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經過去的34年人生裡,柳智宇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中。
孩童時,他遵循家人的要求,成為了近乎完美的“好孩子”;
念書時,他承受了學校、師長的厚望,以滿分成績拿下國際奧數比賽的金牌,獲得保送進入北大數學系的資格,并被冠以“天才”的人設;
畢業時,他依照父母的要求考上了麻省理工學院,并成功申請到一年7萬美金的全額獎學金。
直到2010年,以上光環全部幻滅,“數學天才”柳智宇遁入空門,成為了“賢宇法師”,此後12年近乎銷聲匿迹。
2022年春節,34歲的柳智宇還俗下山,開始通過網絡直播售賣心理咨詢課程。
當年為什麼上山?如今又為什麼下山?下山後為什麼選擇“賣課”?
身在世俗,很多疑問環繞着柳智宇。
然而合理的追問之外,我們最先需要弄清楚的,是他一定要成為“普通人”的理由。
隻是,如今這個世界越發不待見“普通人”了,它明目張膽地表達着對“成功者”的偏愛。然而,成功,又是什麼呢?
如果爬上金字塔頂端是成功,那被擠下獨木橋、被命運抛棄的人,又算什麼?
如果衣着光鮮是成功,那面朝黃土的人算什麼?
如果名車豪宅是成功,那引車賣漿的蒼生算什麼?
如果上了名校是成功,那衣食寒酸的山區孩童算什麼?
如果有錢是成功,那因戰火而導緻貨币淪為廢紙的人算什麼?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成功”,那成功之後,你又打算做什麼……
01很少有人能理解童年柳智宇的興趣愛好,因為他熱愛的是數學,一個極其需要天賦,單純依靠努力很難達成“優秀”與“逆襲”的高難度學科。
偏偏柳智宇總能和那些數字達成默契與共鳴,在學習數學的這條路上,上天總是格外眷顧他。
1988年,柳智宇出生于湖北武漢,父親是當地重點高中的物理老師,母親是工程師,出生便帶有的基因優勢給予了其難得的學習天賦,在家長和老師的眼中,他的未來注定要與數字、公式為伴。
柳智宇很小的時候就隐約察覺到了外界的期待,那時他和父母一同住在教師公寓裡,房屋面積不算大,可家人仍堅持騰挪出一塊地方,專門修建了一間小型實驗室,裡面擺滿了瓶瓶罐罐。
家用實驗室的存在讓柳智宇第一次體會到了理工類學科的必要性,至少在他的眼中,這些都是與生活密不可分的元素。
對于外人的評價,柳智宇很敏感、很在意,他總能準确捕捉到旁人眼神中的不滿,而後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恐懼,在長輩眼中。這是一個孩子懂事、聽話的表現,所以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柳智宇内心的真實想法是被忽略的,因為他很擅長順從——跟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孩子,一樣。
依循着“好孩子”的軌迹,柳智宇又成為了“好學生”。在學校他的成績優異,表現良好,對學習數理化也表現出了超高的熱情。有一次學校組織全體師生看電影,同學們都借着難得的休閑時光娛樂、休息,隻有他一個人在影片閃爍的微弱光亮裡做完了一整張物理試題。
學生時代的柳智宇表現得很“内卷”,他不看電視,不上網,哪怕在假期也會守着書桌看書、做題。每次考試結束後,柳智宇總是很期待公布成績的時刻,或許,優秀的成績和排名能讓他獲得肯定,以及,安全感。
四年級那年,他聽從父母的安排報名參加了奧數培訓班,任課老師名叫劉嘉,在柳智宇看來,劉老師對數學有自己獨特的領悟,課程很有意思。
不同于常規教學“做題、講解、做題”的機械化訓練,劉老師每講完一道難題,還會延伸到與此相關的一位數學家、一種思想、一種人生的境界。
除此之外,劉老師也會在每周的講義上印上一句《論語》或者《老子》進行講解。這些都深深吸引着柳智宇,透過那些故事,他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觸碰到運算公式和解題技巧之外的,數學更深層的靈魂。
他想,這一學科真正美妙、神奇的地方,是超越邏輯和理性的部分,是對事物内在屬性的深刻洞見,他在其中習得了一種精神,并且堅信這種神聖的力量,可以幫助人們探尋宇宙的奧秘。“數學不僅是一門科學,還是一種藝術,是開啟天地奧秘的一把鑰匙”。
就像是忽然參透了某種訣竅,這之後的柳智宇在數學方面表現出了超乎常人的理解能力。
原本枯燥的方程式和幾何圖形全都被賦予了某種生命,他似乎能與之對話,而後就在交流的過程中找到解題方式和答案。
十幾年後,高中數學競賽教練仍清楚記得他帶來的震撼:“腦筋的靈活程度,我教了一輩子書,這是第一人”。
憑此他還得了一個“柳神”的稱呼。
多年以後的北大,同樣熱愛數學的一個名叫韋東奕的年輕人,也被稱為“韋神”。
而北大,也在柳智宇的命運軌迹上,等候多時。
初中畢業後,柳智宇以極為優異的成績考到了華師一附中,一所他兒時無比向往的教育殿堂。在這所學校裡,有當地乃至全國都出名的理科實驗班,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競賽班”。
他很希望能在學校裡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可以圍坐在一起探讨數字和公式背後的奧秘與美麗,但有些遺憾的是,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
當時柳智宇所在的理科實驗班有将近60名學生,每一位都是優秀的競賽獲獎者。學校按照每人擅長的學科,将大家分為不同的競賽小組——像物理組、化學組、生物組等,而柳智宇則依據入學成績及個人意向被分到了數學組。
實驗班有特殊的任務和責任,因為學生的成績不僅關乎着個人的學習進度,同樣也與學校的榮辱緊密關聯。
競争總是很激烈,每次考試過後,班級内部都會進行一次“洗牌”,成績靠前的留下,排名在後幾位的則要被“淘汰”進入普通班級——學校默認分數低的孩子不會拿獎,無法為學校掙得榮譽。
高壓之下,理科實驗班的氣氛并不輕松。殘酷的現實讓同學們不得不沉溺于題海,大家相互之間的交流并不多,偶爾有人會找上柳智宇,也隻是為尋求某一道題的解題方式——“柳神”是競賽獲獎的“種子選手”,大家其實都心照不宣。
每次遇到有人主動和自己探讨題目,柳智宇都會異常興奮。他試圖告訴對方将題目化繁為簡的方法,也會勸告他人和自己一樣洞察公式背後的含義,他努力傳遞着數學的美好與神聖,但大家并不在意這些。
“所以這道題的解題思路具體是什麼?”,很多次的對話都是被這樣打斷的,相比數學對于宇宙的意義,同學們更在意的,是分數對于保送名額的影響。
後來柳智宇在日記中寫道:
“我所在的數學競賽組的氛圍越來越讓我擔憂,充斥着一種以做出難題為能,嘲笑、輕視他人的風氣。最開始,我僅當作玩笑,也參與其中,後來卻發現這種風氣已深深地傷害了很多人。”
“我想将了解宇宙的快樂分享給你們,可你們接收不到,因為數學太難了。”
在一個世紀以前,同樣癡迷于數學的愛因斯坦,曾感慨:宇宙最不可理解之處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
而理解一個人,或許比理解宇宙更難。
02實驗班裡的緊張氣氛讓柳智宇很不舒服,人與人之間表面和諧,實則暗暗較勁的相處模式也讓他感到“對自己傷害很大”。
這之後不久,柳智宇便向學校申請回家自學,試圖以此尋得内心的甯靜,在數學上達到一個新的悟境,同時他也承認,離開班級也有“擔心自己的前途”的原因,“我離開了大家,選擇先保全自己”,日後想起這件事,柳智宇說這是他“整個高中階段最後悔的選擇之一”。
再回到實驗班時,原本熟悉的環境全都變了模樣,柳智宇發現,“已經和所有深愛的同學隔離了”。這種疏離感不僅源于距離,更多的則因為大家對于同一事物的理解,其實全然不同。
重回實驗班以後,柳智宇開始關注體育和娛樂,也翻閱一些時下流行的漫畫、小說,試圖借此培養與同學們的共同話題。為了讓大家了解自己内心的真實想法,他會将周記交給幾位要好的同學傳閱,但得到的反饋并不都是正向的,一些人甚至會在批注中寫:“你總像遊曆于集體之外的孤獨一人”。
柳智宇努力将自己塞進尋常的軌道,可也隻換來了表面的和諧。一次奧數比賽後,他獲獎的喜訊被貼在了學校公告牆上,第二天,貼在上面的照片的頭居然被人撕了下來。
柳智宇為此感到難過:
“我不在乎得這個獎,把我的照片貼出來本來就有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感覺,于是,接下來,有人來執行死刑了。”
有一天,他指出了數學組一個同學的問題,課後那位同學在網上痛罵他,而在帖子的評論區裡還有不少人表示支持。
在别人的眼中,柳智宇是驕慢的、狂妄的、孤僻的,由他口中說出的,所謂數學的真善美,不過是勝利者居高臨下的挑釁與嘲弄。
“我提出的解法總是和大家參加競賽的實際需求相差甚遠”,分歧與矛盾撲面而來,迷茫緊随其後。
柳智宇漸漸發現,自己與别人關心的,其實根本就是兩件事。
進入高三,柳智宇迎來了“非常孤獨的一年”,而比這更讓他感到恐慌的,是那場毫無征兆降臨的眼疾。
病痛突如其來,一開始眼前隻是模糊,“好像在寒冷的地方呆了很久,虹膜上凝了一層冰冷的露水”,接着是發澀、疼痛,好像有許多小沙子在眼睛裡滾動。
雙眼出現問題時,正是數學聯賽進入最後沖刺複習的階段。備考的幾個月裡,柳智宇每天隻是看書、做題,除了傍晚時分到學校操場上看晚霞,他沒給自己留任何的休息時間。
起初,他和家裡人都以為病痛源于用眼過度,等待幾日便可自然消退。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不适未減反而愈發嚴重,發展到最後,柳智宇已無法正常閱讀,就算一整天不看書,第二天起床後仍覺得雙眼十分幹澀。
此後,柳智宇的父母帶着他跑遍了武漢各大醫院,“三個醫院就診斷出三種眼病,開出三種藥方,卻沒有哪一種有效”。
坐在醫院的走廊裡,柳智宇在一片模糊中尋不到一點明亮的顔色,衆人來來往往,沒有一個人的臉上帶有笑容。
為了不耽誤學習,在等候檢查的間隙,母親會在他的耳邊小聲朗讀書本上的知識。進入幽暗的檢查室,冰冷的儀器觸碰到雙眼,強光直射眼球,幾秒鐘之後,眼裡充滿了各種奇怪的顔色和圖案,柳智宇開始設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這也許是人唯一能看到的景象。
“怪病”從天而降,打亂了柳智宇所有的複習計劃。幾個月裡,他隻能趁着眼睛狀态良好時,匆匆看幾眼書。對于未來的期待随着光明的到來明朗,而後又随着病痛的來襲化為泡影。
黑暗,一點點降臨他的世界。
聯賽即将開始,所有人都在猜測柳智宇的結局,種種迹象都指向了一個失望的結局,所幸,柳智宇并沒有走上那條沮喪的路。
第一輪聯賽結束後,柳智宇發現即使不用眼睛,做數學題也不是那麼困難。“整個圖形記不住,就把它分成局部,就好像你不能記住整張地圖,但是每到一個路口都會知道怎樣走一樣。”
果然,首輪考試結束後,柳智宇成為了唯一一個越過第二輪分數線的人,試卷上的小題他全都答對了,最後兩道大題則一個算錯,一個“沒有做出來”。
失誤沒有影響他,在此後的比賽中,他發揮良好,最終成功摘得獎牌,獲得了進入國家隊的資格。
天才少年瀕臨失明,逆轉危機,創下數學競賽奇迹。
現實給予了柳智宇比意料中更完美的結局,可他沒有感到太多的開心。帶着成功的消息回到附中,學校和班級為他準備了慶祝儀式,場景很熱烈,他卻感到無法面對。
這次聯賽之後,學校解散了數學小組,組内除了柳智宇之外的所有人,都将回到普通班級,為即将到來的高考奮鬥。
三年時光最終幻化為“天才與陪練”的故事,成功都是自私的嗎?柳智宇頓感悲涼。
許多年後,柳智宇仍清晰記得首輪聯賽結束後,數學組成員坐在教室裡對照答案的場景:
沒有人大喊大叫,也沒有人哭喊。大家都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答案,仿佛生命的重量就系在那張小小的紙上。
教室面對陽台,房間裡的一切都浸潤在秋日的陽光裡,“就像一次偉大的送葬”。
窗外,有黃葉落下。
03
進入國家隊之後,柳智宇跟随隊伍到了北京進行集中訓練。出行前,他将許多有關數學的書籍放進行李,同行人見到後很驚訝,問他帶這些做什麼,“競賽相關的書都看不完呢”。
柳智宇不知道怎麼解釋,隻說:“沒事的時候看,休息的時候也能看。”但他内心的真實想法其實是:“我愛數學,願意與數學終身為伴。”
初到北京,隊裡的孩子都顯得極為興奮。到了假期,有人跑到名校參觀,有人帶着零花錢外出購物、逛街。
柳智宇也曾去過北大、清華遊覽,但在校園裡走了一會兒,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别的感覺,“未名湖很美,但與天下的美比起來,不也是一粟之于滄海嗎?自然、社會、世界,哪裡不是我的學校呢?”
回憶在北京集訓的日子,柳智宇最懷念的是食堂“甜甜的大白面饅頭”。有一回吃午飯,他先買了三個饅頭,排隊等待打菜的過程,三塊饅頭剛好吃完,他便對盛菜的師傅一笑,把盤子放到一邊,徑直離開了食堂。
在外人看來,隻吃饅頭不吃菜的柳智宇很怪,可他本人的想法卻很簡單:吃飯的目的是為了充饑,既然已經飽了,又何必再去索取其他飯菜呢?
類似的想法也在他學習數學的過程中不時閃現:學習數學是因為熱愛,那為什麼一定要争個“第一”呢?
糾結近乎填滿了柳智宇在國家隊的每一天,極度壓抑時,他曾在晚自習跑到操場上用大喊發洩内心的苦悶,結果第二天所有人都在說,隊裡好像出現了一個精神病人。
終于有一天,柳智宇“消失”了。
他關掉了手機,獨自一人跑到位于昌平的白虎澗,整整一天杳無音信。待他回到宿舍已是夜晚,集訓隊老師又氣又急,問他到底怎麼了,而柳智宇給出的答案居然是,他不想繼續接下來的比賽了。
這之後不久,國家隊集訓地從北京轉到沈陽,華師一附中校長特地從武漢飛去探望柳智宇。飯桌上,柳智宇跟校長說,自己其實并不是很在意是否能夠得獎,真正需要國際奧賽金牌的不是他,而是學校——畢竟這之前,附中競賽班雖名聲在外,卻從未出過一枚奧數金牌。
柳智宇的回答讓所有人啞口無言,校長甚至覺得,全校的希望都在頃刻間泯滅了。
幾天後,柳智宇在班主任的勸說下回到了集訓隊,并在2006年的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以滿分的成績奪得了金牌,在當時,全世界總共三個滿分,他是其中之一。對于其寫下的最後一道大題的答案,組委會給出的評語是:他的解法比标準答案還要漂亮精彩。
這一年,柳智宇18歲,獲得的第一份成人禮是一枚國際奧數競賽金牌,以及一份保送北大的錄取通知書。
“數學天才”的光環從此降臨。
前方的道路滿是鮮花與掌聲,喝彩聲掩蓋了柳智宇内心微弱的叩問,去北大數學系真的是心之所向嗎?
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畢竟,這個世界從來不教孩子跟自己内心對話,而是隻教他們聽話。
果然,問題很快就出現了。
入學北大後,柳智宇的眼疾愈發嚴重。因為無法長時間用眼,他看教材都很吃力,母親擔心他,便一字一句地将高數教材讀一遍,然後做成錄音帶,從武漢寄到北京。
上課時,看黑闆、做習題、研究課題都成了難事,因此柳智宇隻能先将題目記住,而後閉上眼睛在腦中運算,得出最終結論。
在外人看來,超強的心算能力也是“天才”的一種表現,可柳智宇内心裡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成為一名偉大數學家的可能了。
在一次極為偶然的談話中,一位數學系的老師告訴柳智宇,如果在自己深耕的領域内發表一篇論文,全世界能看懂的人應該不超過20個。
老師無意的一句話,讓柳智宇的内心再次産生波動。“那以後我到底是要幫助這20個人,還是其他更多的人?”
柳智宇最初被數學吸引,源于他對于“宇宙大道”的求索,簡單講來,他熱愛的是一個關乎全人類的課題。
隻是如今,當現代數學越來越走向細枝末節,他才恍然發現:“數學的指向是局限的、不完整的,它根本無法解開内心的問題”。
那些熱愛,是不是從開始就是錯的?
當對于數學的興趣逐漸消退,柳智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頓,内心的糾結和日漸嚴重的眼疾讓他無心上課,可即便如此,直到大學畢業,他的平均績點依舊穩定在年級前四。
找不到方向的日子裡,柳智宇加入了學校的禅學社,漸漸地,他又找回了久違的平靜。
也就是從這時開始,他時常到龍泉寺做義工,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打掃廁所。他原本身體不好,但不知道為什麼,在寺中做體力活,反倒會讓他覺得舒暢和輕松。
大二下學期的某一天,他與社團一同到龍泉寺做義工,遠遠一隊出家人緩緩走來,社團成員問:“你會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柳智宇回答“有可能”,之後又迅速補充道:“很有可能。”
042010年夏天,一則“北大數學天才遁入空門”的新聞攪起熱議,而故事的主人公,便是柳智宇。
消息傳出後,輿論嘩然,而最為震驚和疑惑的,當屬柳智宇的父親與母親——依照他們所了解的情況,兒子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國外,開始下一階段的學習任務了。
就在幾個月前,柳智宇剛剛收到了麻省理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并成功申請到了一年7萬美元的全額獎學金——這是無數望子成龍的家長,做夢也不敢想、花錢也買不到的結果。
“北大數學天才”的成長故事迎來了新的續集,可柳智宇卻選擇,親手将之後的情節推向另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向。
北大畢業典禮結束後,柳智宇給麻省理工的教授發送了一封郵件:
“很抱歉地通知您,我不會成為MIT的學生了……您可能會很驚訝,我決定把一生都奉獻給佛教,并成為北京龍泉寺的一名僧侶。”
柳智宇選擇向自己和教授以外的所有人隐瞞真相,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背着行李,上山了。
這一年,22歲的他從“北大天才”柳智宇,變成了“法師賢宇”。
人生海海,各人歸宿,畢竟不同。
得知真相後,柳智宇的父母即刻從武漢趕往北京,希望可以勸阻兒子,但柳智宇的态度極為堅決。
“北大數學天才出家”的消息很快在互聯網上傳開,全國各地的媒體聞訊趕來,試圖與之對話,但全都被以“佛門清淨地,不得多煩擾”拒之門外。
位于北京西郊的龍泉寺曾一度是媒體熱議的對象,過去有包括柳智宇在内的,多位畢業于清華、北大、中科院等超一流學府的優秀人才選擇在此出家——或許,他們看到了迥異于俗世的另一種生命層面。
十幾年前,龍泉寺是為數不多允許僧人使用手機和電腦的寺廟,因此它一度被外界認為是“全中國最先進、最銳意改革的寺院”。
那時候,龍泉寺尚處于翻新重建階段,待柳智宇上山時,仍有大量宿舍未修建完成。為了早日完工,僧團幾個班輪番上陣,常常要在工地忙活到夜裡9、10點鐘。
在工地,柳智宇發現照明的白熾燈會燒死一些蟲子,為了保護那些飛蟲,他想了各種辦法,還給當家師(監管寺廟大事小情的人,在僧衆中比較有威信)寫了幾千字的“護蟲方案”。
最終,寺裡聽取了他的意見,買來了不會傷蟲的LED燈泡,安裝新燈具的那天,柳智宇感激不已,甚至下跪磕頭感謝法師,“又是一個蓬勃的夏天,那些天空中撲動的翅膀會再來到我們的身邊”。
龍泉寺給予柳智宇的第一印象近乎是完美的,慈悲、包容、平和,遠離山下浮躁的人群,他堅信自己來到了一片人間淨土。
可有些痛苦仍然無法避免,比如勞累。
在寺中修行的僧人都要嚴格遵守同一個作息規律:
清晨4點起床,4點半上早殿,6點鐘吃早飯,7點鐘開始上午的工作,11點吃午飯、午休;下午1點半開始誦經一小時,而後進行下午的工作,一直到晚上8點半晚課結束,各位僧人才可休息,夜裡9點半準時熄燈。
依照如此嚴絲合縫、一成不變的時間表,柳智宇走過了8載歲月。
出家人飲食清淡,本就瘦弱的柳智宇時常感到體力不支。
2014年初至2015年年底,佛學界計劃将南山諸律典“八大部”系統校勘,抱着對佛學的崇拜之心,柳智宇強忍着病痛,主動要求參與其中,并發願“甯舍陽壽二十年,令南山律典廣布人間”。彼時,他每日需要工作12小時左右,是龍泉寺唯一一個全程參與32冊編寫、校對工作的人。
一年後,叢書出版,可最終署名卻另有他人。
山上的人際關系同樣複雜,當時柳智宇住在8人寝室,時常會因為忘記關燈而遭到數落。
剛出家時,柳智宇曾在散步時遇到一位苦于子女教育的母親,對方央求他開導自己,二人聊了近一個小時,柳智宇卻發現自己根本解決不了母親的困惑。
5年後,那位母親再次找到了柳智宇,可他卻回絕了對方的見面請求,理由是,他仍無法疏解其執拗的心結。
也是在這之後,一股莫名的沮喪湧上柳智宇的心頭,他想,自己出家的初衷是為了“渡人遠離苦難”,可多年來隐于山林的生活,反而更讓他看不清山下的喜怒哀樂。
2018年,柳智宇所在寺廟陷入輿論非議。風暴中,寺中衆人三緘其口,唯有柳智宇在舉報人的微博下留言:“我支持官方機關介入調查”。
公開發聲後,柳智宇處境變得很尴尬,寺中衆人雖不曾公開針對他,可對他的态度異常冷淡。這期間,他也曾試圖與其他僧人溝通,是否應該主動站出來說點什麼,至少要讓外面的人知道,佛門不是腌臜之地,但始終未能得到回應。
與此同時,寺中有僧人也開始傳播一些維護之言,柳智宇不解:
他們信奉與追随的究竟是佛,還是那個能夠滿足自己欲望的人?
沉默的僧人,動蕩的龍泉寺,柳智宇眼見着心中的信仰,再次在風雨中飄搖。
和多年前一樣,他又一次在心中做了一個無人知曉的決定:
下山。
2018年,剛好30歲的柳智宇靜悄悄地離開了龍泉寺,臨走時,他放棄了寺裡發放的5000元遣散費,也沒有拿回自己的戒牒(受戒僧尼的身份憑證)。
來時兩袖清風,走時幹淨利落,佛不在廟堂,佛在每個人的心中。
在龍泉寺修行時,柳智宇自學了一些心理學知識,并考取了相關從業證書。他認為佛學與心理學有一些地方是相通的,它們都是可以解救和寬慰苦難的東西。
下山後,柳智宇本想将傳統佛學與現代心理學融合,向更多的人傳遞正向積極的思想,但受僧人身份的限制,他屢屢碰壁。“大家現在對于出家人的印象無非兩種,要麼半個神仙,要麼就是騙子”。
離開寺廟後,他隻能借住在其他居士家裡,但因為生活習慣的不同,每次都無法長久。
居無定所的日子過了幾年,柳智宇覺得,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05
2022年春節,柳智宇決定還俗。
還俗的儀式很簡單,隻需要給一位高僧發送一條微信,說明情況,他便不再是出家人了。
寥寥數語,12年歲月便被輕輕略過了。
今年5月,柳智宇入職了一家心理咨詢公司,任職事業部部長,管理着一個十幾人的團隊,每月薪資2萬——其實原本是3萬元,可他覺得“稅後1萬多,我不買房、不買車,更不想生孩子,你說我要那麼多錢幹啥?還不如多奉獻給大家。”
離開了出家人的身份,如今的柳智宇與所有“北漂”一樣:
住在和别人合租的房子裡,每天騎共享單車、擠地鐵按時上班、下班。
他仍保持着吃素的習慣,會在固定時間打坐、冥想、修禅。
他對于生命仍抱有無差别的敬畏。在辦公室裡,他準備了一張捕蟲網,夏日如果有昆蟲飛進房間,他便會用網捕捉,然後再開窗将其放生。
現在的柳智宇及團隊的主要工作,是借助網絡進行心理咨詢課程。這當中有免費的“公開課”分享,也有收費在幾百到幾千元不等的網絡課程。
因為“賣課”,柳智宇再次卷入争論中。有人質疑他售賣心理課程的目的,有人不斷質問,北大數學系的高材生為何不做科研,“簡直是浪費國家資源”。
對此,柳智宇顯得比較坦然。
離開寺廟前,他也曾做過許多年的公益心理咨詢工作,可人們對于免費得來的東西,總是很難上心。而且他想走的是一條很長的路,從現實角度出發,沒錢,很多事情都會寸步難行。
那為什麼不去鑽研更高深的東西呢?
“每個人擅長和喜歡的東西都不一樣”。從前學習數學是因為熱愛,如今不喜歡了,那也該允許他選擇另一條路。
幾年前,有一家媒體在對柳智宇進行專訪時,聯系了幾位他的國家隊隊友和北大同學,毫無例外,都在國外,但沒有幾個還在堅持研究數學了。
他們和柳智宇一樣選擇了“放棄”,從本質出發,大家并無區别。
至于“天才隕落”的讨論,柳智宇以為,更應該思考的其實是那些給予自己光環的人。
他本不想擁有這個身份,聽見别人叫他“數學天才”也覺得尴尬,“我追尋的始終是最簡單、最平凡的生活”,放不下“天才”光環的人,從來都不是柳智宇。
無論是學習數學,還是出家入寺,過去的許多年,他始終抱着“渡人之心”活在遙遠的象牙塔裡。
如今他決定走入人群,看看世間最真實的樣子,隻是這次還能實現最初“利衆生,濟滄海”的大願嗎?
今天的故事進入尾聲了,故事,隻是别人的故事。作為故事的看客,或許一個更值得思考的問題是:在僅僅百十年的短暫人生中,做一個乖孩子、考一個好分數、上一所好學校、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份好婚姻、把别人比下去、讓财富漲上來……這究竟是所謂的成功,還是另一種對生命的逃避和苟且?
如果爬上金字塔頂端是成功,那麼被擠下獨木橋、被命運抛棄的那些人,又算什麼?
如果衣着光鮮是成功,那面朝黃土的人算什麼?
如果名車豪宅是成功,那引車賣漿的蒼生算什麼?
如果上了名校是成功,那衣食寒酸的山區孩童算什麼?
如果有錢是成功,那因戰火而導緻貨币淪為廢紙的人算什麼?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成功”,那成功之後,你又打算做什麼?
……
人生苦短,唯有自渡。
部分參考資料: 1、柳智宇個人微信賬号
2、GQ專訪:《柳智宇下山》
3、柳智宇:出家者說
4、中國新聞周刊:《那個在龍泉寺出家的北大數學天才下山了》
5、九派新聞:《北大天才柳智宇“還俗”:我想更真實,不用扮演别人心中的自己》
6、九派新聞:《北大數學天才柳智宇下山還俗:主動要求降薪至2萬……》
7、澎湃新聞:《柳智宇下山做咨詢:要面對自己的無力感》
8、後浪研究室:《柳智宇下山:當一個出家人決定還俗去創業》
9、楚天都市報:《北京龍泉寺住持:出不出家充分尊重柳智宇的選擇》
10、網絡等圖片來源:柳智宇微博、網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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