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也需要溫暖的衣裳
——我讀《詩經中的兩首《無衣》詩
寒風栗冽,深雪白屋,也許你會想要一盆炭火,一壺暖茶,或者一杯“綠蟻新醅酒”,等一個接受了“能飲一杯無”邀約的人?你所想的是飽暖之餘的享受,而最樸素的生活需求不過是能抵禦寒冷的衣裳。
生活最基本的需求是衣食男女,而人之與禽獸有别,正在一個“衣”上。《豳風·七月》裡“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的憂歎,是最真切最能讓人“悄焉動容”的生活憂慮,而在《唐風·無衣》與《秦風·無衣》這兩首詩裡,衣服不僅關乎身體的冷暖,關乎眼眸的愉悅,更關乎情感。
《唐風·無衣》與《秦風·無衣》,一出自晉地,一出自秦地,晉秦本相鄰,表達感情的方式自然也有幾分相似。
《詩經》表現手法有三種——“賦、比、興”。世人最多談起的是“興”。“先言他物而引起所詠之詞”的“興”,往往是觸景生情,景與情契。這種以自然之景引動心中有所感、有所念、有所思的歌詠方式,使得景與情有一種“興發感動”的勃勃生氣;而“興”中往往又帶着“比”,以景物比人、比情,幽眇的心思就有了生動鮮活的附着物,再是生鮮潑辣的情感有了“比興”這樣委婉含蓄的表達方式,也顯出幾分“溫柔敦厚”的淑女情緻。《詩經》中的名篇《關雎》《蒹葭》皆用“興”。而兩篇《無衣》皆用“賦”。“賦”,直言其事,固然不比“興”那般韻味悠長,但自有“興”不具備的粗樸真率,有直入人心的力量——有時候,當情感之水肆意洶湧,它不會曲折迂回宛轉出一段甯和的風景,而會劈山斫石,激起更美的浪花。
黃土高原的風吹着,不管春溫秋肅、夏炎冬寒,四季的風無休無止;《唐風·無衣》這首短詩也一直吟誦着,吟誦着那件永遠予人溫暖卻已然失去的衣裳。
《毛詩序》說:“《無衣》,美晉武公也。武公始并晉國,其大夫為之請命乎天子之使,而作是詩也。”朱熹也同意這種說法,他也認為這首詩是述晉武公向周釐王請求封爵之意,他把“七”解釋為“諸侯七命”,把“六”解釋為“天子之卿六命”,而把“子”解釋為“天子”。前二者與晉武公的諸侯身份相當,後者則與周釐王的天子地位相稱。這樣的說法似乎可以自圓其說,但想一想這首詩出現在《國風》裡,《國風》是先民的質樸的生活之歌,那麼這稱述諸侯請求封爵的意思恐怕隻是重視倫常秩序、道德禮儀者的附會而已。還有人說,這首詩抒發“我”的不平——“我”在嚴冬所穿的幾件衣服既不好看,也不合體暖和;甚至是單薄、破舊的衣裳,而“子之衣”卻是華美舒适又暖和,并由此推出把這首詩當作“我”對“子”所代表的統治階級不知愛民的控訴,反映了人民的不滿、階級的對立。但《國風》裡的“子”往往是愛稱,如果要指責批判原不必用這個親厚的“子”字。
我固執地以為,《唐風·無衣》是一首思舊悼亡詩。以衣服喻故人在中國古詩裡并不鮮見,《邶風·綠衣》裡就有“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的哀情,晉時潘嶽《悼亡詩》第二首有“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纩?誰與同歲寒”的詩句,再如元稹《遣悲懷》第三首說:“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唐風·無衣》是一個人的如家常衣裳上的針腳一般的綿密的思念,隻是思念的那個人是被永恒的死亡阻隔,對衣而思的人不再奢望能“溯洄從之”,亦不會有“寤寐思服”了。
一個人的逝去,對于另一個與之有聯系的人而言意味着什麼?像一顆牙掉了,身體的一部分失去,從此不再完整,時間長了,痛苦漸漸平息,悲哀淡漠,隻有當你笑時,酸齒的冷風才提醒你,那種無法彌補的空缺永遠存在。
一個人的逝去,對于一個與之情深密厚的人又意味着什麼?《唐風·無衣》裡的他(既可是“他”,亦可是“她”,暫且寫作“他”吧),妻子逝去經年,已經習慣了缺失,“人間别久不成悲”(姜夔語),何況是生死之别,悲傷最後漸漸微漠。在某一個秋風起、“九月授衣”的時節,他忽然感受砭人肌骨的寒意。金風摧木葉,日色漸冷,那一點寒意漸漸彌散,又凝成心底的一粒冰,他覺得必須添加厚實的衣裳。他就着燭火,打開衣箱,慢慢翻檢,衣箱是滿滿的,心卻是空空的。“哪能說沒有衣服呢?有六七件呢。隻是沒有一件比得上你做的衣服,舒适而美麗。哪能說沒有衣服呢?有六七件呢。隻是沒有一件比得上你做的衣服,舒适而溫暖。”燈火幽暗,衣箱阖上,每一件衣裳都可以禦寒,每一件衣裳卻都無法讓心靈取暖。原來,失去你,心靈也失去了美麗而輕暖的衣裳,而且是唯一的“那一件”。
現在我們将目光轉向西秦之地。周王室匆忙東遷,将這片幾近廢棄之地留給了嬴氏。東有山東諸國的鄙夷、蔑視,西有犬戎的侵擾淩犯,以雍州為根據地的嬴氏與秦地百姓在夾縫中求生存。“自古秦兵耐苦戰”(杜甫語),百戰煉就了秦人的倔強、堅毅、果決,艱難處境賦予秦人以陽剛的性格,而秦地的歌聲不隻有《蒹葭》的蒼茫溫婉,更有蒼涼慷慨。《秦風·無衣》正是一曲剛健雄渾、激烈慷慨的男人之歌。
開篇依舊是“豈曰無衣”之問,但在《唐風·無衣》裡,這句是思舊懷逝者的低徊婉轉的自問,而在《秦風·無衣》裡則是豪爽耿直的兄弟關懷——“哪能說沒有衣服?我與你同穿一件袍子”。在戰争中,“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情誼豈止是分享衣食,一件袍子将兩個人的性命、命運绾系在一起,而這兩個共同面對的命運是殘酷的戰争。春秋時的戰争雖不似戰國時“殺人盈城”、“殺人盈野”那般酷烈,但誰都知道兵器冷冷的寒光裡昭示着的無常,沒有人确知是不是能活着回來。沒有一個正當盛年的男子能确信自己能等到死在床上的安逸。既然戰死幾乎是一種必然,就讓我們一同直視死神的眼睛——他們又整治、擦拭起武器,心中燃燒着仇恨,這仇恨越燒越旺,又怎能不讓人于戈矛上尋找複仇的快意?“起身,出發,你與我,不必對望,我知道我們既同袍、同澤、同裳,我們必當一起走上戰場。”
我知道《詩》是可以反複詠唱的,每一次詠唱都是一次對生活、生命的體認。我某個夜裡重讀《秦風·無衣》,忽然想:這首歌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唱響?或許在戰鬥間歇的晚上,或許在誓師大會上,或許秋月下征戰已久戰士正思鄉,或許在行軍途中……夜,濃黑似漆,寒涼如水。天似穹廬,星幕低垂,唯一溫暖的是戰士眼前的篝火。身上衣單,長夜難耐,有人念及白發雙親,有人想起小兒嬌妻,有人回憶年少青春,不禁長歎。這時有一種的聲音響起,是一位軍士唱起《秦風•無衣》,起初,這歌聲是有些蒼涼的,漸漸,越來越多人唱起這首歌,歌聲越來越堅定,越來越雄渾,最終竟彙成歌聲的巨流。戰争中的人,如何抵擋苦痛、孤寂、悲戚?除了火一般燃燒的激情,衆志成城、慷慨激昂的英雄主義氣概,更少不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情義,戰士如鐵的心靈也需要一件溫暖的衣裳。
《詩經》裡重章疊唱是最常見的,在反反複複的吟唱中,那些歌者的心靈從一片湮遠時代的迷霧中漸漸浮起,最後清晰。而《秦風·無衣》中的重章疊唱給人的感受不是蕩氣回腸,是一粒火苗最終燃成烈火的熾烈:“同袍”、“同澤”到“同裳”,衣服從裡到外,從上到下,越來越私密,而兩個同享衣裳的人也因這共享越來越親密,親密到能感受衣服上留存的體溫,也能感受對方心中的火焰;從“同仇”到“偕作”,是内心情感被激發到二人一起行動,而“偕行”是最終義無反顧地奔赴命運。《秦風·無衣》裡的袍、澤、裳,也是生死情意織就的最溫厚的布衣。
在這十三朝的古都裡,在丹鳳城南漫長的冬夜,讀詩,是人于深長的寂寞裡聽悲哀又溫暖的歌。《唐風·無衣》是一件并不華美卻潔淨溫軟的袍,以餘留的微溫讓靈魂得暖;《秦風·無衣》是曠野裡齊聲長歌,這歌聲穿越了千年,鼓震着我的耳膜,霓虹暗淡,血卻幾近沸騰。
時間是茫無涯際的荒野,無數蔥茏而豐盛的生命,生長,又凋萎,當那些在時間長風中搖曳的生命被文字捕捉,他們就在人們的歌詠間成為永恒。而兩千年後,我們剝開文字的外層,感知他們的生活與心靈,心中盈滿訝異與歡喜——每一行文字的美麗與哀愁,依然新鮮潤澤;每一個字符的溫婉或铿锵,依然清晰鮮明。
《詩經》,是先民的歌哭,亦是他們的生活。用眼睛撫摸這兩首《無衣》的粗樸文字,像是觸摸到心靈的溫暖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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