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有一個疑惑:人這個動物真的很特殊,不管走到哪裡都能看見它們留下的痕迹:開車需要大半天才能穿過的城市,全部鋪滿和堆滿了人造的東西,其中有傑作,也有敗筆;即使去郊外,那些劃成方塊的田地,裡面豢養着人類遲早要收割的植物;再往遠處,仍然分布着人們樹立在那裡的電線杆,還有夾在中間的柏油路。
深夜野外寂寥的路燈容易引起我莫名的惆怅:它們帶着人類文明整體的溫度,幫助偶然路過的生物對抗自然的荒蠻和危險,路燈在暗示它不要怕,這裡并不荒涼,因為有人早已來過,并且在此設置了文明的燈塔。
當堵車的時候,當旅遊黃金周出遊的時候,我甚至會想,人就像病毒,在地球這個可憐的髒器上勢不可擋地擴散。
為什麼人會有如此偉力,能夠殖民了整個地球?
是因為人能夠團結嗎?螞蟻、蜜蜂這些社會性動物配合的比我們要好,同一個蟻穴的螞蟻至少不會發生内讧,互相厮殺。
是因為人聰明嗎?聰明這個詞太虛、太籠統,到底怎麼個聰明法?或者說,為什麼人這麼聰明,聰明得不像話?
人是從猿變來的,猿也是一種動物,我們是怎樣從動物形态中脫穎而出,躍居地球統治者地位的?
據說第一個從猿過渡到人的群體叫做“南方古猿”。它們的過渡是怎麼發生的呢?
南方古猿很聰明,它們捕獵效率很高,最終成為“入侵物種”,森林裡的食物快被吃光了,于是産生了人口壓力(應該叫“猿口壓力”),一部分古猿為了吃飽肚子隻好從樹上下來,離開森林前往廣闊的平原覓食。
在森林裡,長長的胳臂有利于攀援,超強的機動性就是最好的防身術。但是在平原,它們沒有獠牙、沒有利爪,隻有無用的長臂。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擡頭,這樣看得遠一些,以便于及時發現危險——他們開始直立行走。
直立行走使得長長的前臂更顯累贅,慢慢地前肢不負責行路,隻負責抓取,人的第一個勞動工具——手誕生了。
身體的變化刺激了本性中的潛在能力,他們開始學會了勞動,因此,南方古猿是第一批人。
馬克思是這樣定義勞動的:
“為了在對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質,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頭和手運動起來。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着的潛力發揮出來,并且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的控制。”
勞動是為了在自然界尋找和制造食物并生存下去而對自然界的加工改造,但這事動物也會呀!他們不也是在加工和改造自然麼?但依馬克思看來,與動物的求生活動不同的是,勞動具有反思性。
動物的生命活動僅僅是為了生存和繁殖而發生的,它們就像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一樣。當一隻青蛙在抓蚊子的時候,它的所有技巧都是經過遺傳獲得的,而當它意識到背後有蛇,它的逃跑行為也是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當它被蛇抓住吞到嘴裡,它的掙紮也是出于基因的自我保護本能——動物的所有動作都與自己當下的生命活動緊緊貼合,沒有一個例外。
因為不具備反思能力,動物當下的生存和繁殖需求全權指揮行動,它們隻活在自己的肉體裡,或者說他們隻有肉體。但是人類的反思性使得他可以超越出自己當下的生命活動來思考和行動。
當一個原始人覺得随地找來的石頭在砸螺殼的時候不夠趁手,他會及時放在另一塊石頭上磕出一個棱角,于是,舊石器(即打制石器)出現了。
石器産生,乃至其他生産工具、生産力的進步源于什麼?源于人類對自己勞動過程的反思。反思活動是第一個不以自己當下生命的存續為目的的活動,這是地球智能發展史上的一個裡程碑事件。它标志着地球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的智能生物,他跳出自己,并以自己或自己的活動為對象進行審視和改進——一個可以自我超越的物種誕生了。
而且這種反思不僅僅是對自己的反思,還是對上手的勞動工具的反思,當一個原始人凝視自己手中的石器并思考該怎樣改進才能更趁手時,他自己正在從一個渾全世界中脫身出來,而把那個世界當作外在于自己的客體去觀察和研究。他不再僅僅是世界被動的參與者或犧牲品,而是主動地加入到對世界和自我的塑造工作中來,它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整個世界。
當那個原始人若有所思地凝視自己手中的石器時,他可能想不到自己已經帶領人類悄然坐上了萬物靈長的寶座,以後的曆史都隻是對他的成就的守成而已。
帶着這個反思性,人類超越了當下,因為他的思維可以在未來的每個時刻間遊走,對未來所有的可能利益進行預估并提前做好準備。它甚至因此學會了舍棄,并戰勝當下的生存沖動。他可以忍受當前的饑渴去往更遠的荒野尋找更大的獵物;他可以不怕麻煩地把石頭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以便提高以後打獵的成功率。
他造出了世界上本不存在的東西,這個東西的樣子是從他的腦子裡出來的!而他腦子裡的樣本是從他與這個世界互動的過程中産生出來的!
随着反思的不斷深入,人類已經能夠超越生存本身。因為勞動的本旨是生存和繁衍,而勞動所激發的反思最終卻把勞動的目的也當成了反思對象。
勞動一定要為生存而發生嗎?那麼生存又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物種的繁衍和壯大嗎?如果這樣,“我”自己的意義隻是整個物種存續的附庸?好吧,我認了,那麼物種的延續和壯大又是為了什麼?
沒有答案了。
于是,個人想開辟出一些獨屬于自己的生命意義。除了生存,“我”還要追求真、追求善甚至要追求美。
對美的追求是對所有價值的超越,因為美沒有任何實用性和功利性可言。對美的創造使得勞動被升華為最純粹的創造。這樣的勞動,其目的不再是生存,而是勞動本身——我之所以創造就是為了遂現我的創造力,沒有任何其他目的。
如果僅從上文看,反思隻是一種抽身、一種脫離,通過主客分離實現主體性超越。但其實,反思同樣也能帶來認同和交流。
在觀照世界時,個人認識到他自己并不特殊,當然也不孤獨。他有很多同類,跟他一樣可以反思,他自己在别人眼裡變成被觀察的客體。他們對同一件事有相同的感覺甚至相似的價值判斷。他發現如果認可了自己,就不得不認可别人;如果自己有權利滿足自身的利益,就不得不承認他人也有同樣的權利。于是道德、習俗、法律出現了,他們被稱為秩序。
由自我認同進階到對他人的認同,這是文化得以挺立的根基。人道主義也成了所有活動甚至所有價值觀的試金石。它關系到種的存續,也關系到種的升華。
反思性引發了自我和他人的确認,也導緻全世界向主體的敞開,而後者反過來也促使反思越來越趨向本質,越來越精細。
簡單的喉頭震動早已經無法表達人類越來越複雜的反思成果,發音越來越複雜,詞彙越來越多。語言的發展反過來幫助我們交流,幫助厘清我們觀察到的細微的差别,并識别各自的意義。當交流和表達想要突破及時性和在場性,想要獲得更廣闊、更永恒的影響力,文字便産生了。
秩序、價值、語言、文字——文明由此初見雛形。
作為進化的成果,我們不需要經曆開創的艱難,但是有必要站在文明的高地細細追究當年那些看似無意但卻影響深遠的變化,它們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反思的能力和勞動活動,誰在先誰在後?是誰産生了誰?
在現實層面,他們幾乎是同時發生的。
但是從邏輯上看,反思的能力應該是一種先天的潛力。它隐藏在古猿身上,他們對此似乎渾然不知。等到迫于人口壓力而“猿落平原”。與陌生環境的搏鬥中,這股潛力被激發了起來。有了反思能力的加持,這些家夥的生存活動就與其他動物産生了本質區别,後者叫“生存”,而前者卻叫“勞動”,因為後者比前者多了一項創造性——馬克思稱之為“主觀能動性”。
所以,勞動在前還是反思在前呢?
答案是:沒有反思的勞動不能被定義為勞動,而沒有勞動的反思根本就不會發生。
說到底還是人口壓力導緻了人的産生。
人口問題還真是個大問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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