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們跟外公正式告别的日子。

無時無刻的祈禱這一天晚點到來，好像隻要沒到今天，外公就還在老房子的客廳裡坐着看新聞，好像隻要我跟往常一樣在外面嘻嘻哈哈鬧夠了回去的時候外公就會再大聲跟我說“你看看你那手指甲花花綠綠的，我跟你講指甲油有毒！”好像隻要我像往常一樣星期五下班去蹭飯，就還能在院子裡遇到從街上騎着小三輪回來的外公。

外公和他的小三輪

外公幼年喪父，十多歲便背井離鄉謀生，修過鐵路也挖過煤，有幸蒼天眷顧得以全身告老。外公年輕時在盤縣煤礦工作，那個年代這算很遙遠的距離了。總聽媽媽說他們四姐弟小時候最盼望過年，因為過年是外公回家的日子，外公回來總會給他們帶好多零食和小玩意，還說不管一個兩個還是四個，隻要想讀書，再困難砸鍋賣鐵都供，要是取得好成績第二年回來就給買小皮鞋，于是每次外公回來媽媽都會把自己提前寫好的作業或者小小作文拿給外公看，而外公也真的給媽媽買了小皮鞋。

聽媽媽說外公年輕時候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天文地理都略知一二，動手能力也是一頂一的棒，但也是一個兇兇的父親。可我印象裡的外公，對我們幾個孫輩卻是沒那麼兇的，雖然偶爾也會因為一些小事被外公吼到生氣，但沒過多久又會挪到他面前跟他說外公你今天去街上記得給我買吃的帶回來哦。

記事起，一到寒暑假我就往外婆家跑，晚上和幾個表妹擠在一張床上叽叽喳喳到半夜，白天則滿寨子瘋跑，在家的時候太吵也不聽打招呼，把外公氣得吹胡子瞪眼還要悄悄笑他。在寨子一衆小孩裡，我們幾個孫輩的小孩是被羨慕的存在，别的小朋友過年才能得到的“大額”零花錢，外公時不時就會給我們，别的小朋友不經常有零食，我們幾個卻是到收假回家還沒吃完，這可太滿足我們幾姊妹小時候那小小的虛榮心了。

前排右三為外公（2015年）

後來我們慢慢長大，一個接一個的外出求學，回去的時間越來越少，年紀漸長有了自己的心事，回去也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圍着外公外婆叽叽喳喳說一堆廢話，還要求他們認真聽我說才心滿意足，聊天的時候他們說的内容我們覺得舊思想，我們說的東西他們不理解，因此多數時候的聊天都不了了之。

大概兩三年前，外公胸口總是不舒服，以前一天抽一兩包煙的人一下就把煙戒了，我們還驚訝外公居然毅力這麼強。但畢竟年高，大家勸他去醫院，外公說自己沒事，不去，多勸幾句他就開始吼人，多次勸說無果也就這麼擱置了，外公果然也每天生龍活虎、興緻昂昂的騎着他的小三輪到處逛着，生活就這麼平平靜靜的繼續着……

2021年11月，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晚上，我在辦公室加班，來電鈴聲突然響起，把因為工作忙得焦頭爛額的我吓一激靈，是爸爸的電話，我還不開心怎麼這時候打電話，唠了幾句廢話，爸爸說外公肺炎住院了，我想着肯定又是感冒引起的，便說等我周末回去看他。爸爸說醫生初步判定疑似腫瘤，我大腦瞬間宕機，問确診了嗎？爸爸說沒有，可能隻是肺上炎症而已。我松了一口氣，匆匆說了幾句便挂了電話。怎麼可能是腫瘤，肺上有炎症而已還說的這麼吓人，就外公那吼人中氣十足的樣子能是腫瘤才怪。在那個時候我的确是堅信自己判斷的，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感到無措甚至控制不住的流淚，我安慰自己大概是突然緊張又突然放松後的情緒釋放。

外公在醫院接受治療

由于本地醫療條件有限，媽媽和舅舅便帶着外公輾轉多個醫院，取樣本做化驗、做化驗、做化驗，心裡始終裝着一個希望，希望是醫生誤判。但是哪來那麼多誤判呐！雖有心理準備但當真實看到化驗單上那個字的時候，我們還是不敢相信。确診了，那然後呢？！

然後啊，一家人帶着外公到處求醫，有一絲希望我們都像抓救命稻草一樣不敢松手。外公的身體條件不允許化療，醫生說可以用靶向藥治療，80%的亞洲人都能用。80%啊，概率大到我們開始計算這個藥要多少錢、要吃多久。可我這不一般的外公啊，就算生病都注定與衆不同，基因檢測結果他偏偏是那20%；靶向治療的路行不通，還有免疫治療呢，不怕不怕。可是，外公的PDL1表達隻有1%，達不到最低50%的要求，免疫治療的路同樣行不通。後來我們帶外公去廣西巴馬找一個很厲害的老中醫，雖然那個醫生給的反饋非常不好，但他怎麼确定我外公就不會是那個奇迹呢？回來後所有人嚴陣以待，按時讓外公吃藥，吃飯按醫囑忌口。其實外公不像其他病人，雖然大體上是不舒服的，可他能吃得下飯，也不疼痛，所以可能是為了蒙蔽自己，我堅信這樣狀态的外公一定會好起來的。

外公在給我們發壓歲錢

或許是大家都有些預感吧，今年過年所有人都回來了。剛工作的我用工資給外公外婆發了紅包，他們也給我發了紅包，兩個舅舅和姨媽也給我發了紅包，沒想到工作了還能收到紅包。媽媽說因為我在這裡永遠是孩子，在這裡我永遠可以有自己的情緒，我想這就是我永遠情感依賴外婆家的原因吧，在他們面前我長再大走再遠都依舊是個可以做自己的孩子。然後呢，生活又這麼按部就班的繼續着……

2022年2月24日，我永遠記得這個日子。在辦公室接到媽媽哭着打給我的電話，說外公情況不太好喊我趕緊回來。我慌了神，腳抖的踩不住刹車，第一次覺得大山到巴鈴這條路沒有盡頭、車這麼多，眼淚擦了又掉擦了又掉，我罵自己哭什麼哭，多不吉利。在去外婆家的岔路口遇到了送媽媽趕回來的同事，那個叔叔說“開慢點，人已經走了，節哀”。腦子瞬間空白，我不懂，他說什麼呢？節哀是什麼意思啊？？渾渾噩噩把車開到院子裡停好，下車聽到哭聲才有真實感的我遲遲邁不動腳，看到陸續趕來的寨鄰才突然反應過來狂跑進屋。

媽媽接外公回家，也是他們父女的最後一張合影。

我看着躺着的外公，就是睡着了嘛，倔老頭睡覺衣服還穿這麼整齊，這也太臭美了吧。我沒有難過的感覺，甚至連流了一路的眼淚在看到他的時候都停了。我就這麼站在媽媽身後看着别人往外公手裡塞紙錢，幫他整理衣領，我心裡驚訝的問自己，我居然是個這麼冷漠的人嗎？可當那一方小小的白布蓋在這個老頭臉上，大人們撲過去跪着泣不成聲的一瞬間，莫大的悲傷突然鋪天蓋地的湧來，襲得我心髒生疼，第一次知道眼淚可以流這麼快流這麼久。這個從廣西看病回來都還惦記着給我們帶零食，說“不管去哪裡多少都要帶點東西回來，家裡小朋友才有盼頭”的老頭真是不夠意思，睡着覺就悄悄的走了。

今天，我們在春暖花開的季節送外公進新家，先生說他的新家風水超級好，這個倔老頭肯定很喜歡，大概在某個地方偷偷看着我們滿意的點頭呢。可是看着眼前小小的盒子，我依舊不敢相信那個身材魁梧、走路帶風的外公現在已經安安靜靜的住在裡面了，從今以後，這個熱熱鬧鬧的世界真的與他再無一點關系了嗎？不過長眠于此，可以天天看着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小村莊，也算永遠留在這片深愛的土地了。天國路遠，你思念了一生的父母也一定在接你的路上了，也算有人能管着你了，他們一定急着要好好聽你唠唠這幾十年的喜怒哀樂，在另一個世界可别再暴躁了哦。

外公留下的遺物：二十年前小舅舅的獎狀

在墓前跟外公告别的時候我偷偷許了個願，希望這個倔倔的老頭能常來夢裡看看我們，雖然大家經常被你氣的胸悶氣短，但這不影響我們愛你。如果神靈能看見，希望幫我轉告外公：你是個馬虎、驕傲又暴躁的老頭，你的孩子們不知道如何才能與你柔軟的相處，不過他們對你的愛和牽挂從未少過一點半分，你雖然也總愛馬着臉，可我知道作為父親，你對孩子的愛也沒有缺失；媽媽很想你，我們每個人都很想你，一定要多來我們夢裡哦，不要嫌麻煩嫌累，一定要來好嗎？還有外婆身體不好，你臨走前最挂念她了，一定要保佑她身體健康哦。

媽媽寫的祭父文

人生就是迎來送往的旅途，他接我們上車，我們送他到站。想來外公走的時候應該是沒有遺憾的，家庭和睦樣樣不缺，兒孫滿堂個個孝順，常年失陪孩子的成長依舊培養出了四個優秀的兒女，這個“虛榮”的老頭一定驕傲極了。現在的我應該沒有讓他失望，弟弟妹妹們也正在成長，這一輩子的經曆在天國跟老朋友可算是能好好吹一番了。

就這樣吧，你安心睡覺，不要再操心家裡的事了，我們會常來看你的。

2022年3月14日（壬寅年癸卯月丙寅日）

外孫女甜甜記于落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