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
小鎮很“小”,小出了安穩靜好的味道。無論外界如何嘈雜紛擾,她依舊固執地堅守着一份“舊”。哪怕像我這樣的浪蕩遊子,背井離鄉這些許年,隻要一如從前把一條馬路望到頭,就全是看生見長似的熟悉面孔。
賣水果的夫妻從紙婚一路走到瓷婚;守着武漢鴨脖攤兒的小夥熬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燒烤店的小孩仿佛昨天還流着鼻涕,今天就領着女朋友回來幫忙了;穿梭在小菜場的買菜大媽,來來去去就這麼幾個,攤主和誰都能随随便便聊上幾句……
最引人矚目的,是那個炸串串的大叔,一年四季,風雨無阻地在路口炸着小串,攤頭上串串的種類和碼放都沒變過。
那口老古董似的老鐵鍋,在裡面沸騰翻滾的油可能也有些歲數了,那些被壓扁又被重新覆上的調料也有點陳釀的意思,熏蒸出的色彩和香氣,油光發亮地挑唆着人們的味蕾。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時間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出生,大叔就在這個位置了。隻是沒想到,很久很久以後,他和他的小串攤依舊杵在原地。
久而久之,大叔就成了當地人認路的“地标”——“你來找我,我在炸串大叔這個地方。”等人期間,大夥兒會要兩根串串,和大叔閑話家常地掰扯幾句。
和大叔唠嗑不怕沒有話題——他心裡挂念的,嘴裡念叨的,永遠是那個讓他無比驕傲的兒子。
“我那兒子太乖了,隻是一個初中生啊……乖得我都心疼他。”“他考上了一中!你曉得的!那個高中隻收市裡數一數二的好學生!”“昨天奧賽拿了第二名!就和第一名差一點點!”“一放寒暑假,他就總說要來幫我忙,他要考清北的,我不想幹擾他呢……”
你要一根炸串,他就說一遍兒子一心向學的勤奮故事,你要十根炸串,他就樂此不疲地把整個故事重複講上十遍,有時意猶未盡,還自作主張地和我們說:“再多炸一會兒吧,炸得酥酥脆脆的!”
大叔的兒子長年累月地出現在我們的話題中,而且似乎老是孜孜不倦地想來幫忙,但我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哪怕匆匆一瞥。
因此,我們莫名成為了最熟悉他的陌生人,說起他的生平榮耀來簡直如數家珍。
而大叔每次說起兒子,就禁不住昂首挺胸,神采奕奕,炸起串刷起醬來都特别有勁,那些串串都不免被添上幾分傲氣,直挺挺地在你面前張揚着,好像在說“是我們把孩子送進清北的!”
我看着大叔滿臉希冀的樣子,總是禁不住想,這個勞苦的中年男人,明明頭頂上隻有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但因為兒子,好像全世界的光亮都綻放在他眼中。
兒子
同一個話題說了幾年,大家也都不嫌膩煩。我們都明白,對大叔來說,于泥淖中開出的那枝花朵,才能極盡絢爛。
我想每個人都和我一樣,樂于看到他充滿希望的開心樣子。最後,他把烤串遞給我們,用亘古不變的期待口吻說一句:“我兒子說等他大學畢業賺了錢,就不再讓我炸串養家啦!”這話說的有些年頭,簡直成了大叔的個人“slogan”。
所以,人們一看到大叔,就會心照不宣地問上幾句他兒子的近況,然後看着大叔手舞足蹈、眉飛色舞一番,笑意盈盈把炸串遞給你,遺憾地說出那句“slogan”,大夥兒再讨他開心地逢迎幾句:“有這樣上進的兒子,你真是好福氣喲!”“這幾年的苦,真是沒有白受!”最後,大家不無惋惜地表示:“以後可要吃不到你的炸串!”
他“嘿嘿嘿”地笑着,我們也欣慰地跟着笑,和他一起等待着他兒子出人頭地的那一天。那時我們都以為,對這位常年辛勞,隻為供孩子好好讀書的大叔來說,“守得雲開見月明”隻是一個時間問題。畢竟他的孩子聰慧、懂事、奮發、勤勉,貼心乖巧,知恩圖報……
直到我們都長大了。
按照時間軸來說,大叔早該“功成身退”了。但我畢業回到老家,他依舊屹立不倒地呆在原地,手忙腳亂地忙碌着。
什麼都沒變,隻是歲月全部傾覆在他身上,蒼老出了濃重的蹉跎味道。再沒有人為了博他開心,蓄意挑起他兒子的話題。相應的,他眼裡的光亮,自兒子出生起就一點一點慢慢積蓄起的微光,也在一夜間瞬間湮滅,仿佛全部還給了世界。
“他那小娃呀……”我偶然聽到賣水果的阿姨說起來,夾雜着一頓長籲短歎,“高中不知怎麼,迷上了遊戲,每天不人不鬼的……又偷錢又打架……唉……這麼乖的小娃……”
大叔開始從健談變得沉默了。他大概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如此引以為傲的乖孩子,怎麼會一夕間堕落出一副他完全不認識的面孔。
小鎮之小,小在種種消息都能在她交錯的小巷裡不胫而走。之後,聽說這孩子連普通大學都沒考上,曾經的“天之驕子”,現在一事無成,整天和一群混混一起打架鬧事,近期還因為賭博問題麻煩纏身,東逃西竄。大叔為了填補兒子的窟窿,隻能更加疲于奔命了。
大家聽聞這樣的悲哀,都小心翼翼地照顧着大叔的情緒,或惋惜,或迷惑,或怒其不争,或哀其不幸,總之怎麼也想不通。不是很穩重踏實的乖孩子嗎,究竟經曆了什麼,會這樣自暴自棄?
倒是附近賣鴨脖的叔叔說道:“他那孩子,心思重得很,别人看不出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怎麼說,不怕孩子壞,就怕孩子乖呢。”說完,覺得自己說出了一句很經典的人生箴言,得意地深吸一口雲煙,順勢說起了老家村子裡的一個乖小孩。
乖孩子
我總覺得他有明顯過分渲染的嫌疑。但大差不差,也是一個乖孩子突然“變質”、一蹶不振的故事,但結局更加令人動容唏噓。
在他們村子裡,這個乖小孩是出了名的聽話馴順,任誰提起來都是交口稱贊。孩子平時寡言少語,埋頭讀書,一路名列前茅考進大學,卻在大二那年鬼迷了心竅,突然迷戀上網絡女主播,從此不思進取,紙醉金迷。
等家人發覺時,他早已深陷其中,還不惜高額貸款,隻為讨虛拟網絡裡的“她”歡心。父母隻當他一時誤入歧途,連夜将他召回訓斥一頓,不想,這孩子當晚就喝了藥。
“那藥邪性得很,”鴨脖大叔神神叨叨地說,“人是救過來了,但醫生私下就叫孩子爹媽回家準備後事。”
果不其然,正當年華的孩子渾身插着管子,躺在重症監護室裡,一天一天虛弱下去,像一朵受了詛咒的向陽花,不可控制地漸漸枯萎了。
孩子生前就話少,沒和父母說幾句話,将死之時“嗚嗚啊啊”地想說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個人人稱道的乖小孩,苦苦熬了一星期,最終活生生在他媽媽懷裡咽了氣。
鴨脖大叔抽完最後一口煙,扔在地上,呼出了老長老長的煙氣,感慨着人間的苦楚和命運的詭谲。“太乖的孩子,是最苦的。誰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呢?”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句話,然後一遍一遍咀嚼其中的苦澀況味。
乖孩子的優秀和隐忍背後,掩藏着什麼呢?由“乖”引發的真相,其實是怎樣的乖戾,乖違,乖舛,乖闊呢?
他們的寂寞怎麼演繹,他們的孤獨如何撕扯,他們是否窮其一生,都無法張狂、任性、跋扈、無理取鬧、賴在地上直打滾、讓父母感到無可奈何,是否一輩子都學不會擦掉鼻涕眼淚,憋一股底氣,再毫無後顧之憂地走向光芒和寬闊呢?
晚上回家,炸串大叔依然在原地手忙腳亂地忙碌着,像一個被抽空靈魂,受人操控的木偶。他那也許是唯一的光亮黯淡了,誰也無法給出保證,它什麼時候會再次曠亮起來,又或許就這樣熄滅了他的一生。
大家都心有戚戚地沉默了,那些時光裡的乖孩子,在某一個天朗氣清的晴天,暗暗做下決定,默默離家出走,然後背對家鄉,一往無前地向前奔去,健步如飛,馬不停蹄。
他們再也不會踏着夕陽的餘晖,在群鳥歸巢的傍晚,哼着屬于青春的秘密小調,“吱呀”一聲敲開家裡的門,乖巧地向父母,向自己,向過去喚一句:“我回來了。”
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文/左燈
《中國青年》雜志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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