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名叫“虎子”的狗
文/ 春江月明
讀周曉楓的散文集《有如候鳥》,其中有一篇 “一隻名叫Snowy的狗”,這隻狗跟随着主人,乘飛機去了遠隔重洋的異國他鄉,每天跟主人在溫哥華的公園裡散步,還乘車旅遊,是一隻見過世面,從小養尊處優,讨人喜歡的狗。由此,我想起了記憶中的一隻名叫“虎子”的狗,這隻狗可沒有那麼幸運,同 “Snowy"相比, “虎子”的命運可以說是悲慘的。
虎子出生五天,還沒斷奶,就離開了它的母親。抱來時,不過四十公分長,閉着眼,身上稀稀落落的絨毛,蜷縮着,像一團粉色的肉球。
虎子的父親是狼狗,母親是土狗,它是狗雜種,命賤。叫它“虎子”,是盼它有父親的遺傳基因,長大像隻狼狗。
那年,我們下鄉當知青,去廣闊田地裡“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虎子一出生,就注定了命運要同知青的蹉跎歲月聯系在一起。
從濟南乘火車,把虎子藏到鞋盒裡,為了防止被乘務員發現,上車前在喂它的奶粉裡,放了兩片安眠藥。虎子一聲不吭,以為它死了,下車一看,還在呼呼大睡呢。
奶粉很快就吃完了,沒有奶粉錢,就熬了玉米糊糊喂它,開始不吃,隻好餓着,餓極了,連喂狗的盆子都添得幹幹淨淨。天生就是窮命,它适應得很快。兩個月之後,虎子長出了乳牙,可以喂他嚼過的饅頭了。在我們的精心喂養下,虎子長成一隻披着棕黃色毛皮,兩眼炯炯有神的可愛的小狗。
在我們眼中,虎子是一隻小狗,一個玩具,高興時逗它玩會兒,心煩時把它趕走。虎子也很知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在虎子眼中,知青組的十幾個人,都是它的主人,是它生命的依靠。為了讨好主人,它圍着我們轉來轉去,一會兒舔舔這個人的腳,一會兒嗅嗅那個人的手,它得熟悉所有人的氣味。狗不能分辨色彩,它的世界都是灰白色。狗的記憶,大多來自嗅覺,記住主人的模樣,遠不如記住氣味,既容易又可靠。令人不解的是,外村的知青到這兒,虎子上前嗅一嗅,便又蹦又跳,搖着尾巴歡迎。村裡的人到這兒,它便狂吠不止。那人便說: “這狗怎麼認識城裡人,欺負農村人?” 虎子的嗅覺證實,知青 “氣味相投”,都得在農村經受一番“脫胎換骨”的改造。
虎子一歲時,長成一隻漂亮的成年狗,高大威猛的身材,一身油亮亮的棕黃色皮毛,脊背上有幾處黑色,這是它母親的印記。兩隻耳朵硬挺挺地豎起來,俨然是狼狗的模樣,隻可惜,尾巴向上卷着,暴露出卑微的血緣。如果長出一條狼狗的尾巴,虎子會跻身狼狗的行列,讓人忘記它的母親是一隻黑色的土狗。
幸虧不是狼狗,狼狗得頓頓吃肉,我們有時連菜都買不起,吃鹽水泡飯,哪有錢買肉喂狗。所以,虎子和我們在一起,基本吃素,是一隻菜狗。記得有一次生産隊的一匹馬死了,知青也分得一份馬肉,喂給虎子吃,它嗅了嗅沒吃,走開了。長這麼大,這是它第一次接觸肉食,竟然不知道肉比糧食好吃。據科學考證,狗的祖先是狼,經過1.5萬年的訓化,基因發生了改變,由對人類的攻擊,變為對人類的依順。按動物學分類,狗和狼同屬亞犬類,都是食肉動物。虎子是一隻不識肉滋味的狗,貧苦的日子泯滅了它的動物習性。
有人對狗的思維做過測試,狗每天隻想三件事:吃、玩、觀察主人。其中觀察主人,揣摩主人的喜怒哀樂是最主要的。因為懂得主人的情緒變化,就能讨主人的歡心,就能陪它玩兒,就能吃到好吃的食物。這是狗的本能和天性。虎子很善于察顔觀色,當你高興時,它跑來跑去,上蹿下跳。甚至四爪朝天地躺下來,十分享受地,任你撫摸它的腹部。當你心煩時,它離得遠遠的,或者躲在角落裡,不聲不響。當你難過時,它依偎在身邊,讓你摸摸它的頭,眼睛望着你,流露出同情的眼神。看着虎子萌萌的樣子,有時,我甚至羨慕它的無憂憂慮。虎子不會想家,從它出生,知青點就是它的家。虎子也不會思念親人,知青們就是它的親人。
都說狗的智商相當于三歲的小孩兒,虎子的智商還要高些。它不僅是隻看家狗,還會看管家禽。知青組養了一群雞仔,有時和村裡的雞仔混在一起,連我們都分不清哪些是知青組的。虎子卻分得淸,它總是把我們的雞仔趕到一起,趴在一邊,看它們吃食。别人的雞仔跑來搶食,它會“汪汪”叫着,把它們攆走。還有村民散養的豬,總愛“吭哧吭哧”地來吃雞食。虎子看到這些不速之客,就會豎起耳朵,梗起脖子,瞪起眼睛,竄上去咬豬尾巴,吓得豬們“呼呼”地喘着粗氣,倉惶奔逃。日複一日,虎子始終堅守它的崗位,沒有人去要求,它喜歡這樣表現對主人的忠實,樂此不疲,
虎子聽覺靈敏, 能分辨出主人與村民的不同口音,隻要聽到主人的聲音,它就會跑到門前迎接。還能聽出郵遞員的車鈴聲,鈴聲一響,它會很快地竄出去用嘴銜着來信交給我們。這時,拍拍它的頭,虎子就十分得意,它知道這是主人對它的褒獎。如果你沒有表示,虎子會像孩子那樣,沖着你吼叫,這是提醒主人表揚它呢。
虎子一歲左右,到了發情期,那段時間,異常興奮,有時還焦躁不安。有一次甚至離家出走,徹夜未歸。後來發現,一隻黑色的母狗,常來找它。這是虎子的初戀。結果,卻以“悲劇”結束。
特殊環境中,人與狗的交集,也會發生利益的碰撞。知青組煉了一罐豬油,為缺油少葷的生活帶來一點兒欣喜。那天,突然發現我們視如珍寶的豬油,竟然不翼而飛,盛油的罐子幹幹淨淨。誰偷走了油?老鼠?不會,老鼠偷油不會這麼幹淨。疑惑之際,發現地上有嘔吐的油迹,沿油迹尋去,在房後的角落,看到虎子和那隻黑狗,正在幹嘔。是豬油吃多了不消化。此情此景,令人啼笑皆非,敢情虎子拿主人解饞的豬油做了“狗情”,請它的“戀狗”吃了一頓美餐。于是,我們狠狠地用棍棒教訓了它。這是虎子第一次挨打,哀嚎着跑了出去。一連幾天,不敢靠近我們。虎子當然不會知道為什麼挨打,更不會知道它的作為,損害了主人的利益。
幾天後,那隻黑母狗被它的主人賣給了殺狗賣肉的狗販子,那人用鋼針縫死狗嘴,在凄慘的哀嚎聲中,把它捆到車上拉走了。開始,是被賣的狗在嚎叫,後來幾乎全村的狗都在哀嚎,凄凄瀝瀝,像是合唱着狗的挽歌。不知為什麼,虎子沒出聲,隻是悲傷地躲在一邊,瑟瑟發抖,是膽怯?還是哀傷?不得而知。虎子畢竟是隻土狗,絲毫沒有狼狗的膽量和兇悍,骨子裡還是溫良和怯懦。虎子的初戀,不過是交配欲望的釋放。黑母狗的離去,并沒有讓它失魂落魄,依然認真照看着那群雞仔。
“返城潮”給知青的命運帶來轉機,帶給虎子的卻是将被遺棄的厄運。那些人心惶惶的日子裡,所有人都在為個人的前途擔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招工,能不能盡早回城,誰還有閑心去考慮虎子的命運呢。再說,這麼大的一隻狗,沒辦法帶走啊。就是能帶上它,城裡還不準養狗呢。像一支撤離的隊伍,知青們在招工單位卡車喇叭的催促聲中,匆匆離去,隻要人能回城,啥都顧不得了,沒有人顧得上一隻狗的安置。前一天,知青組宰殺了雞仔,吃了散夥飯,虎子津津有味,心滿意足地咀嚼着主人賞賜的雞骨頭。它哪裡知道,從今往後,它将是一隻被遺棄的流浪狗,一隻喪家犬,忍饑挨餓,髒兮兮地蹲在村口,盼望着主人帶它回家。
那天,虎子跟在卡車後面追了很遠,直到汽車揚起的塵土遮擋住它的視線。
虎子一連幾天趴在知青宿舍門前,不吃不喝。村民見它可憐,喂它食物,它嗅了嗅,走開。
兩年後,有位女同學回訪知青點,虎子竟從空蕩蕩的房子裡竄出,一眼就認出了她,激動地站起身,将前腿搭到她的肩上,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它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對主人訴說。離别時,虎子跟着她,攆不走,一直送到運河邊,看她上了渡船,還蹲在岸邊,依依不舍。
收獲後的農田就像被梳子篦過那麼幹淨,别說食物,就連人或牲口的糞便,也被起早拾糞的人拾回家去了,真不知道虎子是如何生存下來的。俗話說,狗不嫌家貧,虎子始終沒離開知青點。它把那兒,當成自己的家,它守在家裡,等待主人歸來。
可憐的虎子終于死了。有人說,那年下了場大雪,虎子在風雪之中,凍餓而死。也有人說,虎子是被村裡幾個年輕人捉去,剝皮炖了狗肉,當了下酒菜肴。
經過了短暫的喧鬧,所有的夢幻都被現實擊碎,一切都歸于平靜,該走的都走了,虎子卻永遠地留在那塊土地上。也許,這就是它的宿命罷。
虎子到死也想不明白,主人去哪兒了?為啥遺棄了它?
(壹點号春江月明)
壹點号 春江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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