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紙》 張志春 著 西北大學出版社
牡丹花 庫淑蘭
《圓夢冰雪》 楊鑫宇、董建國
高金愛虎 楊兆群藏
【著書者說】
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無論逢年過節,結婚生子,還是喬遷安居……往往都有窗花扮飾助興。窗花有剪紙,有彩繪。一般所貼剪紙、彩繪不隻限于窗棂,大門的門楣,土地與竈神的神龛,卧室的頂棚、炕圍,祭祖的供桌甚至糧倉均可張貼擺置,目的就是要建構人們詩意栖居的文化空間。它之所以能夠淨化環境,以特有的能量為沉浸其中者塑形塑神,就在于其臍血仍連通着幽遠的民族文化根脈。我們現在講傳統文化複興,這就是其中光彩奪目的一章。常規的叙述中,窗花醒目突出,似可借代年節屋内屋外的圖紋扮飾,烘托節日氣氛。雖說窗花可繪可剪,但近年剪紙異軍突起,剪紙又似可借代窗花了。
筆者曾撰述《剪紙》一書,欲以義理梳理形象,欲以點線面體勾勒剪紙源流,欲以某一區域窺見其更為博大的文化空間。而這源自幼年以來對窗花類儀式的喜愛,非遺保護中對剪紙藝術的關注。想當初,讀程征主編《中國民間美術全集·剪紙卷》和呂勝中編《中國民間剪紙》,初窺全國剪紙格局;讀李澤厚《美的曆程》,讀榮格《集體無意識的原型》等,方悟出窗花剪紙無論形象、意象或抽象,似乎都可追溯到原型,蘊含着幽深的意趣。其實,這一習俗本身就是常讀常新的厚重書卷,值得斟酌與回味。
彩筆與剪刀,秀出一個個威武靈醒的老虎來
依照夏曆今年恰是虎年。衆所周知,自古以來,虎的形象叙述就是千家萬戶、諸多文本挪移不得的主題。其實每到逢年過節,豈止窗花剪紙,就是每家每戶的中堂、炕圍、大門等,老虎意象從未缺席。最有趣也有象征性的是,當年曾發誓剪百虎的高金愛、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工藝美術大師的高金愛,其精彩的作品有上山虎、下山虎、倒照虎、笑虎、飛虎、走虎、卧虎、花虎、娃娃戲虎……可誰也不曾想到的是,她從來未曾見過老虎!而當她應邀到中央美術學院授課間隙,一意想去北京動物園見見老虎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深知個中意味的中央美院教授靳之林失聲叫道,哎呀高大娘從此不會剪老虎了!為什麼呢?事實上,就像大多幹旱内陸地方未見過遊魚一樣,會剪紙的村民卻能年年剪出活生生的魚兒來,在心海中,在窗棂上歡快遊動。世世代代未曾見過老虎的母親與姐妹們,年年歲歲總要讓老虎的意象呵護着自己的家園。這是中國民間美術的特質,其中似有一種集體無意識。
遙想4000多年前,石峁遺址便有對視的虎形;還有幾例人虎浮雕,牛虎立雕;再聯想到二裡頭遺址綠松石虎構形,三星堆裡青銅奔虎……可知蒼茫的遠古,無論北國南疆,先民們對于虎的崇拜已積為集體記憶,融為文化基因,不可思議地傳承于今。炊煙升起之處,綠蔭籠罩的院落,逢年過節便奔來活靈活現的各種老虎意象。不隻是窗花剪紙、門神中堂、虎帽虎鞋、虎畫虎馍、泥虎石虎,甚至每個村莊都有大虎二虎小虎等生機勃勃的孩子命名;陝北院落與石磨相對的碾盤,也作為周文化四方崇拜的白虎象征,而這一切的一切,最為典型且普及的,仍是千門萬戶的彩筆與剪刀,秀出一個個威武靈醒的老虎來。
為什麼一定是老虎呢?從發生學來看,傳統的節日一般源于所謂的兇險日和危難日。近代以來的學者研究和田野作業的成果告訴我們,每一個節日背後都依附着頗具張力的死亡或災難的種種傳說。這實際是一個民族苦難幽深的集體記憶。後來,随着人們生存能力的不斷提升,既往陰影淡化,喜慶與狂歡逐漸成為主流,而潛隐的張力猶存。即是說,原生态節日中的憂患意識,辟邪祈福的安全期待仍貫穿始終。于是乎,這辟邪納福的節日語境,既由系統的儀式所建構,也需擁有強大威懾力的意象來承擔。而老虎意象便因其形神兼備受到人們的歡迎,成為吉祥使者。
在這種背景下,口頭與文字叙述的大小傳統中,老虎便疏離荒蠻恐怖而成為富含獰厲之美的保護神。劉堯漢著《中華文明源頭新探》說:“伏羲本為虎圖騰。”《尚書·牧誓》稱武王有“虎贲三千”;《詩經·魯頌·泮水》贊美勇武之臣為“矯矯虎臣”;西周以降,虎形更是時時繪于宮門與旗幟……如果說這些多屬官方圖文不易介入民俗的話,那麼,後來逐漸完善的神話故事便有可能普及市井村野,深入人心了。漢人應劭《風俗通義·祀典》引《黃帝書》,說上古有神荼郁壘兄弟居度朔山,每每将惡鬼縛以葦索,飼之以虎;東漢蔡邕《獨斷》描述更為具體豐滿,說海中度朔之山,上有桃木,枝葉茂盛,盤根錯節,冠蓋盤曲披覆三千餘裡。樹枝東北是鬼門,為世間惡鬼必經之地。神荼郁壘居守門口,遇惡鬼便毫不客氣地綁縛起來,令老虎吃掉……如此曆史堆垛式的老虎原型意象建構成功了,在民衆心目中成為超自然能力的神獸。它可謂勇猛狠烈而親切可愛,抵禦世間一切惡魔而毫不容情,消除天地間所有邪惡而威風不倒。試想,積澱如此意蘊的原型老虎,難道還不能雄踞千年萬年,為千門萬戶所接納,承擔衆生所依賴的度厄禳災大任嗎?
吉祥之花,中華民族遠古而來的族徽
雖說近年來窗花剪紙中民俗與時事的内容漸漸湧現,但呈現于年節窗棂的,仍是以花卉草木為主體意象。赤橙黃綠青藍紫,千般鮮豔;如霞如日如焰火,萬種赤烈。筆繪或剪貼,看似開放在窗棂上的盎然春意,其實更是開放在心靈上的吉祥祈願。自古以來,不同的花朵兒因與人生命運遭際碰撞,因與曆代先賢的智慧碰撞,從而擁有着各自獨特的原型與花語。或者說,每一朵花微含笑意與觀賞者對談,而觀賞者自會從花語中解讀出人生意味。
值得注意的是,花朵原本是中華民族母親“華”的原型。考古學家蘇秉琦追溯中華文明起源時,不僅賦詩“華山玫瑰燕山龍”,将新石器時代華山玫瑰圖紋,視為先于燕山龍的民族圖騰;而且在其著作《中國文明起源》中,一再強調“華山腳下以成熟型的雙唇小口尖底瓶與玫瑰花枝圖紋彩陶為特征的組合,便是中華遠古文化中以較發達的原始農業為基礎的、最具中華民族文化特色的花朵。其影響面最廣、最為深遠,大緻波及中國遠古時代所謂‘中國’全境,從某種意義上講,影響了當時中華曆史的全過程”。這就是花卉圖紋在官方、社會精英和民衆叙述中一再處于崇高地位的深層原因。正是有這樣根深蒂固的基礎,民間口頭與圖像叙述中,花卉便自然而然占據了主導與主體地位。
還可以從蘇秉琦的視域進深一步。在古代,“花、華”二字相通。倘從神話層面追溯,中華之“華”可追溯至創世神女娲母親華胥之“華”。遙想華胥氏活動華山一帶,山下泉護村、老官台彩陶花卉芳香之氣萦繞古今。華胥與華山同名自有深意。山下群落初名華族,繼而擴展各個民族融為一體的國名,甚至延伸到全世界,範圍更為博大寬厚。作為民族的集體記憶,如同歌曲唱我們是龍的傳人一樣,花卉在我們身邊從古至今主旋律一般反複出現,似也在告訴世人,我們是花的傳人!于是我們因窗花看到了文化鍊條的崇高投影,一種文化圖騰的血肉與根脈:華胥——華(花)——華山——華夏族——中華民族——華人——華僑——華裔——華文——中華人民共和國。即使歸攏到個體,時至今日,哪個女兒不情願自己貌美如花呢?哪個男子不希望自己披紅戴花呢?一朵花,不隻是直面時的美麗與芬芳,不隻是吉祥柔婉的花語,是我們民族遠古而來的族徽,是印痕于我們每個人心靈深處的身份證章。以花為心聲,以花為憧憬,以花為儀式,歲時年節因此而亮麗祥瑞。九州方圓,大江南北,此際的窗棂無時不是花朵綻放的時刻,無處不是花香彌漫的氛圍。
具體到文字叙述、口頭叙述與圖像叙述,亦是官方、社會精英與民衆三位一體。官方于花的形象叙述,天子賜花,朝廷君臣簪花戴花,始于唐,至宋明演為制度。社會精英贊花頌花習慣成自然,譬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潛),譬如“人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牡牧),可以梳理成花卉頌祝的莊嚴史詩。而在民間形象叙述中,不隻是直接繪花剪花,就是所繪所剪的人物不分男女老幼,動物無論馬牛羊雞犬豬,身上到處開滿花朵,堆紅疊翠,如此扮飾為天下獨絕,而深入此境的我們卻司空見慣。這确也構成了世界剪紙史上一大奇觀。歲時年節的窗花平台上,年年如斯,花朵如同焰火一般瞬間迸發出炫麗的光彩,卻又含蘊着花的傳人的悠遠意味。
花園意象,中國文化的詩意栖息地
記得幼年時,窗花在母親是剪紙,那衆多的S形杆兒、葉兒、花朵兒,叢叢搖曳;在姐姐是手繪,赤橙黃綠青藍紫,朵朵生香。每到年底窗紙舊的祛除,新粉蓮紙全然刷新。當時所感知的範圍自家、親戚、鄰裡鄉黨的家院窗花剪紙,無不如是。現在田野作業視野寬闊了,從黃河流域到長江流域,雲貴高原或東三省、海南島等等,所見各處,歲時年節的窗棂布置,多是同質同構的花卉簇擁啊!我曾經琢磨過,母親所剪窗棂四角特别講究雲紋即雲子,豈不是暗示了這是一所為祥雲呵護的天堂之所在、仙境之所在嗎?不知母親當年剪貼雲子時,是否意識到這是遠古而來的企盼?或者更進一步會想到“雲從龍,風從虎”的神聖言說嗎?我想是不會的。一個從未進入文字叙述傳統的農村婦女顯然缺乏這樣的自覺意識。她所作所為應是集體無意識的自然流露而已。我采訪過的不少民間剪紙藝術家,我們無數的母親就是這樣每逢年節以剪繪花卉扮飾自己的家園,如此自然成俗但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是我自己,當年也隻是朦胧感覺到一種深邃與崇高,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李白詩不是說“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嗎?天上的神仙都以雲彩為衣而禦風降臨人間。事實上裝飾花窗者就是夢想自己身居仙境,過上神仙一般的日子。想那雲子呈S曲線婉轉厚重大氣,大有漢唐餘韻,不隻貼在窗棂的四個頂角,而且在炕圍、頂棚的拐角處也是以雲子來點綴呵護。生活空間因祥雲簇擁而神聖優雅,仿佛神仙緩緩降臨施以關愛,新年的幸福感遂之彌漫開來。可見花園是人類一個聖潔符号,是理想境界的直覺造型。誰不是沉浸于可居可遊可卧可行的樂園,心儀于窗含千古門泊萬象的所在呢?誰不是心往神追如此這般的小園香徑獨徘徊呢?
花園意象,還會讓人聯想到中國文化的詩意栖息地。民間四大愛情傳說中,許仙白娘子相會于山水演漾的西湖;牛郎織女定情于綠翠紅鮮的湖邊花叢;孟姜女萬喜良邂逅于幽靜的後花園;梁山泊祝英台更有十八相送的山水樓台……溫馨的愛情都發生在花園之中。大小傳統糅合一體的戲曲、小說和詩詞之中,仍可滲出如此這般的民族文化基因:書生劉錫與三聖母的愛情萌生于花開雲漫的華山;杜麗娘柳夢梅情鐘于良辰美景的造園之中;賈寶玉林黛玉并坐大觀園中品賞觸動心靈柔軟處的詩文……可見,百年好合的憧憬,破鏡重圓的欣喜,鏡花水月的痛楚,都與這裡的一花一葉一草一木息息相關。由此可知,花園意象往往是人間真情的宣洩處,是純真愛情的萌生地。這個花園意象,再放開眼量,更會令人聯想到人類的精神家園。在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道教等人類的所有宗教中,那最美麗最崇高最聖潔的地方,如伊甸園、樂土、彼岸、天堂、樂園等等,無一不是花園式的建構。可以說,景溯原型秀,花開年節新。一個花窗,便是一個民族集體記憶的文化空間,如此美麗的建構,綠萌紅秀,鳥鳴蝶舞,小園香徑,風和日麗,無處不賞心悅目,無時不春風風人。這是理想中的天堂落在現實的大地上,是遠古創世神話積澱在色彩線條布局之中。花朵盛開四季,雲朵簇擁四圍,如此凝聚力,如此包容心,如此中華印,展示于人神天地同時在場的歲時年節,誰又不識其中味呢?
當然還可以追溯更多。譬如全國範圍的窗花剪紙多為赤紅單色。作為紅色原型,自然可追溯到兩三萬年前山頂洞人巫術禮儀的撒紅粉活動,也可追溯到周代以赤紅為尚的古老傳統,以及作為相當長的時間段裡成為意識形态主流的儒家對周文化傳統的維護與傳播。當然凡有規律必有例外。關中東部、晉南和豫西一帶甚至更大的地域,每逢年節卻以黑色窗花示吉祥與喜慶。而這黑色并非突如其來,不可理喻。它的原型不妨追溯到夏代尚黑、秦代尚黑的厚重傳統,甚至還可追溯到老子“知白守黑”的哲學語境中來。總之,歲時年節中的窗花剪紙源頭悠遠,原型意蘊厚重,這也是其傳承悠久仍生機勃勃芬芳襲人的原因之所在。
(作者:張志春,系陝西師範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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