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桂英

“她是我的親妹妹，可我怎麼覺得她像個陌生人。”

提起與自己關系極為親近的小妹妹吳桂英時，吳桂令的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恐懼。

她日日不歇，把自己妹妹照顧得妥妥帖帖。給妹妹擦身，親手給她喂飯，整日為妹妹講笑話，逗她開心。

但是一到晚上，吳桂令又會滿心驚慌地把自己卧室門給鎖好，還要檢查一遍窗戶是否鎖死。

就連她女兒，都被她親自送到親戚家居住。

這一切的源頭，都在她妹妹身上。

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她妹妹的存在，還是讓她以為，這世界上真的存在某些不可言說的神秘。

2007年，河北省阜城縣葉家鋪村，随着年邁母親的去世，家中排行第6的吳桂令把妹妹吳桂英接到家中照料。

吳桂令

吳桂英年約34歲，早年在與兄長争執後，就全身不能動，癱瘓在床19年之久，隻有一張嘴能夠說話、吃東西。

母親在世時，尚有母親管着這個女兒，随着老人的離去，吳桂英的去留也成了一個極大的問題。

秉承着對母親的思念，以及對親妹妹的愛護，吳桂令把妹妹接回了家中。這一接，卻接出一個大簍子來。

先是丈夫楊瑞平那裡不同意，本來他們一家就是普通農戶家庭，靠着那一畝三分地過活，日子過得緊巴巴。

吳玲英的到來，無疑使這個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楊瑞平和妻子吳桂令多次争吵，鬧着要把癱瘓的小姨子吳桂英“轉手”她人，讓其她親戚照顧她。

吳桂令不同意，為此，這對夫妻吵吵鬧鬧半年之久，整日不得安生。

吳桂令與丈夫

好不容易，楊瑞平無可奈何下接受了家中有這麼一個拖累，還不待吳桂令喘口氣，又發現家中接連出現很“吓人”的事情。

陰暗處出現的恍惚人影，女兒的哭鬧，妹妹突如其來的天津口音等等不一而足，讓她心生戰栗。

事情起初，是2008年5月一天，吳桂令下地回家，在院落中看到妹妹房間中有人影閃過。

她以為是女兒下學回來，喊了幾聲，但是沒有人回應。

那個丫頭玩瘋了？沒聽到她媽叫她？

吳桂令走進妹妹房間，隻看到雜亂的房間中，大床上縮在被子中酣睡的妹妹，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兒。

她叫醒吳桂英，問妹妹剛剛家裡是不是來人了？

吳桂令詢問妹妹吳桂英

吳桂英隻是迷瞪着反應了一會，然後否認，自己在房間中睡得好好的，沒有看到任何人，也沒任何人打擾。

這可讓吳桂令發愁，等到晚上丈夫回家，她又把事情說給丈夫聽。

“你看花眼了，可能是狗、貓跑屋裡去了，或者是小偷。”

楊瑞平不以為然。

妹妹、丈夫都這樣說，吳桂令也隻能把疑議擱下，但她心裡還是存着這件事。

即使事情過去很久，她還記得那次事件之後的心情：

“雖然我妹妹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但是那天看到的影子一直在我腦海裡，之後的幾天隻要我離開家中，我心裡總是提心吊膽的，總擔心妹妹發生什麼事情。”

果不其然，沒多久，她又再次看到妹妹房間的人影，她立馬跑過去，但是又隻看到吳桂英自己。

吳桂英

不同以往，這次吳桂英沒有睡覺，她睜着眼睛，看着很是精神。

吳桂令再次詢問妹妹，是否看到房間中的人影，得到的依舊是否定的回答。

這次看到人影之事再不能輕易擱置，吳桂令和丈夫商讨後決定，要丈夫躲在家中，抓住那個裝神弄鬼的家夥。

他們又把計劃給吳桂英說出來，并細細囑托她，白日不要睡覺，一定要留意各種動靜。

一番安排後，吳桂令仍是以往的作息，早早帶上農具，鎖上家門，向田地裡走去。

楊瑞平則躲在院子角落，偷偷觀察屋内的情況。

“逮人”逮了兩個月，之前的異狀卻不再出現。

他們不得不把事情再次擱置下去。

因這事，楊瑞平再次把妻子埋怨一通，認為她是大驚小怪，白白誤了工作。

吳桂令

女兒的反應卻佐證了吳桂令的無辜。

他們女兒楊梅玉那時15歲，在縣城上初二，平日回家與小姨吳桂英住在一起，同住在一起的還有吳桂令才8歲的兒子。

有一天，楊梅玉下學回家，去房間中找小姨，才進去片刻，楊梅玉就哭嚎着跑了出來。

“站起來了，我小姨她站起來了！”

“媽媽我好害怕，媽媽我小姨突然站起來了！”

吳桂令又走到妹妹房間，卻看到吳桂英睡覺的模樣，她哄着女兒，問她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女兒哭哭啼啼，說話斷斷續續的，吳桂令聽了半天，隻聽到，自己女兒剛剛是看到她小姨往床上爬的樣子。

“我不要和小姨一起住，我不要和小姨一起住。”楊梅玉重複着這句話。

吳桂英

不管吳桂令如何勸，女兒就哭鬧不停，甚至不敢踏進有吳桂英在的房間半步。

一邊是房間中酣睡的親妹妹，一邊是外間崩潰的親女兒。

吳桂令的心在反複地拉扯着。

她還是做了決定，把吳桂英送到她們50多歲的大姐家。

“麻煩”沒了，還不待吳桂令松口氣，沒幾天，大姐又急忙聯系了她。

“絕食。”

任憑大姐照顧得如何妥善，吳桂英還是惦記着吳桂令，想回這個姐姐家，為此，她甚至絕食，不願意吃喝。

“妹妹，姐姐哪兒照顧得不周到嗎？”

大姐流着淚詢問。吳桂英也跟着哭，但不願意說話。

沒法子，吳桂令又不得不把妹妹接回家。

吳桂令喂妹妹吃糖葫蘆

這次，她把妹妹安排到自己之前住的空間較小的東屋，他們一家子，她和她丈夫，還有女兒、兒子，住在原先妹妹住的有大炕的、空間更大的西屋。

雖如此，她還是沒放下心，小心觀察着妹妹，一天，她發現妹妹說話變成了天津口音。

吳桂英15歲開始癱瘓，自那之後，基本未離過床鋪，更沒有離過家門，上哪學來的天津話？

吳桂令留了個心眼，這次她沒有詢問妹妹，而是自己記在心中，等着不知何時到來的下一個異狀。

機會很快來了，又一天，吳桂令應是以往下地幹活的時候，她走到半路上返回了家中。

小心走進大門，她看到妹妹正在房間中走動，吳桂令沒忍住大聲驚叫。

吳桂令進屋查看

妹妹聽到聲音後，轉過身。驚慌未定的吳桂令隻看到妹妹毫無血色的面孔，黑黝黝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一時間，吓得她呼吸都輕了幾分。

出乎意料的是，妹妹并沒有做出什麼舉動，她眼睛一閉，就暈倒在地。

吳桂令自己也不敢挪動妹妹，雖然這個癱瘓妹妹還不到60斤。

她把丈夫叫來，把事情給楊瑞平說來，讓這個男子也吓了一跳：“她是頭朝東，臉朝上，我也适應了半天，不敢動她。”

半小時後，吳桂英醒來，吳桂令就問她。但是吳桂英仍是一臉迷茫，說自己沒有下床走路的記憶。

這一切的一切，把這一家人又給吓到。女兒聽說了這件事，躲去了親戚家，不敢回家。

吳桂令

到了晚上，吳桂令甚至不敢進妹妹房間，她把自己房間門窗都鎖死，還要檢查幾遍，才能心魂未定地睡去。

癱瘓20年的妹妹可以下床走路，還有陌生的口音。吳桂令把這事說給同村的人聽。

村民們卻搖頭不信，背着她，他們肆無忌憚嘲諷，認為吳桂令在說謊，想要博取同情和關注，然後獲得利益。

“不信，她要能動早就能動，誰願意癱着躺20年。”

他們甚至開始傳言，自從妹妹來到家中，吳桂令就與丈夫吵了近半年的架，說不定是故意造謠言，就是為了順理成章地甩掉妹妹。

吳桂令同村人員

事情越鬧越大，沒多久，還真有記者前來采訪。

2009年元月5日，又一個記者來到吳桂令家中采訪。

早已受夠麻煩的楊瑞平，當着外人的面，直接奪走妻子手中的掃帚，扔在地上。

“放假了，她（女兒楊梅玉）不敢回家，你想個法讓你妹妹上你姐姐、妹妹家去。不能光在這，孩子放假，還得回家來吧！”

“她們家不行。”

“她們家不行？我們家就行？那我們的孩子怎麼辦，還讓她回來嗎？”

“怎麼不讓她回來？”

“你讓孩子回來，孩子害怕，你知道不？”

“怕什麼？”

聽到吳桂令這樣問，楊瑞平“哼”了一聲，為什麼怕，她能不清楚？他給妻子下了最後通牒：

“你趕緊想辦法，讓孩子能回家，不管什麼辦法，你趕緊想……”

楊瑞平

吳桂令不得不抹着眼淚，去外村找了其她姐妹，得來的都是推托，她把希望寄托在家中負擔較輕的妹妹吳桂梅身上。

但是吳桂梅也不願意接手這個麻煩，反而教訓道：“沒人管她，她就起來了，你真把她扔溝裡她還能凍死？她自己還不會顧自己嗎？”

“咱娘臨死的時候，怎麼交代咱幾個當姐姐的。不是讓我們照顧她，現在不管她怎麼辦？”

“不行就扔掉她。”

把妹妹轉給其她人照顧的希望，随着這句話再次陷入僵局。

但是，吳桂令不得不搞明白，妹妹下床走路，到底是偶然，還是真的有什麼神秘？

吳桂英

她想起來七八年前，八丈村的傳言。那時妹妹尚且由她們年邁的母親照顧着。

同村的林大爺到吳桂令與其母親家中借水喝，老人有事不在，打開門，林大爺卻看到在屋内站立的吳桂英。

和這次類似，吳桂英看到外人後也是暈倒在地。事後說自己毫無記憶。

偶爾也有人說自己看到過吳桂英走路，但是都被别人當做笑話，一笑而過。漸漸地，那些親曆者也都認為自己是眼花了，或者記錯了。

所以妹妹是能走動的？

為了揭開謎題，吳桂令允許記者進行“監視”。

監控畫面

他們在院子中悄悄架上攝像機，正對着吳桂英房間的窗戶。

吳桂令與楊瑞平裝作以往的作息，沒有給癱瘓妹妹透露任何信息。

攝像機觀察了3天，終于，逮到了。

透過監控畫面，可以明顯看到屋裡有人影走動，以防打草驚蛇，記者叫來吳桂令，讓她進屋查看。

等到吳桂令再出來，面色鐵青：“她又起來了！”

她張開手掌，掌心放着一把花生：“我把它放在櫥裡，不在外面，剛才我到她屋裡，這是我在她床上拾的，吃剩下來的。”

吳桂令在妹妹床上撿的花生

事情探查到這一步，幾乎可以确認，吳桂英真的可以下床走路，那麼，她為什麼會假裝不能動呢？

觀察吳桂英的房間，因為收拾得少，顯得尤為雜亂無章，但是在床上擺放着雜志、收音機。甚至收音機都被她聽壞了好幾個。

她還留着長長的辮子，吳桂令幾次想要給她剪成短發，都被妹妹拒絕。

愛美、喜歡看雜志、喜愛聽外界信息，通過這些，是可以推斷出吳桂英，仍是向往外界的。

記者詢問她：“你想站起來走路嗎？”

吳桂英也毫不猶豫：“想。”

但是面對問題“你知道自己有時候能站起來走路的事情嗎？”

吳桂英卻含糊着應付，說自己“不知道”。

她的行為與思想尚且存在矛盾，但是無論如何，吳桂令卻是不能再留這個空躺着要人伺候的妹妹了。

吳桂令詢問醫生

當務之急，還是要吳桂英“站”起來。

當月9号，在節目組的幫助下，吳桂令把妹妹送到醫療條件更好的南京，進行診斷。

在經曆一番檢查後，醫生給出結果：“沒有在病人身上發現能夠導緻癱瘓的器質性病變，這是一種心理癔症。”

心理癔症是一種特殊的神經症，以心理因素為主因導向的疾病，在心理癔症下，患者會自我暗示自己得了某種病症，從而在軀體上具體表現出這類病症的臨床反應。

醫生給出治療方案：“心理治療。”

吳桂英在南京的看診醫生

于是當月12号，吳桂令又匆匆帶着妹妹去了上海，找到了華師大心理咨詢師車界龍。

車界龍首先了解詳情，家中8個孩子，吳桂英最為年幼，也最為得寵。自小懶散愛撒嬌，吃飯端個碗都顯累。

在15歲那年，她與哥哥發生争執，被氣急的哥哥一巴掌扇到臉上，也扇掉了吳桂英的尊嚴與獨立。

從那之後，她就躺在床上，全身不能動彈。

母親有帶她去縣城醫院診斷，診斷結果仍是沒有找到“導緻癱瘓的器質性病變”。

後續診斷、治療情況，也随着這家人的貧困而暫且擱置，一擱置就是20年。

這期間，母親一直照顧着躺在床上的女兒，等到母親年齡大了，就在幾個女兒家中輪番住下，在受照顧的同時，繼續照顧自己不能動的小女。

吳桂英接受診斷

一直到07年母親去世，吳桂英的異常才被幾個姐姐重視，她們才知道，原來妹妹不是真的癱瘓，隻要她心理扭轉過來就行。

車界龍在治療吳桂英時，先是采取常見的心理暗示、鼓勵療法，但是吳桂英卻表現的很是抵抗，遲遲不肯邁出第一步。

眼看着時間過去好幾天，治療還是沒有一點進度，車界龍反其道而行之，“威脅”道：

“你騙得了你姐姐，騙得了周圍的人，但是你騙不了我，你不要再裝了，今天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還不願意站起來，那就隻能一輩子躺着了。”

這話一出，當即吓的吳桂英臉色一變，果不其然，再一次嘗試，她成功了。

車界龍對此解釋，這次治療的難點，主要是與吳桂英的潛意識進行對抗。

吳桂英嘗試走路

這個女子，自幼得寵、又懶惰，當她發現躺在床上，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她意識到，原來“癱瘓”是可以有這麼多好處。

即使她自己未曾察覺，但是身體已經順應她的意識而做出最忠誠的反應，那就是在人前，畏懼行動。

另一方面，癔症患者又有表演型人格，同時是出色的模仿大師，所以她可以在姐姐及他人面前裝作毫無異狀，又可以快速模仿收音機或是電視中的片段，說出天津話。

她心理還是渴望關注，渴望成為人們關注中心，從而被照料，一方面是生理懶散，另一方面則是精神需求。

所以當車界龍給她營造一種“繼續癱瘓不再有好處”、“僞裝被拆穿”的感知，她才會回到現實，意識到自己沒有癱瘓的事實。

吳桂英練習走路

事情隻有零到一是最為困難的，當吳桂英邁出第一步時，她的心理問題也在逐漸消減。

等到次年，記者再去吳桂令家中回訪時，隻看到家中幹淨整潔的衛生情況，吳桂英活潑的身影。

就連她姐姐吳桂令，也再無愁苦，笑得合不攏嘴：“她現在很好，能走能跳的。”

她說自從吳桂英能走路之後，也不再喜歡以前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生活，她更喜歡四處亂跑，去串門，去溜達，去感受健康的美好。

吳桂英也在一旁附和，并羞澀表示，自己也談了一個男朋友，兩人正在談婚論嫁。她還有她的姐姐們，将有更好的生活。

吳桂英與姐姐接受采訪

縱觀吳桂英的經曆，少時“癱瘓”，持續了近20年，一直被母親、姐姐們照顧到35歲，雖然未來可期，但是曾經逝去的美好時光卻是再難返回。

而這一切，不過隻是起源于幼時家中的偏愛。

愛是蜜，卻也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