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琢介

編輯 . 缈秒

在輿論失控将近十天後，騰訊終于道歉了。

今天上午，騰訊内容開放平台發文，叫停【黎明計劃】并進行緻歉說明。騰訊稱，該計劃在執行過程中管理不嚴，加上部分産品設計上的不完善，導緻了不少問題，決定終止【黎明計劃】。

在騰訊道歉之前，【黎明計劃】的相關事件其實已在B站發酵了一周有餘，大量UP主聲淚俱下，集體控訴騰訊企鵝号的該計劃操作不規範，并存在侵權嫌疑。

而不少UP主更是采用停更手段表達非暴力不合作的反抗，在B站原創區小小的“停更潮”背後，這個所謂的【黎明計劃】究竟是什麼？

11月6日，B站UP主@風清涼QAQ率先發布了一則視頻，稱有大量UP主被騰訊企鵝号的【黎明計劃】欺騙，具體過程為UP主經MCN機構拉攏加入企鵝号後，企鵝号可不經UP主同意，一鍵抓取其B站視頻。

而UP主不僅沒獲得應有收益，其200元入駐費也被MCN機構百般推脫，并且試圖與機構解綁還有90天的等待期。最後當UP主想要注銷賬号時，卻發現企鵝号根本沒有注銷賬号的選項。

一石激起千層浪。上周起，開始有大量UP主站出來留言或者發布視頻，講述其相似經曆。

據多位UP主講述，參與【黎明計劃】的創作者至少有上千人，主要集中在粉絲數量2—5萬之間的腰部以下創作者；而抖音、小紅書等不少原創平台亦有涉及。

11月17日，騰訊正式道歉并終止【黎明計劃】。而從事件爆發到計劃終止之間的十餘天，迷霧重重，不斷有新的争議出現。越來越多的UP站出來反對，【黎明計劃】到底做錯了什麼？

“是的，我被騙了”。

在這個名為《千萬别被騰訊黎明計劃騙了》的視頻裡，@薄荷小夢展開了他加入【黎明計劃】的始末。

薄荷小夢稱，近段時間，一位自稱“騰訊合作拓展機構”的人員通過其交流群好友聯系到他，邀請當時粉絲數還不到3萬的薄荷小夢加入騰訊【黎明計劃】。

對方稱，【黎明計劃】是騰訊鼓勵UP主加入企鵝号獲得流量收益的一項計劃。具體流程為，UP主注冊企鵝号，加入騰訊授權合作的MCN機構矩陣後，就會“得到騰訊九大平台的流量扶持，不需要同步視頻，隻需要在B站上持續創作作品，即可在騰訊各渠道上一鍵同步。”

并且，隻要入駐即可獲得200元入駐費，而視頻播放最高單價可達30元/萬次，視頻收益由作者和機構七三分。

@薄荷小夢 B站視頻截圖

事實上，這種平台引流招新的計劃并不少見。有UP稱，第三方平台邀請創作者加入也通常會給予入駐費，“并且遠不止200元。”

根據官方的信息，騰訊内容開放平台确實在7月份發布了“黎明計劃”，稱該項目将投入千萬現金資源，并招募機構合作夥伴。

而此次大規模引流的企鵝号，是騰訊在2016年創建的産品，2017年進行全新升級後，成為騰訊“大内容”生态的重要入口，但運營多年來，企鵝号一直不溫不火。

而本着多平台推廣視頻内容、且不用自己手動更新的樸素願望，薄荷小夢同意了矩陣加入邀請，随後向MCN機構提交了QQ号、手機号和B站後台截圖等資料。

但加入計劃後，200元入駐費始終沒到位。薄荷小夢多次催促後，對方稱“需要在往後的15天内更新B站一條作品，即可在24小時内得到入駐金。”

而有人發表相關視頻後，薄荷小夢才驚覺自己“上當”。他稱，騰訊下發的2000元/人的補助資金，經過MCN機構層層盤剝後，隻有200元給UP主。甚至不少UP主按規定發表視頻後，也始終未得到這筆入駐金。

而承諾的最高30元/萬次的獎勵，也隻有上限，沒有最低保障。不少作者表示，在入駐之後，視頻在企鵝号表現極差，播放量較其他平台幾乎呈斷崖式下跌，遠沒有此前MCN機構說的收益高。

UP主@安琪大總攻說，入駐之後，以往幾萬至幾十萬的播放量，在企鵝号隻有200多播放。他被“同步”企鵝号的3條視頻，收益隻有0.17元。

收益的不匹配隻是冰山一角。大量UP主表示，在MCN機構的操作下，他們的企鵝号被注冊成了獨家賬号。薄荷小夢稱，MCN機構将UP主的B站主頁、賬号後台在企鵝号注冊獨家，從此，企鵝号有了簽約UP主的獨家版權。

這意味着，UP主今後的視頻隻能在企鵝号發布。

@工程塑料君 B站視頻截圖

甚至，MCN機構還會拿着UP主提交的主頁和後台，舉報他們的B站視頻，而UP主們甚至無法抵抗企鵝号的搬運。“直接把B站号作廢。”@粵語紅茶館為此哽咽落淚，在視頻中自述，自己辛苦養大的孩子被搶走了。

“安琪大總攻”在兩年前開始創業時遭遇了疫情，為了維持公司運轉，他先後貸款了108萬。在此期間，B站的官方号合作商單和各平台的視頻收益是其唯一的收入來源。

而加入【黎明計劃】後，他突然被有商務合作的鬥魚提示：有視頻被舉報侵權。與有相同經曆的創作者交流後，“安琪大總攻”認為是企鵝号将授權後的視頻标為了“獨家”，“并且對我自己B站的視頻和鬥魚視頻進行了舉報。”

不少UP主想解約。但與MCN機構開始宣稱的能“随時解約”不同，有的解綁需要經過MCN同意，而大部分機構則表示，由于費用結算問題，要90天後才能解除綁定。

“那賬号的所有收益都和自己沒關系了，一切都流進MCN口袋。”薄荷小夢說道。

在發一條視頻被爬一條視頻，且自己的B站視頻存在被舉報可能的情況下，無法解綁的UP主們都想選擇注銷企鵝号。

但遺憾的是，他們在企鵝号并未找到“注銷賬号”的選項。經“風清涼QAQ”發布視頻，擴大影響、輿論發酵後，企鵝号9号才上線了“注銷賬号”選項，并取消了90天解綁限制。不過選擇注銷後，仍有層層限制，比如七天的賬号凍結期。

在這種情況下，大量UP主選擇了斷更，以防視頻被再次抓取以及表示抗議。

在疑雲重重的【黎明計劃】中，争議最大的，是企鵝号是否獲得了簽約UP主視頻的獨家版權？以及企鵝号為何沒有“注銷賬号”選項？

關于版權授權問題，UP主@工程塑料君回憶，入駐過程中隻簽署了一份協議，協議正文中五條内容并無問題，但“坑在最底下99%的人都不會看的藍字裡。”

圖源@工程塑料君

在這兩份承諾書中，涉及到了多項權利義務問題，包括永久性信息網絡傳播權、複制權、翻譯權、彙編權、改編權等權利的授予等。

不過今天，企鵝号方面否認了獲得UP主視頻的獨家版權，稱創作者通過【黎明計劃】授予的是非獨占性權益，并且“我們不會對創作者在平台發布的内容進行站外原創投訴。”同時，表示創作者如遇MCN惡意投訴，可向客服反映，“我們會進行核實并支持處理。”

意思應該是，不排除MCN機構惡意舉報。B站用戶反映的“把号作廢”這件事，大概率都是MCN機構的錯。

@工程塑料君 B站視頻截圖

但關于沒有“注銷鍵”這件事，騰訊方面或許無法甩鍋免責。

根據工信部《電信和互聯網用戶個人信息保護規定》第九條的規定，除非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電信業務經營者、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在用戶終止使用電信服務或者互聯網信息服務後，應當停止對用戶個人信息的收集和使用，并為用戶提供注銷号碼或者賬号的服務。

本月，國家網信辦發布關于《網絡數據安全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中，也提到“當用戶提出終止服務或者個人注銷賬号時，數據處理者應當在十五個工作日内删除個人信息或者進行匿名化處理。”

因此，APP經營者支持“注銷賬号”功能，實際上是一項法律義務。而關于9号才上線“注銷賬号”選項的問題，騰訊方沒有更多的解釋。

但從目前的已知信息和UP主曝光經曆來看，可以确認的事實是，【黎明計劃】實施的過程中有大量MCN機構參與，而這些蜂擁而至的機構，造成了極大的混亂。

有UP主稱，有十幾個不同的MCN機構曾對其進行邀約。每天、甚至每個小時都會發消息催促加入矩陣，彼此之間争搶激烈。并且，不同的MCN機構宣傳海報也各不相同，有的海報制作相當簡陋，隻有幾個色塊，文字排版也十分粗糙，極其不規範。

而當下已知的幾個MCN機構包括五吉文化、創宇傳媒、引點等，從網絡上并未找到相關有用信息。但這些打着騰訊名号的MCN機構，很快便招攬到了大量創作者。

“僅僅是騙我的那家名為‘引點’的MCN，旗下就有三千多個賬号。”

“粵語紅茶館”說，當時她加入的意圖很簡單，隻是防止有人冒充注冊自己的賬号，搬運視頻。但現在她的視頻，卻在自己的“授權”下被“合法”地搬運到騰訊系平台。

“工程塑料君”也表示，僅他加入的那家MCN機構就有1萬多個UP主入駐。

所以在事情開始，大家主要抨擊的對象也都是MCN機構。但在騰訊官方失聲期間，也有自稱“MCN機構工作人員”站出來爆料。

UP@二狗的奇妙人生，在11月14日發布了一則視頻——《自稱MCN工作人員爆料企鵝号黎明計劃黑幕，我的三觀徹底崩塌了》，稱得到了MCN方的工作人員爆料。

在視頻中，該“工作人員”矛頭直指騰訊。

他說，MCN機構從騰訊處獲取的是人頭費，拉人越多，單人獎勵也越高，而UP主無論粉絲多少，統一200元入駐費。

需要明确的是，騰訊為MCN機構結算的人頭費是“有效達人”，即UP主入駐後兩周内至少發布兩條視頻，才能算是“有效達人”，以此給MCN機構結算費用。

@二狗的奇妙人生 B站視頻截圖

查閱騰訊内容開放平台的兩篇稿件可見，騰訊确實提高了對參與【黎明計劃】的機構合作夥伴要求，機構合作夥伴旗下實控達人人數要求從300人，提高到了1000人。

而UP主為何幾乎無收益？

該消息人士稱，【黎明計劃】一開始确實能幫助入駐達人賺到錢，但企鵝号主要播放量端口在QQ看點。企鵝号不論質量高低，全部抓取【黎明計劃】的視頻後，同步給QQ看點。但未經篩選的視頻，呈現出來的效果堪憂，因此，QQ看點關閉了對【黎明計劃】的推薦池。

這也是為何，【黎明計劃】大量視頻播放量驟降，UP主們拿不到錢。

該UP主視頻中還爆料，企鵝号官方為了防止機構邀約金結算損失，上線了【黎明計劃】子賬号注銷限制，在子賬号關聯成功後90天内，平台将不受理該賬号注銷。

而事情擴大後，大量UP主斷更，“有效達人”減少，MCN機構拿不到人頭費；同時，QQ看點不再予以推薦，作品分成幾乎沒有，這也讓MCN機構收入大減，“二狗的奇妙人生”說：“估計這才是找UP主爆料的原因。”

該視頻在發表3天内，已有超35萬的播放。

但這位自稱MCN機構工作人員的爆料也僅是一方說辭，真真假假，難以考證，衆口不一之下，黎明計劃已經成了黎明中的羅生門。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MCN機構、企鵝官方和UP主的三方争議之間，基數最大的UP主們成為炮灰。

除了一緻的斷更外，大部分UP主仍在等待後續。UP主薄荷小夢在11月7日便注銷了企鵝号賬号，但當晚他收到短信：“感謝您加入企鵝号【黎明計劃】”，也許創作者太多，解綁需要時間吧，他說。

今日上午，在騰訊發布的道歉信中，官方表示已經入駐的創作者，如果希望退出【黎明計劃】，注銷賬号即可，注銷前的收益會正常結算。但網傳“企鵝号利用視頻内容向其他平台投訴原創、甚至打擊作者原有的外平台賬号”說法不實。

而入駐金未兌現和MCN惡意舉報等問題，計劃終止後官方會進行處理。

《關于終止“黎明計劃”項目的緻歉說明》

B站大量UP主跟進了此事，包括此前發聲的薄荷小夢，更新視頻稱“我們勝利了”，小破站的用戶們也敲鑼打鼓，認為這是UP主的集體勝利；但也有不少人覺得，騰訊的聲明依然存在模糊之處，有甩鍋MCN機構之嫌。

而那些被【黎明計劃】影響創作，并不斷被MCN機構騷擾的UP主們，仍在等待進一步的補償方案。

畢竟在騰訊宣布【黎明計劃】終止前，有一部分創作者險些放棄。例如“安琪大總攻”曾決定永久停更。

視頻被舉報侵權後，身負龐大債務的“安琪大總攻”很快陷入了兩難境地：與鬥魚平台簽訂的稿件數量還未達标，但隻要一更新，不僅視頻會被同步爬過去，其他平台還會被舉報侵權。

而盡管之後騰訊上線了注銷賬号功能，但“安琪大總攻”在此期間，也受到了大量的言語攻擊，那些謾罵他的人，認為他隻是在“蹭熱度”。

最後，“安琪大總攻”宣布，選擇将運營了4年的B站永久停更，以減少損失。好在與鬥魚官方協商後，他隻需單獨在鬥魚上補全視頻，便不會涉及違約金。

但3天後，事情就發生了轉機，MCN機構通知“安琪大總攻”已經解綁。十幾個小時後，【黎明計劃】停止。在經曆一系列心理掙紮後，“安琪大總攻”決定複更，慶祝這個好消息。

在陸續停更的UP主以外，還有更多的創口沒被撫平。

那些選擇消極抵抗的原創作者，曾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影響了自己的B站号。此前，他們通過發布一些質量較低的視頻内容，故意做“壞”自己的号，讓自動抓取的企鵝号受損。

他們在視頻中或破口大罵，或隐晦内涵，讓被同步的企鵝号内容無法過審，甚至自己去企鵝号舉報自己的視頻，玉石俱焚。

如今，騰訊官方做出回應，也表明了道歉和處理态度，風波漸漸進入尾聲，但仍有許多疑問沒有解答。例如作者們為何加入計劃後，視頻播放量大不如前？MCN機構用于抓取視頻的爬蟲工具究竟哪方提供的？為何MCN機構一上來就向UP主們索要第三方平台的賬号和密碼等。

但最應該反思的問題是，一個騰訊官方正規發布的、原本應該扶持創作者的創作計劃，在混亂的執行過程中，卻背道而馳，并未體現出對原創的尊重，最後竟如同一個騙局，人人喊打。

類似的事件，黎明計劃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今天，【黎明計劃】正式終止了，但内容行業對于原創保護的真正“黎明”或許還遠在彼岸。受委屈的、不理解的、停更的、謾罵的，騰訊道歉了，但影響似乎還在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