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出生在被金人占領的山東曆城。自幼受祖父影響,胸懷起兵抗金複國的壯志。他21歲時,乘金主完顔亮南侵的機會,聚集起兩千人的隊伍,起義抗金。随後他率衆投奔南宋朝廷。
66歲時,他出任鎮江知府,此時距南來已有40餘載。但這40餘載,他不被南宋朝廷重用,一直沒有得到北伐抗金的機會。胸中壯志,難以實現。恰好此時宰相韓侂胄(tuō zhòu)想用北伐做幌子,來籠絡時人,以提高自己的威望,擴大自己的權勢。鎮江又是一個地勢險要的軍事重鎮,辛棄疾來到這裡就積極備戰練兵,積蓄軍事實力,準備北伐,打算有所作為。他登上京口北固亭,北望神州,想到孫權當年在此鏖戰的英雄之事,不禁有所感懷,寫下了一首詞《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京口北固亭
但不久之後,辛棄疾便發現,所謂北伐,不過是權相韓侂胄(tuō zhòu)為了邀功罷了。他隻想草率出兵,并無萬全計劃;而朝廷則毫無北伐複國之決心。辛棄疾深感失望和氣憤,又登上京口北固亭,創作了一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北固山風光
壯心不已:生子當如孫仲謀!辛棄疾雖已是66歲高齡,但一提起北伐抗金,就意氣風發,豪情滿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
這裡用一設問,使行文頓生波瀾。站在北固樓上,北望神州,盡是滿眼風光,境界開闊。神州大地,辛棄疾已挂念了一輩子了,想着不久以後就要北伐,收複失地,不禁更覺親切:滿眼都是秀麗風光!這是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無限贊美。在這贊美當中,我們感受到了他必勝的決心,似乎那被金人占領的土地已是囊中之物。在這贊美當中,我們感受到了他對祖國的深沉的愛,大好河山無處不美,無處不是風光啊。
祖國不僅山川風光宜人,而且曆史悠久。他又用一設問: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千年之中,興亡之事到底有多少呢?作者隻給了兩個字:悠悠,太多了,不計其數,正如眼前的江水一般是“不盡”的。你隻看到它滾滾東流,卻不知道它何時是個盡頭,就如曆史上的興亡之事。此句化用杜甫的“不盡長江滾滾來”,隻改一字,情景交融,曆史與現實交融,渾然一體,為下阕寫孫權做了鋪墊。
不盡長江滾滾流
孫權始置京口鎮。立于京口北固亭上,看着悠悠長江水,想到悠悠曆史往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吳大帝孫權。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
他年紀輕輕,就擁有百萬之衆,占據東南一隅,但不苟安,不怯戰,有争雄天下之心,奮戰不息,乃少年英雄。
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天下英雄當中能與他匹敵的也不過是曹操與劉備二人,況且曹操當年也盛贊道:“生子當如孫仲謀!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通過對比,通過敵人的贊賞,突出了孫權的英雄了得。
孫權塑像
這首詞情景交融,将眼前的壯麗景色與悠遠的曆史時空交融在一起,境界壯闊深遠。詩人熱情歌頌孫權年輕有為,占據東南,卻不偏安一隅,能奮戰不休。這既是對南宋朝廷苟且偷安的嘲諷,更是詩人滿懷豪情的展現。他雖已年老,但壯心不已,仍想着像孫權一樣,為北伐抗金,收複故國家園,奮戰不息。他想象着在将要來到的北伐當中,大展拳腳,像當年孫權震懾曹操一樣,讓敵人發出“生子當如孫仲謀”的喟歎!
壯志難酬: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辛棄疾雖熱切盼望着北伐,但他是非常理性的。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韓侂胄北伐的欺騙性。當他再次登上京口北固亭時,已無心欣賞這裡的“滿眼風光”了。他歎息道: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感慨來得深沉。他來到此地隻為尋覓英雄的蹤迹,可是他隻看到,江山千載悠悠,不變絲毫,而英雄早已無處可尋。想當年孫權大帝,在此留下多少繁華風流,如今都已被曆史的風雨吹打消散,再也找不到一點蹤迹。
既然英雄的仲謀已無迹可尋,那麼當年在此起兵北伐的宋武帝劉裕可還留下些蹤迹?但他隻看到: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
回想過往,宋武帝劉裕在此起兵北伐,金戈鐵馬千萬,威震萬裡,勢如猛虎,令人振奮,讓人向往。然而思緒回歸,低頭望去,寄奴(宋武帝劉裕的小名)曾住的地方,已是荒草萋萋,雜樹叢生,一抹夕陽給它塗上了一層英雄落幕的蒼涼色彩。
追尋孫權、劉裕的蹤迹不得,詩人隻落下個“時無英雄,小人當道”的慨歎,暗含着對韓侂胄的譏諷刺責,更是慨歎自己宏圖壯志難酬的悲哀!英雄不在,小人當道,隻會像元嘉年間那樣: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倉皇北顧。
宋文帝劉義隆草率出兵北伐,幻想獲得如霍去病一般,追擊匈奴千裡,在狼居胥山封山紀功。但你好大喜功,思慮不全,怎麼會取得勝利?真是癡人說夢,最終隻落得倉皇逃竄,狼狽不堪。這不是曆史教訓嗎?韓侂胄你怎敢再重蹈覆轍呢?對韓侂胄的北伐詩人已不抱任何希望,而是充滿了深深地擔憂,自己的壯志雄心又得再拖一拖了!他不禁想到自己南來已有四十三年了: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四十三年前,詩人率兵南下,投奔朝廷。當時金人四處侵略,現在擡眼望望自己走過的路,那時的烽火硝煙還曆曆在目。金人可恨,國恥要雪,故園要複,這是他不變的追求。可令人擔憂的是,百姓們已漸漸忘卻過往,已屈服于異族統治了: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佛狸祠是拓跋焘當年追擊劉義隆所留下來的一座行宮,這是異族侵略統治的象征。然而如今,百姓在這裡供奉不斷,香火旺盛,常常有烏鴉來偷吃貢品;祭祀土地神的活動熱鬧非法,鼓樂震天。百姓安居若此,麻木若此,北伐大計又如何實現得了呢?
詩人在這首詞裡注入了深深的理性思考,他為北伐大計擔憂,為國家朝廷擔憂。他在警告朝廷:應周全安排,早下北伐決心!然而如此赤膽忠心,誰又能看得到呢?自己空懷宏圖壯志,滿身武藝,卻比當年的廉頗更慘: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廉頗負荊請罪
廉頗雖老,當秦國攻打趙國時,趙王還能想起他,派人詢問。而我如廉頗一般,雖年事已高,然報國之心始終如一,時刻準備為國效命,但這麼多年怎麼就遲遲等不到朝廷的召喚呢?這真是悲涼凄慘!壯志難酬的憤懑就在這反問中一湧而出!
英雄情結北宋敗亡,半壁江山淪落異族之手,而南宋朝廷不思進取。如辛棄疾一般的志士,一心想着北伐抗金,收複故土。但這與朝廷的想法相排斥,他們常常被排擠打壓,受不到重用,空有壯志,卻無力實現。他們就對英雄充滿了期望,期望着英雄出現,呼喚着英雄出現,來改變現實。
辛棄疾在34歲時,曾寫下一阕《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那時他年輕氣盛,面對壯志難酬的困境,他“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悲憤不堪,孤獨寂寞,不知“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他自認英雄,卻無用武之地,最終隻能對風灑淚,拳錘欄杆,無可奈何!
66歲時,他沒有了年少時那份氣盛,不會再把自己比為英雄了,但對英雄的仰慕之情卻萦繞心間。在《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他熱情歌頌少年英雄孫仲謀,在《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他想到宋武帝劉裕北伐的盛景:金戈鐵馬萬裡,勢如猛虎下山。
金戈鐵馬
英雄,在辛棄疾的一生中,常伴其左右。他仰慕英雄,追懷英雄事迹;他自比英雄,思建英雄功業。但最終化為泡影,壯志未酬。他雖在當時未成沙場英雄,卻給後世留下了一個詞中之龍,此亦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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