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林子堯
2022年10月11日,澎湃新聞發布了一條《求擴散!記者在舊貨店發現一本家庭相冊,想物歸原主》的稿件。起因是2019年4月23日,記者許海峰在虹口區霍山公園對面的舊貨店發現了一本家庭相冊,在一衆舊物裡尤為突出。從單人照片,到春節合照,記錄了一對夫妻相知相愛,養育的六個孩子的成長過程,愛意緩緩流淌。
在找尋失主,歸還相冊的過程中,随着澎湃新聞了解的深入,逐漸牽扯出一對夫妻相濡以沫的愛情故事,一段家庭的塵封往事——
“我們的感情是永遠美好的”
父親買下第一台相機的時候,老相冊的制作已經接近尾聲。這已經是家中第二本相冊了。上海牌201,折疊式。17歲的邵德民捧着它,“咔——”1966年,虹口公園,一家八口整整齊齊站在鏡頭前,他拍下了人生第一張全家福。
一家人在虹口公園留影
父親邵海泉是無錫北門姑裡人,雙親去世得早,親戚帶他來上海闖蕩生活。初來乍到,身無分文,他還是花一塊錢在外灘的碼頭旁照了一張相,後來把它貼進相冊裡,寫道:“上海,你真是個繁華的城市。”
早些年,父親常混迹在上海火車站,做雜工、擺小攤,白布張開,玩具、花生、水果...散落在上面。沒人的時候,他扭起三分錢一個的玩具青蛙,“嗞—嗞—哒、哒、哒——”看着它從這頭跳到那頭,再從那頭跳到這頭。一天下來,白布上,留下許多細小的,一對對楓葉形狀的腳爪。
靠着擺攤的關系,他和周圍的司機師傅熟絡了,無家可歸的日子便有了着落。打好招呼,趁着晚上夜深人靜,司機便悄悄放他去路邊停的車裡睡覺。“我爸爸呢,就像一個流浪漢一樣的,就是在馬路上睡覺的。”
日子久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在虹口溧陽路的一間二層煙雜店租了一個竈間,晚上就有了固定的落腳處。後來,煙雜店的老闆就成了他老丈人。“我媽媽呢,獨生女,我外公很寶貝,見爸爸踏實又能幹,想既當女婿又當兒子不是挺好的,就把他做了招女婿。我爸爸就是《林家鋪子》裡的壽生。”
父親無依無靠,如外公所預料的一樣,訂了親就一心撲在他家,學甯波的做派腔調。“外公是甯波人,我們吃的用的都是在講甯波話,習慣也是甯波的。我現在講的,就是上海甯波普通話。”一家子都是“上海甯波普通話”,逢年過節的宴會上,湯圓的芝麻餡必是現磨的,裹了豬油包進去。苔菜年糕必不可少,應季海鮮是最後一道大菜。這樣的習慣,一直延續到第三代。
1941年底,他們在貴州路160号的中國大飯店舉行了婚禮,妻子穿中式旗袍,丈夫穿西裝。後來,父親把他和母親的合照嵌在相冊中間,下面寫道“我們的感情是永遠美好的”。
二姐照片
那時,相片要一元錢一張。到照相館去是一件大事。但王開照相館的老闆,會專門請二姐免費去他那裡照相,沖洗出來、放大,把它和許多明星海報一起貼在櫥窗裡。三妹很羨慕:“二姐是我們當中最漂亮的一個。我們當初那個時代,有幾個女孩像她長得那麼漂亮,打扮得那麼時髦?沒有,很少的。”所以提籃橋的居民,來來往往,都知道邵家有個漂亮姑娘。
六個孩子帶起來總是辛苦。冬天早上,一個一個喊起來,排隊洗臉。“我們洗臉,兩個臉盆兩側,一隻臉盆洗手,一隻臉盆洗臉。”三妹是其中最像男孩子的一個,咋咋呼呼,淘氣時總被父母罰去牆角站。“我頭發還又硬又多,早上起來,容易翹出來嘛,爸爸就給我紮,手又很粗,我都疼死了。你看照片上最難看的一個人就是我。第五個妹妹和我兩個人是小眼睛。他們都是大眼睛。”
結婚後不久,父親找到了一份中央市場的後勤保障供應工作。由于市場是日本人開的,他便學了日語,來往打點間,也說得流利。父親練得一手好書法,提籃橋哪裡有新開張的店面,有時也叫父親去題字。他寫字往往不收錢,紅旗食品店的招牌,當年就出自他手。父親也偶爾當司機的差使。有一天,他送大老闆去百樂門跳舞,等候的間隙,在門口買了一張。等到開票那日一看,中了大獎——大西路的一套花園洋房。“全上海隻有三個人中,當時的市長吳國桢還見了他,第二天上了報紙。”
“我們小孩都喜歡大家擠在一起,不肯去住。我爸爸說每次去呢,要付人家保安和打掃衛生的人好多錢,就把這房子賣掉了。”賣掉換了一大筆錢,拿十二根金條,頂下了海門路上一處石庫門的房子,沿馬路,開了一家煙雜店——複大成煙号。
如今雜貨店已經變成了“黃山菜飯”。許海峰 圖
“我父親家生意很好的,因為海門路地段很好,提籃橋地區是虹口區的商業中心。原來這有三個電影院,在霍山路有東山戲院,在海門路有東海電影院,在東大名路有大名電影院,我們這個店,就是在這三個電影院的當中。看電影的人都要來我們這裡買東西。那時候爸爸想搞一點點心吧,賣面包啊,賣一點糕點啊,誰想到我們六個小孩全都趴在櫃台上,把東西全部吃完了。”
他們的鄰居也有猶太人,講上海話。“做菜的廚師送給我們好多碗啊,盆子啊,都給我們,但好像沒好好保存吧,不然現在也捐去博物館了呀!”不光是鄰居,猶太人也喜歡和他們做生意。這是碼頭附近唯一一家賣香煙的店。父親通過中間人摸清喜好,猶太人便能在這裡找到他們愛抽的煙絲,配合着煙鬥、皮夾子一起售賣。“他們買東西很慷慨的,買各種在船上需要的東西。”
“1966年以後,擁有相冊就不稀奇了”
父親最疼的是獨子邵德民。“他們平時對我和其他子女不一樣的。比如我那時候早餐要吃包子的,肉包和豆沙包。我考幼兒園的時候,他們問我肚子餓了吃什麼,我就說吃包子,他們都笑了。”那時候,大餅油條一個是三分錢,包子是一角錢,大部分人早餐隻吃泡飯。
邵德民年幼時留影
“我媽媽燒燒飯啊,結結毛線衣啊,我爸爸就動動腦筋,夫妻兩個互相幫襯着過了。”日子随着煙雜店的興盛一點點豐裕起來,但有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錢依然要盤算着用。去虹口公園是一件大事,一家人都要梳洗打扮一番。門票五分錢一張,進去了拍一張照,沖洗印刷,一塊錢,都算作消費。父親在家喜歡練書法、唱京戲。他教大姐唱《四郎探母》,在一旁拉胡琴。“父親很喜歡我,從小教我記日記、讀古詩,教我唱戲。我唱得不好,他打我手闆......兒子邵德民也喜歡聽戲,但與父親不同,他喜歡紹興戲。東山戲院裡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他聽過好多遍。那裡一天唱兩場。晚上家裡宵禁,媽媽就白天帶他來,從一點半坐到四點半,可以還家裡一下午清淨。
1954年,公私合營,煙雜店收歸國有,父母被分配去不同的百貨公司做了采購員,從早上八點站到晚上八點。父母很少吵架,“我媽媽她,從來不一個人出去,一出去就是兩個人一起走,都去的。他們兩個人很要好的,出去老是手牽着手走的,周圍街坊鄰居都知道的。”
日子困難一點,他們就拿過去值錢的東西當掉——衣服、首飾、黃金,拿來折價貼補生活。三妹十四歲的時候,和二姐一起被母親送到溧陽路的外婆家裡住,一個月三塊零花錢,吃喝都不在家裡。那時候,外公外婆已經去世了,偌大的石庫門房子隻剩她們兩個。三妹放學回家,會沒來由地想起小時候被父親賣掉的花園洋房,那裡未曾謀面的清潔阿姨,“開一次門都要收費”的保安,被兄弟姐妹簇擁着的,不肯搬遷的童年。洋房是不是也像這裡一樣?她已經很久不和家裡一起吃飯了,一個月三塊錢不容易吃飽,但她還是長到了168厘米 ,高高大大的,在學校裡報了跳高體育生。那時二姐已經在卷煙廠工作,長得瘦瘦小小的。夜裡害怕的時候,她和二姐在一張床上抱着睡。白天又會打得不可開交。“我和二姐打架,她打不過我,回媽媽那去了!”從此,外婆的房子隻住了三妹一個人,直到她19歲結婚,将這裡裝潢一番,做了婚房。
為了獎勵邵德民考上澄衷高中,父親給他買了相機,機身70元,鏡頭80元。又買了一套沖洗設備,最貴的是放大機,200元。“我父親是非常喜歡攝影的,所以我後來在家裡也搞攝影了。以前他拍的照片,我從底片沖洗到放大我都會的。就是為了培養我,他才買的。”
一整套沖洗設備放在家裡的閣樓上,不見天日,從前閣樓是小輩的房間,兩個姐姐搬出去後,家裡寬敞了不少。沖洗照片的時候,他就把設備從閣樓搬到亭子間裡,兩側窗簾一拉,就是一間暗房。為了省錢,邵德民自己買藥粉、研究配方、做藥水,從家旁邊的膠片廠撿邊角料拼貼起來,再裝進膠卷盒裡,沖印時可以省下一大筆錢。“我父親買了設備以後就開始教,設備書都是我自己搞的,一點點懂了以後,需要什麼,我給他說,他就提供我資金。”
“搞攝影成本就這樣。自己拍照成本降下來了就沒什麼。”後來,他幫巷子裡的街坊鄰居印了不少照片。那時候就不再收錢了。
相冊封面
1966年以前,家裡有兩本相冊,一大一小。這本大相冊留下來了,和父親做的剪貼報、書摘摞在一起。邵海泉在自己大女兒的照片下寫“我是大阿姐”,二女兒下寫“我熱愛自己的職業——繪圖”,三女兒下寫“我不動,你快拍”,四兒子下寫“小亭梅柳,百花齊放”,五女兒下寫“不,我是六年級生”,幺女兒下寫“六點鐘了,大姐快回來了”。
“我自己也有相冊,和同學一起的合照。66 年以後,擁有相冊就不稀奇了。因為我們有了照相機,自己能拍、能沖、能洗、能放。照片就很多,就沒有這本稀奇。這是父親最用心的一本。”邵德民說道。多年後,他從澎湃新聞手中再度拿到相冊時,語氣有些激動:“我能取回相冊,已經是很感謝你們,其他都是小事了。”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
邵德民沒能念完澄衷,就被分配“上山下鄉”。後告病在家,直到1977年恢複高考,他考上了上海師範大學物理系。
但他一直在拍照。“父親當時能花這些錢培養我,我知道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後來在家裡也是搞搞攝影。”他一直用黑白膠片,也給自己的小家庭拍照,直到數碼相機的普及。”比起數碼,我還是更喜歡膠片。數碼太快了,咔嚓一下,五六張照片都出來。但膠片要等,等那個最好的時刻,一次隻拍一張。”
邵德民 圖
他最得意的照片一張是在納米比亞國家森林公園的獅子——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等到一瞬間,他抓住了。當時隊裡一位同行老人拿不動長槍短炮,隻帶了一個索尼的變焦機:“這還可以打鳥的,一機打天下!”邵德民聽後也買了一台,但買回來以後,他幾乎再也沒拍過照。
“我現在都不用了,就用手機拍,手機都1000萬像素了。”
那時,大姐和二姐已經從石油化工廠和供電局退休了,三姐也從江陰回到了上海做采購,他從做老師轉去了供銷處,五妹和六妹分别還在卷煙廠和大衆汽配廠,準備退休。
六子女留影(上)
六子女留影(下)
父親過世已經有一年了,突發性腦溢血,終年96歲。老年癡呆的母親從此患上了厭食症。
“我母親90歲以後雖說是老年癡呆了,但是我父親去世她還是知道的,也哭了幾次。得了老年癡呆症後就不能清楚地表示自己要吃喝的意願了。所以肯定是加速衰老了。”
父親去世的十天裡,黑白照前點上三炷香,延綿不斷。家中白紙花、黑布環繞,子女各戴孝十天。“她看得見的呀,可能她也很難過,但是她的表達我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在母親生病的前兩年,像年輕時一樣牽着她的手散步,吃飯時看着她、喂她吃東西,陪她聊天,從不留她一個人待着。三妹來看她們,她到老了也還是高高大大,衣服寬,剛好合母親的身。“爸爸看見我身上的衣服漂亮了,就叫我脫下來給我媽媽哦。說這件衣服也好漂亮啊,你媽媽可以穿。然後我媽媽呢,給我爸爸一天到晚打毛線,打得也好漂亮。”三妹回憶道。2018年,母親也因髒腑衰竭,終年94歲。
生命最後的兩年時光裡,母親一個人住在海門路的房子裡,父親走了,兒女也都成家了,身邊隻有兩個保姆照顧。“我們都是有家庭啦,有小孩啦,平日裡忙,所以就喊了兩個保姆過來了。爸爸走了,我們就沒有他照顧得那麼好了。”
1942年父母合影
“他們說感情好的夫妻,不會超過兩年。兩年之内一定都是一個走了,另一個相繼也要走的。所以我爸去世了,我就想媽媽在不久了。”
2018年年底,家裡空蕩蕩的,海門路的房子出租了。邵德民花了八百塊錢,請人把家清理了一遍。閣樓上的東西搬空了——剪貼報、書和相冊,以及許多記憶裡沒有命名的舊物,被來人清理了,有些扔到垃圾桶裡,有些流到舊貨店,比如這本老相冊。
2021年4月,提籃橋片區正式召開拆遷動員大會,這裡将按照北外灘“一心兩片、新舊融合”的總體格局,保留曆史風貌,重新修繕。邵家的老房子人去樓空,弄堂裡連隻貓都不見,門封起來,砌成了一面灰色磚牆。
來年深秋,邵德民再度回到這裡,對同行的記者說:“這扇門的照片你們拍下來,回去發給我一張。”此時,輾轉經澎湃新聞之手,這本相冊又回到了他們手上。但現在,他們似乎更愛用手機相冊。微信上,他們轉發過來一組父親93歲生日那天的電子相冊。開篇,爸爸坐在猶太人紀念館對面的白馬咖啡館座椅上——雙手垂放在膝蓋上,額頭光亮,兩鬓斑白,嘴微微含着,像要開口說話。駝背、皺紋、白發,所有形容老人的詞都可以留在他身上,也可以随時從他身上脫落,挪到另一個老人那裡。
形容詞變得籠統,也許是衰老的開始。“哎呀,老了是很可憐,我想我爸爸媽媽老了,我們沒住在一起,在他們旁邊。一個人很可憐的,我手機什麼東西都不會操作,都是商場裡的小帥哥美女教我的。哎呀,我碰到什麼困難都是到商場裡面去。”如今他們的孩子也老到要靠孩子的年齡了。
電子相冊的背景音樂在放《粉紅色的回憶》,連邊框也是粉紅色的,周圍冒着特效泡泡。照片依次旋開去,下一張又彈出來,韓寶儀在大聲唱:“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老相冊躺在一邊,翻頁裡有經年陳舊的味道。
本期資深編輯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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