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豐盈的生命,遇見一片博大的土地,注定會上演一出千古絕唱,比如蘇轼和黃州。
黃州,就在今天的湖北黃岡。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去黃州之前,蘇轼隻是蘇轼,是黃州催生了‘蘇東坡’的橫空出世。“東坡”是蘇轼在黃州種大麥的地方,起這個名字一是因為這塊地地處黃州之東,二是他在緻敬偶像白居易,白居易曾在四川忠州種花,那片種花地就叫:“東坡”。
故事要從1079年講起。
那一年,春風得意的蘇轼因烏台詩案被捕入獄,被關押130天後,他踏上被貶黃州的漫漫之路,開啟了越貶越遠、越貶越超然的人生。
在宋代,“州”分5等,黃州屬于下等州,地處偏遠,經濟落後,居民十之八九為農民、漁人、山野樵夫。彼時的黃州,是蕭索之地,是可以敲碎所有家國夢的地方。被貶黃州是蘇轼的人生分水嶺,此前他是順風順水的當紅炸子雞,此時他是無處可依的倉皇棄子。
初到黃州的蘇轼甚至都沒有地方落腳,好在有定慧院方丈收留,借給他一間小屋,這間小屋記錄了蘇轼一生中最孤寂的時光,在這裡他寫下了那阙著名的《蔔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又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中國的士大夫向來并行外儒内道雙軌制,既有入世之勃勃事業心,又有隐居山野出世意,蘇轼亦然。身無所依,思無所歸,被迫隐入塵埃的蘇轼,在定慧院的方寸之地,開始轉向問道道佛兩家,試圖為自己尋找一個心靈解脫的出口。
然後他就遇見了繼連。
繼連是定慧院不遠處安國寺裡一個大和尚,這是一個連皇帝的封号都敢拒絕的得道高僧,繼連對名利的超然态度深刻影響了蘇轼,蘇轼開始反觀自省,學習不讓環境吞噬自己、學會如何在身處泥潭時保持心懷星空的達觀與坦然,他開始放下人之一生必須要治國平天下做出偉大建樹的執念,轉而開始注重個體的完整與生命的豐盈,開始探索當下和生活本身的種種趣味,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
任性逍遙,随緣放曠,但盡凡心,别無勝解。
可以說,繼連就是蘇轼的“二舅”,讓他停止了無休止的精神内耗。
參透人生本相的蘇轼開啟了井噴式創作的5年,他一生留下約2700首詩詞,其中有500餘首作于黃州。1082年,是中國文學史上充滿奇迹的一年,因為在這一年,蘇東坡在黃州寫出了流傳千古的傑作:
《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
黃州接納治愈了蘇東坡,蘇東坡則讓黃州發生了奇特的轉型,他讓一個籍籍無名下等州搖身變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無法忽視的赫赫之地,這是蘇東坡和黃州的互相成全,是一個生命和一片土地的彼此成就。
蘇東坡是宋詞的風骨,成就蘇東坡的黃州是華夏學子的聖地。我甚至一度認為,能夠創造出“黃岡密卷”多多少少受些蘇東坡的福蔭澤被,有學仙在前,吾輩焉能不努力、不成材?
如今去黃州(黃岡)相比東坡時代異常便捷,從武漢搭乘高鐵前往黃岡西站不過25分鐘,西站距離東坡赤壁8.6公裡。
東坡赤壁位于黃州古城西北,一名赤鼻山,又叫黃州赤壁、文赤壁,得名于岩石突出如壁、色呈赭紅。
一過今人所修大門,古樸風雅意撲面而來,有竹夾徑,走進去,豁然開朗,古木參天,先生之雕塑清癯飄逸,神韻悠然。
赤壁之上東坡醉酒處,遙想先生當年酒催詩興意氣風發;
坡仙亭、酹江亭裡的《壽星圖》、《月梅圖》筆力遒勁、大道至簡;
更有那陳列有蘇東坡書法碑刻的碑閣,每一幅、每一筆都讓人駐足徘徊良久而不肯輕易挪開目光。
什麼叫一字千金?這幾個字便是,曾在美國某拍賣會拍出百萬美金。
東坡赤壁名聲最大的二賦堂,大型木質牆壁上刻着傳頌最廣的前後赤壁賦,在“産地”讀之,又有别樣收獲,除了詞風豪邁詞人曠達,對“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于我皆無盡也”裡蘊含的哲學思想,有了更進一層的體悟。
所以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旅行要有真正的收獲,是必得身臨其境,放慢腳步細細感悟思考才行的,尤其是對于東坡赤壁這樣的所在。
去黃岡,對我來說,蘇轼這一個IP就夠我待上十天半月的了:去定慧院、安國寺尋找東坡足迹、去赤壁瞻仰詞人的才華,再去以及再去嘗一嘗東坡肉、東坡餅。
黃州雖然幫助蘇轼停止了自我折磨式的精神内耗,但仍卻未能擺脫現實生活的窘困。被貶黃州,他隻有一個虛名,沒有工資收入,僅靠微博積蓄維持一家老小的生存。于是,他規定每個月花4500錢,分30串挂在屋梁上,一天用一串,但即便如此,也隻能維持一年。認輸是不可能認輸的,蘇東坡之難得,還在于從平凡甚至落魄裡發現甚至創造出生活的盎然況味。
一個浮躁的充滿惡意的社會,人們總是會将某些美好、自己卻做不到的事情歸結為“還不是有錢”,但蘇轼告訴我們,真正的美好,無關物質,它們隻有一個源頭:那就是對生活的熱情與熱愛。
如果宋代有美食博主,蘇東坡一定是頂流,這位千古風流大才子,一生都在不斷被貶中起伏輪回,大概是悟到了“人生實苦、不如吃得開心點”這個真谛,蘇東坡至少在數十篇作品裡記錄過各種美食的詳細烹饪技法,直接點評過的食物/菜肴近百種,約有50餘種當代美食與他有關,比如東坡肉、東坡餅。而之所以能發明東坡肉,竟是因為他太窮買不起牛羊肉,所以才把目光轉向富人不吃、窮人不會做的豬肉。
如今,我們依然能夠在黃州吃到真正的東坡肉,那個地方,有個樸素的名字:
優品美食館。
主廚張彬,跟蘇東坡一樣,都來自川渝大地,卻成了黃岡美食的非遺傳承人,這位會演川劇變臉的傳奇廚師,對東坡系列美食有自己獨到且深刻的理解,他做的東坡肉色澤豔麗,瘦肉不柴,肥肉不膩,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口味掌控的南北皆宜,實屬難得。
後來我看到一則視頻,是張彬在安國寺裡教師傅們做東坡餅,甚覺有趣。因為當年,蘇東坡就是在安國寺與繼連和尚下棋至深夜下到肚子餓,才偶有開發出了這塊酥脆點心的做法。這就有了一種天道輪回的趣味,我不禁開始期待,有朝一日能在安國寺吃到師傅們做的東坡餅,定當别有風味。
蘇東坡風流一生,流傳千古,他帶給我們的種種感動,是從黃岡開始的。蘇東坡身處逆境,卻始終能夠将窘困的生活過得生趣盎然;他告訴我們,所謂逍遙,不是建立在物質富足的基礎之上,而是根植于能上能下的坦然與淡定,是基于笑納一切的達觀,恰如他那阙《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頭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從“寂寞沙洲冷”到“也無風雨也無晴”,黃岡5年,蘇轼完成了自我突圍和人生的升華。
當我站在東坡赤壁的栖霞樓,憑欄遠眺,懷古之心油然而生,古今多少事,轉瞬已滄桑。惟有清高意,長存天地間。
走讀黃岡,發現不一樣的寶藏詞人:
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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