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文化話語體系中,“東風”一詞頗為積極正面。東風,常借指春風、春天,自然暗含春光大好、生機勃勃、萬物生長之正面景象,《禮記·月令》裡東風便指向春和景明的時節:“(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此種指向看似自然而然,但“東風”在文學作品裡的面貌,其實多變不居,且多有衍生。
《九歌圖卷·山鬼》
識東風: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先秦時期楚辭《九歌·山鬼》裡提到的東風,組合在天昏地暗、風雨飄搖的場景中:“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類似于《詩經》中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實際上都是鋪陳凄風苦雨的境地更添相思的主題。到了漢代的《古詩十九首》中,則有“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句,蘊含的意味變成萬物速朽、年華易老、惜時恨晚的憂患意識,這也是後來文人提及東風便指向惜春、留春、恨春不長此一意脈的濫觞。相傳為魏晉時期蔡琰所作的《胡笳十八拍》,裡面的東風和春雨一樣知時節,恰到好處地帶來和煦暖氣。
當然,一般情況下,東風都是極美好的,随意試舉幾例:“東風随春歸,發我枝上花”、“東風夜放花千樹”、“東風袅袅泛崇光”、“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便易見東風是受人歡迎之物。東風帶來的景象,總讓人賞心悅目、流連忘返,謝靈運筆下“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的和風是東風,杜牧筆下“千裡莺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的酒旗風也是東風,詩僧志南筆下“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楊柳風還是東風。正如現代詩人鄭愁予所言:“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春天少了東風,是萬萬不可的。
但你要以為此般等閑便識得了東風面,便錯了。東風其實還有很多面。“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一夜風雨後綠肥紅瘦,東風既能“妙手催花”亦可“辣手摧花”,李商隐也有“飒飒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句,悄然回歸楚辭《九歌》裡“風飒飒兮木蕭蕭”的傳統,渲染風雨飄搖的景象,薛昭蘊則有“東風吹斷紫箫聲”句。有時“吹面不寒”的東風也偶爾“寒”一下,乍暖還寒時候最怕晚來風急,入夜的東風竟比秋天還冷:“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于秋”(吳文英《浣溪沙》)。對此,賀鑄有“東風寒似夜來些”句,蔣捷有“東風袖裡寒色”句,宋代詩人陳造有“破曉東風尚作寒”句,王之道有“東風不息成何事,又醖春陰作夜寒”句,竹杖芒鞋的蘇轼遇上的東風尚還料峭,伴随而來的微冷還能醒酒:“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
同樣是寫東風醒酒,朱淑真的心态就不如蘇轼好:“潑醅酒軟渾無力,作惡東風特地寒”,居然怪罪起東風作惡來了。
怨東風:相見時難别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其實,怪罪東風是文人的一大傳統。東風雖好,但奈何好花美麗不常開,好景美麗不常在,春光易逝。對此,文人騷客常有詠歎,遷怒東風。前文提到的朱淑真就有“東風吹雨苦生寒,悭澀春光不放寬”句,李商隐有“東風無力百花殘”句,唐人賈至有“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句,宋人張嵲有“猶恨東風無意思,更吹煙雨暗黃昏”句,陸遊有“東風惡,歡情薄”句,晏幾道有“東風又作無情計,豔粉嬌紅吹滿地”句,朱敦儒有“東風誤我,滿帽洛陽塵”句。在這套邏輯裡,東風無情無力又作惡,總之“最是人間留不住,最是東風無用處”。
這種“嫁禍”,多是因愛生恨的情結,當然也有反其道而用之的動機:直言東風好平淡無味,貶損東風倒可能生出點新意,但代代因襲,怨怒東風漸成中國古代文學裡應對“好景無常”的習慣性姿态,一成套路,便也榨幹了本就不多的“陌生感”。回過頭來,“一切景語皆情語”,究根結底還是觸景生情,睹物思人,風動帆動終歸是仁者心動,宋代毛滂有句“但煩東風送帆腳,搖竿鼓枻三江碧”,煩的又豈是東風,煩的是羁旅潦倒罷了。
在怨怒東風系列裡,東風往往具有較強的主觀能動性。叙述者直接将東風描述成施動者,東風主動選擇“作惡”,故叙述者可以大膽地責備。但在另一種表達邏輯裡,作者将東風作為對話交流的客體予以立意,對東風的态度一般相對“謙卑”,往往比較本分地知道,東風再無力,也比自己有力,故對東風多有祈願請求之意,雖說不用對東風唱一首《感恩的心》,但至少不似怨怒東風的“不知好歹”。于是,就有舉杯祈求東風再多作歇息,别着急離去的:“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歐陽修《浪淘沙》),有感謝東風吹落花朵,帶來春意的:“多謝東風吹半朵,來入騷人瑤席”(史浩《念奴嬌》),“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侬”(納蘭性德《采桑子》),有聲稱要報答東風的:“報答東風應得句,奚奴亟肯寄侬不”(陳造《簡單宰二首》),有自慚形穢羞與東風為伍的:“一簪華發,滿襟離恨,羞做東風伴”(周紫芝《青玉案》),有身弱孤苦倚扶東風的:“此笑知誰領解,無言獨倚東風”(魏了翁《清平樂》),曹雪芹形容林黛玉“閑靜時如嬌花照月,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這裡扶的風,自然也是東風。
除了這些互動,還有對東風提出“非分之請”的,宋人謝逸就要東風将長安吹到夢中:“拟倩東風,吹夢到長安”,還有一些要東風捎帶東西的,賀鑄有“淚寄東風流”句,另一位詞人姚述堯則希望東風帶走塵俗過往:“誤入紅蓮幕,來依玉樹叢。也将塵迹寄東風”,詩人陳造要東風送自己一程:“頻與東風商略,幾時送我歸帆”,《紅樓夢》裡薛寶钗也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詩人王阮期待死後東風為自己傳名帶信:“待得塵蹤去留決,别交消息寄東風”。也有請求不要帶信的,後人納蘭性德就央求東風不要對戀人透露自己的相思:“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東風本是無情物,自然不會搭理此等奢求,還是賀鑄看得明白:“幾回傳語東風,将愁吹去,怎奈向、東風不管。”
當然,也有詞人比較硬氣,不想“低聲下氣”地一味求東風。為了惜春留春,宋人毛滂自己想出一妙計:“二分春去知何處。賴是無風雨。更将繡幕密遮花。任是東風急性、不由他”——有了屏風充當護花使者,即使你東風再勁急,也帶不走枝頭餘芳,異想天開之餘,對春風進行了友好的嘲笑。歐陽修也給出過自己的折中性方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别”,還有北宋詩人王令這種指望靠子規啼血感動東風走苦情路線的:“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當然,最厲害的還是諸葛亮,火燒赤壁作法借東風,說,要有風,于是就有了風。
嫁東風:桃杏酣酣著意紅,當時隻要嫁東風
無論是言東風主動,還是将東風當對話客體,均是拟人修辭,賦予東風人格,使其做人事。在這方面,有一個讓東風飽經人事的立意值得一提——嫁東風。“歸”字,從甲骨文開始便指女子出嫁,往歸夫家,春天花随東風歸來又歸去,自然可言花嫁東風。将出嫁的女子比作春花的說法當然可追溯到《詩經》裡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本體喻體交換,文人便可輕易将春花比作嫁人的女子。唐代李賀最早将花落比喻成嫁給東風:“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這是無條件嫁的,有的花很矜持,嫁起來要講條件:唐人庾傳素寫過木蘭花嫁東風:“木蘭紅豔多情态,不似凡花人不愛……若教為女嫁東風,除卻黃莺難匹配”,宋人張道洽寫梅花想嫁東風:“絕知南雪羞相并,欲嫁東風恥自媒”。
而讓十八歲的新娘嫁給八十歲的自己,從而成為“一樹梨花壓海棠”主人公的北宋詞人張先,則最先提及桃杏嫁東風之事:“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此句盛傳一時,以至于張先前往谒見歐陽修,歐陽修連鞋都來不及穿,便出門迎接,贈其雅号“桃杏嫁東風郎中”。嫁給東風結果又如何呢?宋代詩人舒邦佐就說了:“桃杏酣酣著意紅, 當時隻要嫁東風。而今卻被東風誤, 一片西飛一片東”,到了清代的曹雪芹,也有佳句明言嫁給東風後的命運:“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花能嫁東風,如花之人自然也可嫁東風,南唐後主李煜有詞雲:“莫翻紅袖過簾栊。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意指筵席間歌女表演姿态輕盈曼妙,令觀看者不禁擔心:切勿讓紅袖翻過窗戶。外面春光正好,柳絮輕柔,生怕她被揚花吸引,離開這裡随春風而去!側面借喻女子如花美麗,卻不落俗套,寫出了袅袅動态,延伸了語詞指涉的時間和空間,雅趣橫生。
行文至此,筆者所處之時空,東風漸漸杳無痕迹,窗外深夜,微雨過,小荷翻,已是盛夏時節,而我苦等一個合适的句子作結,正心中默念“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忽聞樓下麻将牌局有人大喝一聲:“東風,來了,和牌!”再好不過,這篇東風小文,也就趁此告一段落吧。
(原标題:萬事俱備 隻欠東風)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劉興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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