充分的。但在資産負債表衰退時期,私人部門的目标函數轉變為債務最小化,即使是在零利率的情況下,貨币需求仍然不足,從而導緻貨币創造機制中斷。這一點可以從圖2中得到論證。圖2對比了美國、歐元區和英國在實施量化寬松之後,基礎貨币和私人部門的信貸的變化,前者可以看作是央行決定的供給側,後者則取決于實體部門的需求側。很顯然,出現了供給側過剩,和需求側不足的現象。以2008年8月為起點,到2013年初,英國、美國和歐元區的基礎貨币分别增加了3.28、2.37和0.69倍,但私人部門信貸除了歐元區基本持平外,英國和美國反而出現了收縮。這裡既可以反映出美國和英國的資産負債表衰退的程度要相對嚴重,也可以部分說明歐洲央行行動遲緩的合理性。
圖2 量化寬松政策并未傳導至銀行信貸 資料來源:Richard Koo(2013,p. 92)
圖3以美國為利,對比了金融危機前後,基礎貨币于銀行信貸的關系。在危機之前,走勢基本一緻(除了工商企業貸款出現小幅波動之外)。但危機之後,基礎貨币和銀行信貸的圖景出現了較大差别。三輪量化寬松逐漸将基礎貨币(其變化主要是超額準備金引起的)推向曆史高位,但銀行信貸卻出現了萎縮。其中,相比于2017年1月(=100),截至2010年12月,工商企業貸款餘額仍未達到危機前的水平。而針對居民部門的不動産按揭貸款,衆所周知,它是引發金融危機的底層負債,從而也成為資産負債表修複最緩慢的環節,直到2015年8月,指數仍維持在110以下(危機之後有一段時間的超過110,而後又開始下降)。
圖3 美國量化寬松與私人部門信貸的收縮 數據來源:Wind,筆者繪制
誰為大蕭條負責?
實際上,這并不是一個新現象。伯南克“行動的勇氣”,源自其對“大蕭條”的深入研究,而他的部分智慧又來自于彌爾頓·弗裡德曼(Milton Friedman)。弗裡德曼在《美國貨币史》中對大蕭條期間的貨币政策做了深入研究,認為美聯儲在股票市場崩盤後采取的不合時宜的緊縮政策,是使得美國滑入“大蕭條”深淵的重要原因。伯南克曾評論道:“弗裡德曼的思想對現代貨币經濟理論的直接和間接影響無法估量。在經濟學家中無人出其右。”
與以費雪為代表的傳統貨币數量論類似,弗裡德曼的新貨币數量論理論,仍然屬于外生範疇。如果從貨币内生的角度來看,對大蕭條會有不一樣的理解。
如圖4所示,1929年紐約股票市場崩盤之後,101個主要城市從美聯儲的借款便出現斷崖式下滑。截至1932年,美聯儲仍然持觀望态度。但在此之後,美聯儲便采取行動,緻使儲備金大幅增加。隻是全美銀行體系的貸款仍然在收縮,截至20世紀30年代結束,貸款餘額下降到了危機前的52%。這正是辜朝明所說的“資産負債表衰退”,其主要原因是在需求側。在資産價格出現大幅下滑之後,私人部門資産負債表收縮,資産端縮水,而負債端卻不受影響,從而使得“還債”成為第一要務。而且此時,實體經濟也缺乏投資機會。
圖4 大蕭條時期的美國流動性狀況 資料來源:Richard Koo(2018,p. 29)
關于貨币政策的有效性,有句話作了很形象的概括:貨币就像一個繩子,隻能拉,不能推。意思是,在經濟過熱時執行緊縮性的貨币政策(“拉”),比在經濟不景氣時執行寬松的貨币政策更為有效。這背後的理論解釋,就是貨币内生理論。
結語
作為“最後貸款人”的央行孤掌難鳴,還需要政府扮演“最後借款人”,這是辜朝明的信條。這在資産負債表衰退的框架下是成立的。但問題的另一面是,“最後貸款人”和“最後借款人”何時退出?畢竟,長期維持零利率被著名經濟學家、美國前财政部部長勞倫·薩默斯(Lauren Summers)看作是經濟“長期停滞”的一個解釋(他強調的是自然利率),同時它還會擡升風險偏好。與此同時,銀行間滞留的海量流動性,随時可能引發資産市場的巨大波動。
在西方國家普遍采用價格型貨币政策思路的情況下,QE實際上是“零利率下限”的補充。從美聯儲應對危機的舉措來看,首先采取的也是降息。伯南克從2007年7月開始降息,至2008年12月,聯邦基金目标利率降至0.25%(直到2015年底,有效聯邦基金利率一直在0.25上下波動),而QE1的啟動恰好是降息周期的結束。
無論是寬松,還是緊縮,都是從利率開始的,這背後的邏輯是什麼?我們更為關心的問題是後者,即貨币政策正常化的過程中,為什麼先選擇加息,而後才是縮表。據辜朝明(2018)的論述,美聯儲原本計劃是要先縮表,後加息的。為何實際操作中順序正好相反?這些都是我們接下來需要回答的問題。
(作者邵宇為東方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陳達飛為東方證券高級宏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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