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年前曾萌生一個想法,要寫一部過日子的小說,大緻意象是一座山、一條河、一個村莊、一座城市。常常遐想那裡的人與自然,那裡幾十年前和幾十年後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個地方應該在西邊。這次去湖北房縣,出發前才知道,我的家鄉和房縣基本上在一個緯度,大約北緯32度,房縣在我老家安徽霍邱的西邊,以我家老宅的陽台為站立點,那裡正處在我眺望的視界之内。這個發現讓我驚喜不已,好像我虛拟的那個空間早已存在,正等着我去認識。
到達房縣的第二天,我們參觀西關老街。走在石闆鋪就的街面,看着在陽光下飄動的彩幌,依次走過酒樓、茶館、藥鋪、銀器店、竹器坊……當真有穿越時空的感覺。當地朋友告訴我,這條老街曾經是貫通鄂豫川陝的古鹽道,始建于唐,成于宋元,盛于明清,全長1500米,其中500米的街面有百年以上的曆史。如今,經政府投資修繕翻新,西關老街成為新興的旅遊文化景點。
老街走了大半,肚子餓了,因為各種小吃的香味太誘人,當然,喚醒味覺的還有對古代市井生活的想象。我們在兩家店鋪裡品嘗了不少美食,幾乎可算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而老闆都很客氣,拒不收錢,說外面來的客人嘗嘗管夠,就算請客了,誰家不請客呢?朋友說,這條古街能留存到現在,就是因為民風淳樸,堅持薄利多銷。同行的一個作家擔心老闆要賠本,朋友說不會,嘗的人越多,買的人也越多。朋友還告訴我們,前些日子西關老街開張的時候,廣場上的一口大鍋裝了一千斤糯米飯,旁邊放着快餐盒,誰來誰吃,免費。我愣怔半天說,啊,按需分配啊。朋友說,是的,日子好過了,吃得起了,那就讓大家放開肚皮吃。
我對房縣的認識,是從“吃”開始的。在老街的西口,望着牌樓上“西關印象”四個大字,我想到的是大氣、豪氣、客氣。忽然想起了在年輕人中流行的一句話:“詩和遠方。”房縣人在這句話裡換了一個字,叫作“詩酒遠方”。把“詩”字用在這裡,房縣人自有他的道理,因為《詩經》的主要編纂者尹吉甫就是房縣人。那麼“酒”呢?我并不認為黃酒的發源地在房縣,也不認為房縣的黃酒天下第一,或許這句話還有一個内涵:詩就是酒,酒就是詩,詩和酒,都不是用來填飽肚子的,抑或可以說,詩是精神釀造的酒,酒是物質釀造的詩。所謂“詩酒遠方”,就是千百年來存在于我們理想中的、讓生命自由揮灑的生活,比如孟浩然在《過故人莊》裡描述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隻是,遠方在哪裡?
二
從縣城到九道鄉政府所在地,途經野人谷鎮,同神農架林區的松柏鎮擦肩而過。再往西北方向盤過幾道山梁,氣溫越來越低。還隻是9月末,走到一個岔路口,居然發現山上覆蓋着一層薄雪。當地朋友說,這裡的海拔在兩千米以上。
九道鄉,當地人稱九道梁,就像房縣向西南方向伸出的一個指頭,挨着神農架的肩膀,有點“山高皇帝遠”的味道。那天半陰半晴,時陰時晴。從車窗看去,對面的山坡花團錦簇,五顔六色的草木就像鑲嵌在山坡上的寶石,一片斑斓。極目遠眺,但見層巒疊嶂,半山雲霧缭繞,仿佛是款款飄動的白色裙裾若隐若現地纏繞着山峰。此情此景,讓人不禁想起張九齡的詩句:“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從高寒處下來,又走了半個多小時,依然很冷。為了驅寒,當地的朋友給我們講了一個九道梁的民間愛情故事,苦澀年代裡的人們執着地追尋着幸福和快樂,浪漫得出人意料,閃耀着人性的光輝。那裡的人們讓我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的生活是不是和我們的不太一樣,或許更真實?
當天下午,我們趕到響應溝村的村部。鄉文化站長把我們領到一個剛剛住進樓房的前貧困戶的家裡,動員女主人唱民歌。女主人六十歲出頭,一頭黑發一塵不染,紮着兩條辮子,見到我們一點兒也不見外,頭一揚,清清嗓子就開唱。唱的是《賣馄饨》,伴以動作,好像是講一對夫妻做小生意,相親相愛,苦中有樂。文化站長又領來兩位老年婦女,一位剛剛七十歲,一位接近八十歲,頭發也是黑多白少。她們每人都唱了一首歌,然後坐下來跟我們聊天。
坐在三位老年婦女的對面,我突然發現她們都悠然地跷着二郎腿,都是心滿意足的笑臉,構成了一幅流溢着幸福感的畫面,儲存在我們一行十幾個人的手機裡。
三
暮色蒼茫,我們村前村後地察看村容村貌。多數村民都從高山上遷了下來,村部所在的山坡俨然成了集鎮。一所房前聚集了十幾個人,剛剛放學的孩子跟着我們撒歡,孩子們都很幹淨,小臉蛋洋溢着自信和快樂。有個老太太正在收拾晾曬在地上的藥材,看見我們走近,客氣地招呼我們進屋喝茶。聽說我是從北京來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農民眉開眼笑,硬把銅管煙袋往我手上塞。我隻好接過來,吧嗒吧嗒吸了幾口。這個農民說,你回去給中央帶個話,精準扶貧政策好啊,村裡辦起了企業,往後,娃們再也不用出去打工了,在家門口就能掙錢。哈哈,這個老夥計,他以為我在北京工作,就跟中央住隔壁啊。我說,好好,我一定把你們的情況,把你們的想法,報告給中央。
在村子的邊緣,看見對面的山坡上有幾幢房子,我問村幹部,這些人為什麼不下來?村幹部說,山上有牲口,有地,房子都是新蓋的。我問,生活有保障嗎?村幹部說,水、電、網、路四通,一點兒問題也沒有。我又問,醫療呢?村幹部說,村裡有醫療室。我問醫療室條件怎麼樣,村幹部回答,當然比不得城裡,稍微複雜一點兒的病,還得到城裡看,打個電話要個車,方便得很。他話鋒一轉,說,不過,咱們村的人很少生病,大病更少。
在村部吃過晚飯,剛剛走出食堂,一曲《梁祝》絆住了我們的雙腳。但見村部廣場燈火通明,歡快的樂曲聲中,十幾個女子翩翩起舞,舞姿輕盈,步伐矯健,像受過專業訓練的小姑娘,直到走近了才看出,都是老年婦女,頭發多數也是黑的。
返回鄉政府的路上,我不時回頭看看漸漸遠去的響應溝村,突然想,這個曾經的窮山村,如今還缺什麼呢?比起城裡人,或許他們缺的隻是焦慮和忙碌。
次日吃過早飯,踏上返回縣城的路。車頭向東,向北,盤旋,上下。走到一個制高點,我向外看了一眼,連忙喊停車。
這是個地道的晴天。遠遠地,從我們下車的地方向西邊望去,雲蒸霞蔚,山坳裡的九道梁集鎮在白雲深處時隐時現,如夢似幻,如詩如畫。想象着那裡即将開始的新的一天,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圖景在我眼前浮現。
十幾個手機,還有幾部專業相機,各自選擇角度,眺望遠方,再遠方……直到走出很遠,我還在想,遠方在哪裡?或許在那個時刻,西邊的人們看見了東方山梁上的我們,也會驚喜地指點,看啊,那裡,遠方……(徐貴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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