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财經 作者:史成超
編者按:疫情影響下,固有的長假“打開方式”被改變。新的生活方式開始崛起,不需要遠行,我們也可以逐漸安頓好自己的内心。時代财經特此推出《國慶七天,我治好了自己的精神内耗》系列策劃,看看年輕人是如何治愈自己的。
圖源:作者供圖
對于街舞愛好者來說,這稱得上是一個好的時代。
各類綜藝、選秀、短視頻,随處可見的舞蹈達人總能見縫插針地搶占你的注意力。但最直觀的好處是經濟上的:你不用購買任何昂貴的裝備——人人都有的休閑裝、運動鞋即可。一節一個多小時的成人舞蹈課,隻需要花費幾十塊錢。
我最開始想要學舞,就來自于抖音刷到的一段齊舞視頻,視頻出處是一家連鎖機構投放的廣告。“零基礎”幾個大字,吸引了長期在健身房辦卡卻無法堅持的我。就這樣,兩年前,抱着找個地方“動一動”的想法,我跳進了街舞的“大坑”。
我為30歲才學舞感到遺憾
長期居家辦公和單調的生活,讓我渴望尋找新的社交半徑,但和想象中不一樣的是,起初這并不是一個交朋友的好去處。
每個第一次踏入舞室的人,都會偷偷打量其他人。他們中最顯眼的,是紋身、染發、打臍釘,身着潮牌的狠角色,即便不站在C位,也能憑氣勢讓人退避三舍;其次是年紀稍大,裝扮精緻,身材健美,但和街頭文化毫不相幹的貴婦,孩子讀得上海澱的名牌學校,家中衣食無憂,她們一眼就在人群中辨認出同類,然後迅速三兩聚集、互換微信,為生活的智囊團增添一員。
也有完全不會被注意到,但技術水平碾壓全場,讓人看過一次就不會忘的“掃地僧”;但人數最多的,還是至少要遇到三次以上才記得住面貌的普通白領,她們在穿搭中加入一兩件街頭單品,比如寬大的T恤、圓形的大耳環,但又拿捏着不會給人視覺沖擊的尺度,就像大部分人的舞蹈成果——有,但不多。
這對于想交朋友,卻身患社交恐懼症的我來說是緻命的。“可以通過跳舞擴大社交面”的想法,也被“菜鳥沒有話語權”的想法頂替。當一個動作沒弄明白,既害怕請教老師,又不好意思問同學的我,隻能把目光投向不需要社交成本就能獲得答案的互聯網。
街舞在中國已有一套完整的商業産業鍊:從地下的比賽,到網絡綜藝,再到遍布一二線城市的工作室、直播和電商平台的服飾店鋪,似乎大批人已經在裡面分到了蛋糕。我為自己30歲才想要學舞感到遺憾,同時又為趕上了街舞商業化時代而慶幸——隻有成熟的商業化市場,才讓給街舞學習帶來極低的成本和極大的便利。
在動作還沒學會幾個之前,我先讓自己成為了一個理論大師,并且執着于以“拉踩”的方式向别人介紹街舞文化:“它不像古典舞,也不像拉丁、芭蕾,它是最包容的;任何人,不論男女、高矮胖瘦,不論身體素質如何,都可以跳。它就是年輕人的廣場舞!”
聽衆卻往往不置可否,因為他們既不知道如何否定,也不知道如何附和,“廣場舞”是他們理解的唯一字眼。
長達一年多以來,我把跳舞當作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并且傾注了幾乎所有的業餘時間。這讓我告别了大部分逛街、聚會、看劇的娛樂活動,換來的是健康的體魄、減少的開銷、更少的容貌和身材焦慮,以及大量的多巴胺。
就像是無意中挖到了寶藏,但卻沒辦法向身邊的人描述這件事,我有時候也會感到孤獨。真實社會被隔離成一個個物理時空,職業、年齡、财富、文化、視野,在人與人間豎起一道道高牆。要尋找同類的想法,也在我心中日益強烈。
當你起舞時,你會感到自由
跳舞一年後,我擁有了第一個舞友——阿曼達。聊天的契機是在一次跳routine(齊舞)的時候,我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腳。“不打不相識”,從沒跟我講過一句話的她,也自此打開了話匣子。
她先是詢問我的年齡、職業,學跳舞的時間,當得知我是媒體人後,她似乎感覺到了我身上的傾聽雷達,開始不厭其煩地跟我分享自己在跳舞過程中悟出的“人生哲學”。
“如何面對壓力,是我在跳舞過程學到的第一件事。”她說。按照她的理論,即便動作練習得再熟,當鏡頭對準自己,心裡還是會出現巨大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可以追溯到高考那年,成績一直優秀的她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時候出現了失誤。
“考場上緊張得不行,連筆都握不住,”她把過度緊張的原因歸結于從小不知何為壓力,自然也沒修得如何面對壓力,所以壓力襲來的時候,就立刻被擊垮。
阿曼達說,是學舞給了她更大的承受能力,短時間集中學習、記憶的動作,最後要在完全公開的場合、有限的機會中展示出來,在一次又一次高度緊張中,她學會了深呼吸,學會了抖動肢體放松和心理暗示等多個行之有效的減壓技巧,并且把它們應用到和朋友吵架、被上級指責以及種種deadline逼近的時刻中,這被她稱為自己的“高光時刻”。
“你顯然走火入魔了”,我嘗試跟她開玩笑,讓氣氛輕松下來。但阿曼達不以為然,她能感覺到心中積蓄起一種能量,哪怕是一顆隕石撞擊而來,也可以将它輕易地反彈出去。
“我也會迷上其他的事情,但是在特定的時間,是跳舞拯救了我。”阿曼達說,“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事想要壓在你身上,但當你起舞時,你會感到自由。”
阿曼達性格溫和,平時總是習慣對别人附和,但聊到跳舞的時候,總是異常堅定,“跳舞是我平凡生活裡唯一的光”。
按照阿曼達的說法,自由——這是跳舞給她帶來的最重要的收獲。“你可以在舞室裡跳、在家裡跳、在大街上跳,不論在哪裡,你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你忘了你的社會身份,忘了你的家庭責任,你隻是為自己的存在感到慶幸。”
如果說,是街舞讓阿曼達學會放下,那麼恰恰是街舞,讓我學會了拿起。
做着一份追着時間跑的工作,鬥志會随着時間流逝。職場的瓶頸和生活的不公,又常常讓人感到失衡。
在文娛媒體《北方公園》介紹韓國熱門街舞綜藝《街頭女戰士》時,用了這樣一個标題——《當舞蹈成為武器,而不是裝飾》。這檔以街舞和女性為探讨主題的節目中,無論人物、内容和文化,都和常規印象中的韓流文化有巨大的差異,正如文中所說——“這幫女的是真的兇,也是真的強”。
對于我來說,真正愛上街舞,也是源于一次對比賽(battle)現場的圍觀。
在這場比賽中,裁判首先在現場中挑選出通過海選的舞者,剩下的舞者則可以通過敬對方一杯酒,來call out(表示不服氣,向對方發起挑戰)任何過海的選手,battle後再由裁判決定最終的席位。在這樣“不打不相識”的勇敢者遊戲裡,“想赢”而不是“躺平”成為主流價值觀。
挑戰和尊敬,在街舞文化中,真正成為了一枚硬币的兩面。換句話說,這是競技文化,也是和平年代的武俠文化。
在街舞江湖裡,有一個節奏是心跳
幾天後,在舞室旁邊吃快餐的我,遇到了這場比賽的裁判——明明,一位七、八年前就從韓國來到中國發展的popper(震感舞,街舞的一種)前輩。
他認為,現在學舞的年輕人是幸運的,畢竟有了現成的教學體系、滿地的舞蹈教室,和充斥着跟練、分解、攻略的短視頻、直播平台。而過去,他們唯一的學舞途徑是DVD和身邊會跳舞的人。
但最重要的還是市場。“韓國的家長不喜歡孩子學popping,因為他們覺得這個沒用,學這個當不了明星。”他直言,自己來到中國,是因為這邊市場更大,人口更多,中國的家長對孩子的興趣愛好也舍得花費更高的成本。
“中國的家長更潮,他們覺得街舞很帥,就願意讓孩子學街舞,不會考慮太多回報的東西。”明明提到,“教小孩是街舞老師、街舞工作室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現在,明明的很多學生都開了街舞工作室,自己做老闆,但他卻沒有這方面的想法:語言、資源有很多限制,而且做了老闆會少很多跳舞的時間。他的選擇是去學生開的工作室裡教課。
對于大部分沒有成名,或“幾乎成名”的舞者來說,故事可能是另一個走向。
94年出生的街舞老師Eric患上了抑郁症,今年剛剛好轉。“你們是幸運的,如果去年來上我的課,我是沒有心思認真教的。”
在一個北京天氣轉涼、風極大的夜晚,他回憶起去年的自己:戀愛的挫折、童年經曆和種種不順引爆了負面情緒,“甚至不想跳舞了,狀态極差,水平也直線下滑”。
Eric是battle型舞者,相比于成品舞,他更喜歡教給學生練舞的方法、battle的技巧。他初二時候開始跟着DVD學popping,一個會跳舞的學長是他的第一任老師。高考的時候,他原本可以進入四川一所知名音樂學校的他,卻選擇了一家更普通的學校——因為那家學校在陝西,陝西有舞佳舞——一個全國聞名的舞團,“對我們來說,去陝西就像朝聖一樣”。
大學後,Eric開始在社團教舞,并且師從知名舞者、加入專業舞團,一直到現在來到北京跳舞、教舞。他的人生,自青少年時期開始,就一直沒有離開跳舞這件事。在北京,他選擇租住一個月八九百塊的床位,由于前段時間疫情沒辦法工作,身上還欠着幾萬塊錢的外債。
“今年差不多能把錢還清了。”他說。北京每個月會有大大小小的街舞比賽,比賽冠軍的獎金幾百至幾千元,即便次次拿冠軍,也隻是勉強支撐基本的生活。相比之下,做街舞老師能夠帶來更穩定的收入,如果有了一定的名氣,還可以通過做裁判、商演,或者接大師課賺錢,但這些都談不上穩定。
但對于很多舞者來說,能跳舞,還能吃飽飯,就是快樂的。
去小一些的城市不在Eric的考慮範圍内:“我的水平,無論去哪個省,都是一線舞者。但我還是想留着北京,這裡有志同道和、玩得好的哥們,有更好的跳舞環境,而且也想在這裡再混出些名頭。”
結語
“你覺得這個行業還會更好嗎?還是已經到頂了?”這是聊天的最後,我向明明抛出的問題。
“是綜藝讓街舞市場更大了,如果綜藝繼續拍,還能火,市場就會更大。但我最擔心的還是從業者的素質。”明明說,“作為一種街頭文化,希望更多傳遞積極向上的東西,就像現在的說唱文化一樣。可能一兩個素質差的人,就會毀掉整個行業。”
相比之下,普通舞者想的事情更簡單。“練舞是一回事,跳舞是另一回事,”一位爵士舞老師說,“我既是老師,也是學生,所以會不定期去外地學習,去考團,這個時代你不想被淘汰,就必須進步”。
舞者專注、向上的精神力量也鼓舞着他們身邊的人。“我感謝這些老師,”阿曼達說,“現在的商業環境,讓舞者可以活下來,但沒辦法讓他們活得很好,是他們對舞蹈的熱愛感染了我”。
“難道跳舞沒有給你帶來過壓力嗎?”我問她。
阿曼達承認,也有煩惱的時候,比如家裡長輩對一些舞蹈動作提出質疑,專業街舞博主下面滿是“用力過猛”“欣賞不來”等外行評論,被韓舞和MVdance侵蝕的商業化環境等等。
“那你遇到這樣的人會怎麼辦?”
她笑了:“我會說,看不懂别看。”
(文中明明、阿曼達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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