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餅是山東許多地方的主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山東人愛吃煎餅,就像新疆人吃馕,藏民吃糌粑,東北人吃大馇子一樣,地理、氣候、物産、風俗,各種因素都有。煎餅深得人們青睐,是因它宜儲存不變質,口感好易消化,又食用方便。有厚厚的一摞煎餅放在家裡,即使你農活再忙,回家做飯也不用慌。
淄河兩岸,煎餅的做法和沂蒙山區一個樣。通常是先把谷子、玉米拿到石碾上壓碎去皮,用水泡透,再用石磨磨成糊。等糊子略微發酵,再燒熱鏊子攤煎餅。
村裡石碾總有幾盤,把糧食加工細,離不開它。一盤碾,有相對固定的人家使用。誰家有糧食要加工,先拿根推磨的木棍去碾上看看,要有人正在使用,就把磨棍放在碾旁,算是挨上了号。大家依次使用,先來後到,井然有序。碾糧食,碾粗鹽,碾韭菜花,人們在這裡勞作,也交流着生計和信息。
石磨則家家有。用石磨磨煎餅糊,家鄉人稱為“推煎餅”,是項枯燥熬人的活。白天有白天的活要做,推煎餅通常是在早晨或晚上進行的。石磨安在院子裡,靜靜地等待着主人使喚。圓柱型的磨體分兩片,上邊一片是動的,對稱楔着兩根二十厘米左右的木棒,叫磨拐子。磨拐子像兩個耳朵,使石磨平添了不少生氣。而磨片下的磨盤,像個大大的肚子,預示着這是個貪吃的怪物。泡着玉米糁小米糁的大瓷盆放在磨頂上,推磨的人把磨棍抵在小腹上,磨棍一端穿進鐵磨環裡,磨環挂在磨拐子上。從盆裡舀一勺糧食放進磨眼裡,就可以推磨了。腳底下一使勁,磨棍就深深陷進身體裡。人推着磨在磨道裡一圈圈轉着,像上了發條的機器。磨道通常都鋪了石闆,踩得青亮青亮的,雖然高低不平,但推磨人就是閉着眼腳步也會走勻,人們熟悉磨道,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嗚--嗚--嗚--,石磨發出低沉的聲音,像風吹山嶺的嗚咽,像孤獨老人的吟唱。白色的糊子淌下來,像是石磨渾濁的淚水。
推一盤大磨,沒幾分力氣是不行的。力氣大的,一個人推得動,力氣小的,就要兩個人一塊推,家裡人口多的,一次要磨幾大盆糊子,要幾個人輪番上陣。小孩子這時候常常被大人抓差推磨。貪玩的少年正和同伴玩得興濃,突然被大人喊住,告之回家推磨,想想一圈圈圍着磨道轉的乏味,沮喪、傷心、憤怒,什麼樣的心情都有。因貪玩抗拒推磨吃大人耳刮子的,大有人在。推一早晨磨,通常會累得汗流浃背,氣喘籲籲。
當然,也有這麼一種女性,她們把推磨不當回事。她們白天在生産隊勞動,和男人一樣下力幹活。回家做完飯服侍老小吃了,睡覺前再推一大盆煎餅——她們把推磨當成了散步!村裡有位孕婦,早晨正推着磨,孩子要生産了。她回屋裡把孩子生下來,草草處理一下,又回磨上推完了那盆煎餅!
糊子磨好了,攤煎餅就是女人們的活了。淄河兩岸,攤煎餅是做女人的一項必修課。民以食為天,新媳婦過門,第一件事就是學着攤煎餅。做姑娘時就學會攤煎餅,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而做了媳婦攤不好煎餅,是要被人恥笑的。
三條腿的鏊子像一隻烏龜趴在地上,柴草源源不斷地填進它的腹下。火舌不時從它的四周竄出來,烤着女主人的臉和胸。舀一勺糊子澆在燒熱了的“龜殼”中間,再用丁字型的小木耙順時針一圈圈把糊子攤成一個圓餅型。嗞啦,嗞啦,糊子一碰到燒熱了的鏊子,發出一種好聽的聲音。火繼續燒着,鏊子上冒出騰騰熱氣,白色的圓餅慢慢變成金黃色。把它慢慢揭下來,再翻過來烙一下、疊成四分之一圓的形狀,一張煎餅就做好了。女主人坐在鏊子前,一仰一伏,雙手不停地忙着,用腰酸背痛,為一家人備下一天或幾天的飯食。清晨,走在飄着炊煙的青石闆街道上,家家傳出嗞啦嗞啦攤煎餅的聲音,空氣裡彌漫的是新煎餅的香氣。它制造出一種富足和安祥的氛圍,是那樣具有田園風味,美妙又溫馨。
剛攤好的煎餅酥軟可口,香氣撲鼻。即使沒有菜,一張煎餅幾口也就下去了。急着上學的學生或下地的男女勞力,通常是從飯棚裡揭兩張剛攤下來的煎餅,就一邊吃着匆匆出了家門。
家鄉的煎餅,一斤去皮的糧食能做六張。十四歲那年,學校放秋假,學生們都到生産隊參加勞動。這天要到很遠的一個山溝裡割豆子,估計要過了晌午才能回家吃飯,父母早晨要我多吃點,我就着熬土豆片吃了六張煎餅。這六張煎餅支撐着我勞動一個上午,又蹒跚十多裡山路,把六十多斤豆棵挑到生産隊的打谷場上(我當時的體重有八十來斤)。這竟成為我有生以來飯量和體能的紀錄!
這些年,家鄉手工攤煎餅的人越來越少了。先是機器代替了石磨,不用推煎餅了。接下來,又有了做煎餅的機器。人們忙着做工掙錢,都不願去費工費力地做手工煎餅了。想吃煎餅,趕集買一摞小販的機器煎餅,也能吃幾天。年輕女子,也沒有幾個去學攤煎餅的。但機械化專業生産,也有它的弊端。無良的商家,常以次充好,加黴變的糧食,加色素,讓人很不放心。機器煎餅,口感跟手工的,也有很大差别。
但我相信,隻要人們還吃煎餅,手工煎餅這門技藝,就不會失傳。就像種子不死,還會發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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